芽芽和小顛說了什么,誰也不知道,可在那之后,猴兒身邊眾人,都覺著樂小顛沒往日那般無憂無慮了。
猴小哥褪去從小養(yǎng)成的山野氣息,不再那么單純簡單、不再能被人一眼看透,只變得臉后面藏著臉、眼睛后面藏著眼睛,更像個城里長大的孩子。
學宮這邊的事宜交結(jié)完了,虞笑塵便帶著芽芽要返回天朝,他們一行人的通關(guān)牒文早已在虹淵閣印署完畢,但天公不作美,港口外的近海上風浪大的出奇,又得老天照顧,下了場雹子,將天朝官船的尾桅砸斷,甲板也受了損傷,這一下就耽擱了虞驕子的行程,他便只得帶著隨從和芽芽,去了絳云樓里暫住。
見芽芽暫時走不了,小顛倒是忙了起來,不為別的,只是苦讀詩書,要趁著年考的機會,想積滿十分,之后他也不想做官,只想跟學宮鬧個牒文,好去虹淵閣換個游學路引,他就能追著芽芽去到天朝。
“這招不成,我就得偷渡了,你回頭幫我找個蛇頭,小燭子?!?p> “不至于吧,不成的話,再學半年,怎么著那十分也積夠了,哎,小顛,你現(xiàn)在積了多少分了?”
“五分,算學的五分都拿下了,剩下的策論的兩分我也沒問題,就是經(jīng)史的三分了,能賄賂學士不?!大不了我花錢買卷子?!?p> “別別別,這回頭要是被人揭發(fā)了,功虧一簣,你讓學宮除籍,就真得偷渡了?!?p> “急死我了…那你別煩我了,我要好好念書了。”
“嘿,你倒是賴上我了?!?p> 沒日沒夜的苦讀,半月后,風浪停息的時候,天不僅晴了,老天也破例遂了人愿,赫都學宮中,小顛在金玉良言館的頂樓公房內(nèi),正等著消息。
那新來的胖館主看完猴兒的答卷,倒是痛快的很,給了猴兒所缺的積分,讓他出了仕,且讓猴小子意想不到的是,通關(guān)文牒和游學呈子,都一股腦給他辦了下來,只要去虹淵閣印署了牒文、換了游學路引,樂小顛就能大搖大擺的登上天朝的土地,想待多久都可以,只要他自己愿意。
這日里,晴空萬里,赫都街道上的行人都是神清氣爽,持續(xù)半月的風暴,將赫都的各行生計都拖垮了,漁家更是犯難,這些日子不光漁船不能出海,更是有不少船只受了損毀,如今,天災(zāi)過景,人們也都跟著活躍起來。
離赫都港口不遠的虹淵閣前,來往行人依舊如壓山探海般擁擠,眾人進出虹淵閣辦事都是神色匆匆,但卻獨顯了一個瓜皮頭的小哥,這小子急得抓耳撓腮,他排在長長的隊伍里跳腳望著前面的人潮,最后急喊了聲:
“前面排著的大哥、大姐、叔叔、大爺、姑姑、嬸嬸,我有急事,誰讓我個位子,我掏錢買都成!”
忽而有人笑道:“大家都急,你怎么就不能等?!老實點吧,誰也不想重新再排回隊。”
“唉,我跟您們實說了吧,我相好的姑娘今天要坐船回天朝,我要趕不上那船,我就得等不知多少時候了,沒準我這婚事就要黃了,您們行行好,成不?”
人群聞聽此處,都開始議論紛紛,有說讓個位置給猴兒的、有說不讓的,最后大家統(tǒng)一了想法,‘咱魔國人能娶上天朝的姑娘,這孩子也算給魔國人長臉了?!?p> 排隊的眾人商量好后,便把最前面的位置讓給了小顛,這小子見狀,‘叔叔、大爺、祖奶奶’的叫了個夠,最后終于拿著印署好的牒文和換好的路引,沖出了虹淵閣。
大門前,燭天和烏戈爾已經(jīng)守著小顛的行李,快大半個時辰了,公子哥望著天,等得頭上都快要長了草,待看見猴兒沖出來時,小燭子終于松了口氣,趕緊三人抄起行李、抬著衣箱往港口跑去。
海橋上的小販依舊炫耀著各色玩意兒,猴兒此刻再從這兒過,早已沒了頭回的新鮮勁,現(xiàn)下里,只著急的不成。
沖下海橋,三人一路把赫港尋了個邊,終于在碼頭緊北邊,找到了芽芽坐的官船。
猴兒到的這當口,虞笑塵的幾十名隨扈正往船上搬東西,天朝眾人見著三個小子愣頭愣腦往船上闖,登時把他們攔了下來,哏扥他們道:
“哪兒來的野小子,往哪里闖???”
