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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蒙特伯格的幽靈獵手

第四章 期盼

來自蒙特伯格的幽靈獵手 六面的鏡子 3860 2019-03-24 22:08:59

  他又獨自一人了。

  他本應(yīng)早已習慣這樣孑然一身,所有真實的過往都被沉在記憶深處,他沒有盟友,無人可傾訴,甚至不能將掛念的名字宣之于口。

  他曾做好孤軍奮戰(zhàn)的準備,預想所有會遭遇的折磨,放棄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但是仍然,在那個時刻,當海茵和薩曼莎出現(xiàn)在他面前,他仍然由衷的,感受到了重新誕生的對他人的期盼。這種堪稱軟弱的心情,他曾擁有過,后來畏懼過,而如今,他發(fā)現(xiàn)自己依舊渴望著。

  埃因霍恩淹沒在寒冷的湖水里,湖水親切地擁著他,就好像他也是其中的一滴。

  石堡的倒影自水面壓下,仿若坍塌傾覆,撞碎在面前,化成燃燒的火焰。

  海茵翻身闖進塔樓,卻與他撞見,抬手就倒持劍柄,要把他砸暈。薩曼莎卻在海茵背后喊道:“等等先生,他不是敵人。”那陌生的粗糲嗓音說的是那樣堅信不疑。

  埃因霍恩不認識她,可她上前拉住海茵,殷切地注視著埃因霍恩:“安吉拉,我是安吉拉,埃因霍恩先生,您記得我嗎?”

  一個亡靈死而復生,他卻因此而泌生出璀璨的喜悅。

  他們推開房門走出去,在門外等著他。埃因霍恩跟上了腳步,他簡直是奔了出去,一腳踩進云杉樹下的落葉堆。

  沒有追兵,沒有獵犬,沒有狼群,海茵在樹下點著一堆篝火,他拿著細枝戳動著火苗?!霸诨囊暗囊雇恚銜犚妴鑶璧娘L聲,有的時候那是幽魂在游蕩,它們經(jīng)過的地方會結(jié)白霜,植株會枯萎……”

  篝火里像是烘烤著什么罕見的香料,甜美的氣味靜靜地籠著他們,仿佛存在一個初夏的果盤,堆滿櫻桃和柑橘,葡萄和無花果。海茵拍了拍身側(cè),邀請埃因霍恩與他坐在一起。多么奇怪,他們從相遇開始就沒有這樣寧靜的時刻,埃因霍恩卻能想象出海茵描述他在荒原狩獵亡靈的經(jīng)歷的樣子。

  海茵的星星在他們頭頂閃耀,薩曼莎拎著裙擺在溪流邊洗腳,她彎著腰在涓細的水流里踩來踩去,發(fā)出啪塔啪塔的水花聲。

  “這是什么香味,真好聞?!比绱朔曳?,如此安寧,就像他已經(jīng)回到了家。

  海茵卻反問他:“你不知道?它一直跟著你?!?p>  跟著他,從夢中蘇醒。

  漫長的黑暗已經(jīng)過去,埃因霍恩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干凈整潔的被窩里,有人將他妥善安置,又在他額頭抹上香膏。窗戶是打開的,今天是一個好天,總是有飛鳥經(jīng)過天空,也許是麻雀,也許是鴿子。他感覺手腳酸軟疼痛,只能靜靜地躺著,他聽見奶牛和綿羊的叫聲,此起彼伏吵吵鬧鬧的,但是埃因霍恩并不覺得厭煩。

  這個看上去有幾分蒼白脆弱的青年,仿佛透過空氣的翕動,在撈取回憶里珍貴的片段。

  莉芙捧著水盆輕手輕腳地走上來,但老舊的木板樓梯依舊發(fā)出了幾聲埋怨,她推開門的時候,正和埃因霍恩對上視線。

  “下午好,親愛的朋友?!彼H切地向他打招呼,如同照顧弟弟般照顧起他,“我是莉芙,也許你應(yīng)該再多睡一會兒,你先前好像在做噩夢,我就給你擦了點小東西,希望你不會太介意。”

  “謝謝,莉芙小姐,我睡得很好?!?p>  莉芙笑了笑,在他床邊坐下:“用了些睡茄和澤芹,真的不介意嗎?這可都是女巫的毒藥?!?p>  埃因霍恩眨眨眼,他意識到眼前的姑娘在開玩笑,像朋友間的互相取樂:“聞起來可不像。”

  “啊,騙不了你。”莉芙給他擦了擦手臂,又塞回被子,“海茵有和你說過,他是幽靈獵手嗎?”

