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子戈離去之后,嬴政回味著方才與韓非的對談,越想越不是滋味。本來,他是把韓非當老師一般請來咸陽,滿心指望他會傳法濟世,誰知韓非這個外來的和尚,卻只顧著自己胡亂念經(jīng)。胡亂念經(jīng)也就罷了,態(tài)度還如此蠻橫。之后雖有秦子戈進言,但嬴政憋在心口的那口惡氣還是沒有發(fā)出來。
嬴政心中抑郁,于是下令傳當初向自己舉薦韓非的李斯。李斯應詔入宮,見嬴政面色不悅,問其緣故。嬴政狠狠說道,“好一個韓非,莫不是把寡人當成那懦弱無用的韓王安了!”
嬴政將方才的情形敘說一遍,又道,“昔有關龍逢、王子比干、隨季梁、陳泄冶、楚申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爭強諫以勝其君。一言而不聽,一事而不行,則陵其主以語,待之以其身。韓非,此六人之屬也。如此臣者,縱先古圣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醞釀著該如何接話,嬴政卻又厲聲問道,“你可知道,最適合他韓非的位子是什么?”
李斯心中猛的一咯噔。他的第一反應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自己如今廷尉的位子?韓非素以法術聞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確是再恰當不過的了??墒?,如果韓非做了廷尉,占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該往何處安置呢?李斯轉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過敏感??促F(xiàn)在的臉色,分明正在生著韓非的氣,這一問的答案,想來絕對不會是什么好話。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冷哼一聲,拍了拍自己的寶座,冷冷道,“最適合韓非的,是某坐下的這個位子!”
嬴政一言即出,李斯陡然感覺到從那王座上散發(fā)出一陣濃郁的殺氣。從韓非的書中,已經(jīng)很容易讓人感到他有意無意地時常以王者自居,再考慮到剛才他向嬴政進言時的壓迫性和攻擊性,幾乎是在代替嬴政拿主意,嬴政說出這樣的話來,雖然過激,卻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來,韓非并非一個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對韓非一直抱著這樣的觀感,那韓非可就難逃性命之憂了。
對君王來說,不足為人臣者,只能有一種解決之道——殺無赦。
李斯小心的解釋道,“大王還請息怒。臣與韓非當年同受業(yè)于荀子門下,素知其為人。韓非招怒于大王,乃是一時失狀,然究其內心,實無不臣之想?!?p> 嬴政怒意稍解,道,“寡人先讀其書,后聞其論,仿佛非同一人也。韓非獻此二策,意在何為?”
嬴政此問,讓李斯陷入尷尬之中。韓非啊韓非,嘴長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樣說便怎樣說。然而,你獻的這兩個計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對著干,而且事先連招呼也沒打一個,可謂是突然發(fā)難。
想當年,鄭國一案,在秦國鬧得沸沸揚揚,所謂“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是我李斯逆潮流而動,費盡心機,乃至賭上了自己的政治生命,百般營救,這才讓嬴政回心轉意,赦免鄭國不死。而你韓非一來,就想拿鄭國開刀,不是要割鄭國的盲腸,而是要取鄭國的性命!一旦這案被你翻了過來,那我李斯還有何威信可言?
至于你韓非的第二個計策,主張重用宗室,削弱異姓,用心不可謂不冷峻刻毒。如果成真,那就不單單是我李斯個人利益受損的問題了。你這是對我的《諫逐客書》的反動,是企圖否定秦國數(shù)百年來的立國之道,是想要嬴政開歷史的倒車!
韓非獻策的動機,李斯自然也能猜出十之八九。他了解韓非,韓非是一個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的人,雅言之,可以說是“吾道一以貫之”。通俗地講,就是認準之事,必一根筋到底。韓非之所以獻上這兩條笨拙的計策,絕不是因為老糊涂了,其目的還是不外乎削弱秦國,為韓國的生存作悲壯的努力。
如果李斯想對韓非落井下石的話,此刻無疑是一個最佳時機。然而,李斯并無意置韓非于死地。他之所以搜集韓非的著作,并蓄意讓嬴政看到,正是希望能和韓非一道事秦,統(tǒng)一天下,共襄偉業(yè)。因此,盡管韓非今天的所作所為讓他憤怒不已,李斯還是以為,韓非有資格得到第二次機會。不為別的,只因為:這世上只有一個韓非。
李斯于是道,“大王有用韓非之心,是以韓非一策不合,故爾動怒。而微臣以為,韓非其人,固然當用,然又不可急用?!?p> 嬴政道,“廷尉的意思是……”
李斯道,“韓非為韓公子,人雖在秦,心卻不能忘其故國。有韓一日,韓非終不忍背韓事秦。臣以為,必待滅韓之后,斷了他的故國之思,而后才能為大王所用?!?p> 嬴政沉吟未決,李斯再道,“大王能容尉繚,自當也能容韓非?!?p> 李斯的意思,嬴政自然是明白的。把韓非像尉繚那樣供著,就算韓非出工不出活,對秦國也是意味著莫大的利益。嬴政心結既解,于是大笑道,“寡人盛怒之下,不暇熟慮。還是廷尉老成持重,謀事深遠?!?p> 大事已定后,李斯長長的出了一口氣。
高坐在上的嬴政想起了秦子戈離去時的提議,出言問道:“廷尉之才世所罕見,想必廷尉之子也非庸才。方才子戈提議想讓你們這些家中的幼子同他一起做事,少年人總是喜歡和同齡人一起玩耍。廷尉意下如何?”
“能得子戈公子看重,是幼子的福分。家中幼子整日在家無所事事,某正頭疼不已?!?p> 得到滿意回答的嬴政揮退了李斯。
而李斯則帶著滿心的疑惑回到了家中。
回到家中后后,李斯自然不用掩飾自己的神情??吹嚼钏姑碱^緊皺,作為李斯長子的李由上前詢問。
“父親為何愁眉不展,可是政務上有什么煩心事?”
李斯看了一眼自己的長子,道:“此事與為父無關,大王愛子子戈公子想邀你去做事,你怎么想?”
李由頓了頓,說道:“那子戈公子可是有意爭那大秦的王座?”
“噤聲!”李斯被李由的話嚇了一跳。
“父親怎么看子戈公子?”
看著一臉坦然的李由,李斯想了想說道:“若是沒有扶蘇,子戈將來就是第二個嬴政!”
“既如此,孩兒知曉了!”
言傳身教的力量是無窮的,作為李斯的長子,李由見證了父親從楚國一介糧倉管理員成長為如今大秦廷尉的身份轉變n。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有李斯珠玉在前,李由自然也不甘落后。當年李斯將自己的前途和命運壓在嬴政身上,如今已經(jīng)得到了回報。而現(xiàn)在到了自己下注的時間了!
知子莫若父,李斯問道:“你想好了?”
“恩!”李由眼神堅定的說道。
看著李由的眼神,李斯想起了當年冒死覲見嬴政的自己。曬笑一聲后,李斯說道:“去做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