“我們找樂大人?!?p> “什么樂大人,走走走,沒這人!”
“你起開!芽芽!芽芽??!”
扒拉開那堵著登船舢板的人,小顛一個箭步躥上了官船,眾官差剛要上來轟他,姑娘終于從船艙中沖了出來,投進了猴兒的懷中。
虞笑塵跟著也從船艙中走了出來,他有些厭惡哏道:
“樂小顛,你真是陰魂不散,你難道要跟著我們回天朝嗎?!”
“我有游學呈子!牒文我也辦好了,我怎么就不能去!?!”
“猴兒,你…你考過了?”芽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嗯,十分到手,我出仕了,沒想做官,就想換了路引跟你去天朝?!?p> 芽芽聞聽,又驚又喜又愁,笑臉轉(zhuǎn)了愁眉后,有些焦急的嗔怪猴兒道:
“你…你真是不聽話…我之前跟你說過…”
“我不聽你的!老爺們得有點兒主見,之前要聽了你的,咱倆也走不到如今了?!?p> “你們倆叨叨完了沒有!????”
虞笑塵終于忍不住了,只有些憤怒的咆哮起來。
“完了,這是通關(guān)牒文、這是游學路引,我要去天朝,就坐這艘船,館主讓我來的?!?p> “那老匹夫…哼,樂小顛,我知道你就想拐走芽芽?!?p> 正說到此處,猴兒突然插話道:
“這本來就是我的夢想??!我早八百年前就昭告天下了?!?p> “你…好好好,不過,你拐芽芽之前,得先過我這關(guān),你敢不敢和我比試較量,若贏了的話,這船隨便你坐!若輸了,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猴兒當然答應(yīng)的滿滿當當,論別的不行,論打架的話,還真是罕逢對手,話不多說,就在這赫港港口的碼頭上,兩人找了塊平整地,拿出兵刃比試起來。
小顛也不占虞笑塵的便宜,見他手中長劍不能是自己爛鐵錘的對手,便就用了砍刀對上他,可想的雖好,一交上手,猴兒頓時覺得不對了。
虞笑塵手中長劍并不是凡品,若論品相等級的話,遠在芽芽那柄‘暮雪蘭生’之上。
只見長劍行出金鞘之時,那鎏金渾圓的黃銅空室劍格,便被劍條震得‘錚錚’直響,劍身在懸日的映照下顯得彰彩彌華、精光暗隱、殺氣四射,那劍看著纖細,卻也有三指寬窄,只是跟小顛的砍刀比起來,稍顯窄瘦。
可兵刃較量,一寸長一寸強,虞驕子手中劍有三尺長,遠比猴兒的砍刀長了許多。
兩邊刀來劍往,天朝公子和魔國草根,于海濤的卷落間,便干了十幾個回合,夏侯燭天在旁邊觀戰(zhàn),越瞧越覺得不對,忽然,當虞笑塵的長劍綻開十數(shù)朵劍花時,小燭子大聲喊道:
“小顛留神,他用的是天朝的陰魁劍經(jīng)!那是極上乘的劍法!”
可話說已晚,猴兒一不留神,就中了招,那長劍無情的將莽猴子肩上帶出道血口子,小顛肩上疼得緊,身上便是顫抖,從未在戰(zhàn)陣上受過傷的他,心中恐懼感陡然而生。
剛愣神的工夫,對手身形又疾快了幾籌,猴兒本事不弱,可這時也漸漸感覺對方很難對付。
他想著對敵之策時,忽而對手又一劍殺來,猴兒措手不及,他下意識用手中砍刀去格虞笑塵劈過來的長劍,卻只聽‘苛察’聲響,小顛那把反曲砍刀竟然被長劍劈成兩段,劍鋒余威飄過猴兒胸前,只將小顛胸口破開道口子,銀白的鮮血‘嘩’的下噴濺出來。
芽芽見狀,急得剛想大喊‘住手’,話音卻比虞驕子再次殺過去的劍芒,晚了剎那。
此刻,天朝公子手腕疾翻,再復(fù)一劍,只將劍脊拍在猴兒頭腦上,小顛回不過神,便摔倒在地,銀血濺了一片。
猴兒頭昏眼花的撐在地上,爬不起來時,虞笑塵將劍橫在眼前,看了看那銀血,冷笑道:
“素聞魔國妖孽的銀血,能延年益壽,我且嘗上一嘗。”
說著,他用舌尖舔了舔劍身之后,狂笑著并不把對手放在眼中。芽芽見狀,沖下了船,往小顛身邊跑去,可猴兒卻怒吼道:
“別過來!我…我自己能站起來!”