  埃因霍恩似乎對被一個姑娘照料感到有些別扭,但是莉芙的動作那么自然,他覺得自己突兀的害羞有點無處安放,只能將注意力全放在對話上:“他說了,只是我一開始沒相信?!?p>  “現(xiàn)在你相信了,真高興你能這么鎮(zhèn)定,那么,朋友,我有事情要告訴你?!崩蜍矫嗣R蚧舳鞯念^發(fā),她的眼中似乎帶著一絲同情,“我在你身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詛咒殘余的痕跡,你能告訴我是誰詛咒了你嗎?”

  那個詛咒。埃因霍恩仿佛又感受到了灼燒的痛苦,盡管他的理智明明白白地向他解釋,他已經(jīng)從中逃脫,然而虛幻的疼痛依舊伴隨這個詞匯席卷而來。

  但是他不知道,一切發(fā)生在昏迷中,在那之前他滿懷希望和勇氣,在那之后他在地獄里掙扎。

  “沒事的,沒事的,詛咒已經(jīng)被解除了。你已經(jīng)自由了?!崩蜍?jīng)]有想到這個問題會給埃因霍恩帶去痛苦,強烈的同情使她甚至感到自責。

  也許這個話題不適合繼續(xù)了,但埃因霍恩沒有結(jié)束掉它:“昨夜之前,我不確定是不是詛咒,我也不知道是誰詛咒了我,但是后來海茵說他會解決……我永遠感激海茵先生,也感激您對我的照顧?!?p>  “海茵和查理曼,他們都是很好的人?!崩蜍酵兄掳?,神情都變得柔和,“海茵看上去更強硬,有的時候又顯得蠻橫,但他能幫到你的,就一定會去幫你。當然,可能手段會粗魯點就是了,他沒什么耐心。不知道為什么,幽靈獵手們好像都挺討我喜歡的,他們的性格明明差別那么大,卻好像有什么地方是一致的。嗯……難道因為我是個女巫的關(guān)系嗎?”

  埃因霍恩認真地聽著,即使聽見莉芙自稱巫師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那乖巧的模樣讓莉芙憐愛地摸了摸他的發(fā)頂。莉芙接著說:“你知道嗎?在古老的過去,人們信奉沃登和托爾的年代,巫師們是族群的祭司,跟隨他們的戰(zhàn)士就是獵手。巫師和獵手的關(guān)系在過去就是盟友,當時成為一個赫爾女神的獵手需要巫師的引導。不過舊時代的獵手已經(jīng)消失,直到一兩百年前,那段灰暗歷史的開端,一個逃亡的女巫為了保護自己,創(chuàng)造了第一個幽靈獵手。不要誤會,大部分巫師都是善良的,我們只是知識的傳承者,甚至打不過一頭羊呢!雖然我們當中也會有意外……你的詛咒來源于一個巫師,我曾聽說過這樣的詛咒。有一個法蘭西女巫曾在三十二年前對她的情夫這樣做過,但她和她的學徒們不和我們交往,我也不能確定是不是她們……現(xiàn)在幾乎沒有人會使用它,大部分古老巫術(shù)的施行細節(jié)都已經(jīng)流失,何況諸神的力量已經(jīng)離我們遠去……”

  莉芙惆悵地嘆了口氣:“這曾是監(jiān)禁的刑罰,祭司用受罰者的血液混合某種草藥的汁液在石頭上刻寫如尼文,將石頭埋進土里,殘余的藥汁分成兩份,一份喂給受罰者,一份混合泥土制作成土偶,土偶擱置在被圈出的土地中,他便也只能在那里生活,跨出這個區(qū)域,誓約的火焰就會焚燒他的胃。如果要解除刑罰,那么就要挖出所有的石塊破開,但還存在另一個方法,就是將象征契約的土偶毀壞。在過去,如果土偶因為被大雨沖刷融化,又或長出植物裂開,或者被動物破壞等等意外損壞,祭司們會認為是諸神寬恕了受罰者,他會在經(jīng)歷神靈的拷問后被重新接納。”