女孩嗚咽著停住了腳步,眼見著心愛之人掙扎著,還要和對手拼命,芽芽不敢上前去攔,她知道猴兒的脾氣,猴小子倔強的很,認準的事情打死也不回頭。樂小顛跌跌撞撞站起來后,想要釋出‘息風炎?!?,但內(nèi)息不足,便換了一招,右手陡然升騰起火流,要施出‘鉆心釘’報這奇恥大辱。
“小顛,他在劍術(shù)一門上造詣很高,萬不可和他硬拼!”燭天提醒要發(fā)瘋的猴子,唯恐他不知深淺,著了對手的道。
“不硬拼??!難道跪下求他嗎!?。。坑菪m,來吧!”
說罷,小顛一式‘穿云動谷’隨呼喝而出,偌大的氣勁裹著火流,熾烈彪悍,可對首那天朝公子見狀,卻不慌張,只輕念了聲:
“沖漢開泰?!?p> 陡然間,天朝驕子手臂上,竟憑地引出三顆瑩白星華,且纏在劍上嗡嗡作響,狠辣公子轉(zhuǎn)身扣步,長劍鋒銳如沖隆悍車,引著那三枚星華卷著碎星曳尾,扎向了不遠處的樂小顛。
星火相抗,還是星華勝了一籌,瑩星裂開火頭,勁猛的氣旋將火絞滅,飛向憨蠢猴子,猴兒則手中再起三枚‘鉆心釘’對了上去,三釘帶著火流撞上星光,噼啪聲響,卻有一顆星華擦過火釘,撞在了小顛胸前。
那星華看著縈繞如綿,但打在身上時卻有著碎骨的勁道,且燒蝕之力比起烈火來不在以下,憑著火燒不化的皮肉,小顛硬撐著中了這招,便又是口銀白的血噴了出來。
見猴兒撐不住,半跪在地,虞笑塵還不收手,又是三星飆了出去,直直打向莽猴子的頭頸,狠辣公子出手之快,讓芽芽都來不及去拉開小顛,眼見著,猴兒就要在眾人面前斃命于此。
可星光瑩白,將要擊殺樂小顛時,忽然,有人持一面鐵造雕浮山紋的捱牌大盾,立在了猴兒正前方,幫他擋住了那三枚星華的襲擊,‘咚咚咚’三聲奔雷般的厲響,震得半里之內(nèi)的漁民都站起身來,不明所以的四處張望。
芽芽驚得摔倒在地上時,只聽那持盾的中年漢子勸道:
“少主,得饒人處且饒人,為了這點兒事,不至于要取人性命?!?p> “哼…既然師叔如此說了,笑塵就饒了他了,扶芽芽上船,咱們走了?!?p> 望了女孩一眼,猴兒忽感頭殼沉重,便撲倒在地,只喃喃念道:
“芽芽,別走…”
之后,猴小子只模糊的看見芽芽的白衣身影,掙扎著被人架上了船,姑娘哭喊的聲音在他頭頂環(huán)繞,漸漸變得沉重悶響,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捱過這番亂象,等猴兒醒來,已是三天之后,烏戈爾跟親爹要來百骸腐晶膏,給小顛用了少半瓶,才把他的性命保住,燭天守在他身邊憨笑著,且問道:
“顛顛兒,餓不餓,我給你弄來好吃的桃子了,你嘗嘗看?!?p> “這里是…這是…絳云樓…我怎么在這里,芽芽呢?”
燭天聞聽臉色沉重,輕嘆了聲道:“她被帶走了,那天虧得那位拿盾牌的大叔替你擋著,要不,你真沒命了,想不到那虞笑塵的功夫竟登峰至此,簡直不可思議?!?p> “小燭子、小燭子,你家不是有艘船嘛!我記得叫‘龍雀’來著。”
“我家的船到不了天朝,那是艘平底沙船,至多能在魔國近海沿著海岸航行,要送你回家還成,去天朝的話,這個我可辦不到?!?p> “那怎么辦?!我不能離開芽芽?!?p> “唉,好吧,筎岫姐之前來看過你,她說你要是真想去天朝,還有個機會,過完年,那位拿盾牌的大叔還會來赫都,倒時候你可以求求他。”
“過年…過完年,好久?!?p> “還有,小顛,你的刀…”
猴兒順著燭天所指看去,只見自己親爹給他鍛的那柄反曲砍刀,此時已變作兩截,靜靜的躺在榻前的矮桌上,宛如條已死的蛆蠶。
“…慘敗、慘敗…唉…”
說著猴兒將手臂蓋在眼眸上,再也不想多看這世界一眼,他身上纏著布帶,布帶下露出若隱若現(xiàn)的黑火紋,那火紋此時顏色淡了許多,仿佛也是病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