  “這個詛咒如果是用第二種方式解開,受罰者會在那瞬間遭遇劇烈的疼痛,而后肋骨下會顯現(xiàn)出一塊像燒傷的瘀斑,不過它會漸漸消退,徹底消失就被認為是通過了拷問。在那之前,有些人仍然會感受到被焚燒的痛苦,但那其實只是一種殘留的幻覺?!?p>  莉芙情不自禁為埃因霍恩的表現(xiàn)露出一個笑容,他似乎很想看看自己身上是不是真的有瘀斑,但礙于莉芙在場而停住了動作?!澳阆胍c蜂蜜酒再睡一會兒嗎?等你下一次醒來,也許查理曼他們就回來了,然后你可以和我們一起離開,如果你不會騎馬,那可以和我一起在馬車里聊聊天,雖然我們帶的毛皮氣味不太好聞,不過我能給你講些有趣的巫師故事,至少不會讓你在回家前感到無趣?!?p>  她似乎很高興能有一個新的同伴,這對她來說是個愉快的暢想??墒撬齾s意外的看到一股悲傷的情緒從她眼前的青年眼瞳里暈開,染過他的臉,將他整個人都隔到另一個世界去。

  年輕的女巫把蜂蜜酒和埃因霍恩一起留在了這個寧靜的房間。埃因霍恩忍著酸疼坐起,他倚靠著床頭去看窗外更遠的地方,晴天看上去那么怡人,遠處的森林也不再那么陰森,仿佛適宜一個新的期盼的誕生。

  他從懷里摸出那枚帶孔的海盜金幣,金幣躺在他交疊的掌心,他注視它,像注視一個淡去的夢。這個夢美麗非凡,然而已經(jīng)消亡,慰藉他,又刺痛他。

  大概女巫在蜂蜜酒里加了助眠的藥汁,埃因霍恩捧著金幣又睡了過去,這一次他沒有做夢,也許因為他想要的美夢就在掌心。

  埃因霍恩在馬蹄聲中再次蘇醒,天色已晚,他突然有些緊張,一大堆關(guān)于未來的想法涌上心頭。他覺得女巫莉芙想象過的場景里應(yīng)該換成海茵和薩曼莎,他們受著傷,騎馬太顛簸,只能擠在馬車里,這會有點擁擠,但應(yīng)該不會有人介意,而他可以騎著馬跟著他們。

  他還在想著,樓梯又一次叫了起來,上樓的人走得緩慢,埃因霍恩聽到了手杖點地的清晰聲響。是查理曼來了。

  查理曼在他床邊坐下,剛放好手杖,就伸手要從后腰取什么東西出來。

  埃因霍恩有些困惑,而后他的臉上,那未被他自己察覺的那一絲期待的笑容,漸漸死去了。

  海茵的四把燧發(fā)手槍整齊地擱在他面前。

  “以利亞,”查理曼從懷中取出半截羽毛,輕輕放在其中,“海茵告訴我,他想將這些留給你?!?p>  那四把手槍被擦拭得閃閃發(fā)亮,看不出曾濺染的鮮血。半截剩余的白色天鵝翎羽染著洗不掉的暗紅,末端被金屬包裹,一個被磨平的尖錐藏在末尾。

  埃因霍恩看著那些東西,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和喉嚨都不再屬于自己了,它們自顧自地擰作一團又梗住他的呼吸。他睜著發(fā)疼的眼睛,都不敢眨動一下,害怕有什么東西就要被震落。他想對查理曼彬彬有禮地說話,讓他暫時不要看他,可是他一張口,就感覺要噎住。

  多么奇怪,他和海茵只遇見了一天,他和薩曼莎也只有很短的回憶,可是那些短暫的過往突然就堵住了他的腦海。

  朦朦朧朧的視野里,他仿佛看見海茵抱著小酒桶往里面加藥水。那老練的幽靈獵手對他復雜的打量滿不在乎,晃了晃酒桶,就擱到他手上:“你把守衛(wèi)藥倒,然后我們?nèi)シ湃?,順便解決你的問題?!?p>  他又看見了薩曼莎。

  金發(fā)的少女捧著一本書,夾著羽毛筆,她敲響他的門,白皙的面容上滿是小心翼翼的神色,聲音也細細弱弱的:“埃因霍恩先生,您有空嗎?課上我聽的不太懂,我想再問下這句詩歌該怎么理解……”得到應(yīng)允后,她露出喜悅的笑容,合上房門,像一朵初綻的花飄到他身邊,卻在剎那間矯健地將那支白色的天鵝羽毛筆抵上他喉間。“我很抱歉,先生。但請您做出選擇,是死在這里,還是和我們一起逃跑?!?p>  冷冰冰的金屬尖錐閃著寒光,就像少女幼狼般發(fā)亮的碧綠眼瞳。

  埃因霍恩在她的眼中,看到了期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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