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告別
這一刻埃因霍恩感受到一種沒來由的酸澀,他說不清這份酸澀是因為薩曼莎,還是因為他自己。薩曼莎在他人的話語里被套上了一個虛假的外殼,她的真實面貌仿佛被放置在一個孤島,可是談?wù)撈鹚娜瞬⒉徽嬲诤跽嫦?,他們只是在為枯燥的勞作尋求一點趣味的滋潤。
薩曼莎的失蹤,就和一場夜里打壞了莊稼的雨水,或是突然刮倒了草叉的大風(fēng)沒什么區(qū)別。蒙受了損失的人會氣憤地喊叫兩聲,發(fā)現(xiàn)找不到遷怒的對象之后,就會聰明地把事情置之腦后,忙碌地做起別的事情來。至于別的什么旁人,他們甚至連一兩句叫罵都吝嗇。
他憑空而生的那么一丁點較真,也似乎被這份漫不經(jīng)心襯托得蠻不講理了起來。
農(nóng)婦們津津有味討論的薩曼莎,只是一個戲劇里突然加上的角色,僅僅因為更有趣味,僅僅因為她正好適合,她就被隨手扯來,安放在那個取悅?cè)说奈恢蒙稀?p> 真實的薩曼莎只是粗劣的原料,捏出一個更符合喜好的偽造品后,就沒有人理睬前者了。
可是埃因霍恩記得那個少女的樣子,過去的她和現(xiàn)在的她,就像是一面照著他的鏡子,仿佛是一句在耳邊的嘶吼,提醒著他自己的面目全非。
他說不清薩曼莎和他自己,誰才是被涂抹地更加虛假的那一個。
他們都從石堡逃出,各自進入了一個新的群體,然而他們卻沒有辦法擺脫過去的陰影,石堡留下的痕跡把他們從群體中劃出,鮮明地標(biāo)示他們的外來者身份。
海茵的死橫在埃因霍恩和獵手們之間。
查理曼的三個學(xué)徒把他當(dāng)做空氣,他們在后院里刷馬,捆綁行禮,為離開而忙碌,然而沒有人想到讓埃因霍恩分擔(dān)一部分準(zhǔn)備工作。查理曼一直在避免和他獨處,尤其在他換上那套和海茵相似的衣服,戴上假發(fā),貼上胡須之后,查理曼看著他腰上插好的四把手槍,仿佛在透過他看向海茵的影子。這個鎮(zhèn)定自若的中年男人欲言又止,最后拄著手杖說要去小教堂和塞繆爾教士告別,一步一步走開了。
唯一還會主動和埃因霍恩交談的莉芙還在打掃他們借助過的房屋,她嫌棄埃因霍恩笨手笨腳,吩咐他將他們帶來的接骨木柴薪綁到馬車頂上去后,就一把將他轟出了屋子。她甚至都沒意識到,她把他錯喊成海茵了。
埃因霍恩無處可去,他在牛棚邊找到一截樹樁。他只能坐著等待。
擠奶的農(nóng)婦們依舊在閑聊,從薩曼莎聊到查理曼他們,埃因霍恩在那些真假參半的言談里挑揀著一星半點的真實,試圖拼湊出在他到來之前,他們所經(jīng)歷的那兩天。
那些片段彌足珍貴,令他能忍受住其余全部無意義的中傷。
“薩曼莎她啊,也是可憐,她那張臉,不知道是做了什么糟污的事叫人給弄爛的,有時候疤還會裂開,又是滲血又是流膿的,她那手倒是長得好看,不像我們做慣了活的。有幾次起夜,我偷偷瞧見她用老約翰家的水井打水洗臉,一邊洗一邊哭呢。她說她是被家里趕出來的,卻連原本住在哪里都不肯說,我家吃奶的小兒子都不信這話。”
“你以為她是哪家跑出來的貴族小姐?。坎挪皇悄?!天天睡牛棚的貴族小姐你見過?她剛來那會兒,外頭天寒地凍,我們家心疼她一個姑娘無依無靠,好心要她和我們一起吃住,平日里幫我們干點活就行。結(jié)果呢,她偏要睡牛棚,好似我們會害她一樣!這就算了,她擠奶放羊,一開始活兒干的不怎么樣,還老想著要工錢,也不花,不知道錢都存著做什么?!?p> “你那是沒看見……”有一個擠完奶的農(nóng)婦抱著牛奶桶站了起來,就要離開,卻被同伴拉住央求說些詳情。她轉(zhuǎn)了轉(zhuǎn)又坐了下來,小聲地說:“和塞繆爾教士一起來的這些商人你們都見過了吧?個個都帶著劍的,樣子兇的很。我們平常都躲著走,薩曼莎倒好,她看見別人有劍有槍的,就上去跟人說話。她也不是第一回這樣,前幾次村里有路過的商隊,她都要湊上去。拿著錢袋子不知道要跟人買什么東西?!?p> “怪事還有呢!我找她做事找不到她,她老是說自己在小教堂,我還以為她是個虔誠的信徒,塞繆爾教士卻說沒見到過她幾次。她去了什么地方,做什么要瞞著我們?”
“森林!”有一個農(nóng)婦掩著嘴,眼睛瞪得大大的,“她跑去森林好幾回,偷偷摸摸還怕人看見。該不會真的和湖堡有什么關(guān)系吧!該不會,該不會她就是……”
她們這回卻不敢再討論下去。
埃因霍恩看著村莊連通小教堂的小路,太陽升起之后,霧氣就會慢慢散去,他已經(jīng)能看清路口的籬笆,查理曼的身影漸漸從迷霧中出現(xiàn)。他走得很慢,不像是為了假裝腿疼,而是以一個沉浸在回憶里的人常有的緩慢步伐,帶著不舍的,將回憶再次走過。
埃因霍恩有些不敢再看他。
他甚至不敢去想象,查理曼去找海茵的時候,他們究竟說了什么,海茵又為什么要將他的武器留給自己。如果真的有十幾個守衛(wèi)被海茵槍殺了,他如此游刃有余,卻又為什么,沒有活著回來。
他本來應(yīng)該問清查理曼,海茵和薩曼莎埋葬在哪里,但是當(dāng)埃因霍恩看見查理曼看待他的眼神,他的喉嚨被悲傷扼住了。
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離村莊,所有的炊煙都被遺棄在車軌后面。也許他們來的時候,一切看上去都是好的,美的,快活的,但是當(dāng)他們離去,只剩疲憊的緘默。
查理曼的學(xué)徒諾頓趕著馬車,莉芙和埃因霍恩坐在馬車?yán)?,莉芙把堆疊的毛皮當(dāng)做靠枕墊著,她的視線穿過馬車的后窗,在目光的盡頭是漸漸遠(yuǎn)去的云杉樹林。沒有有趣的巫師小故事,他們也沒有感到很擁擠,這份空蕩蕩的感受,仿佛從埃因霍恩的身體之外,悄悄鉆進心里,讓他在這緘默之中備受煎熬。
他告別石堡,告別他往昔的狼狽,他告別森林,告別他轉(zhuǎn)瞬即逝的拯救者。
這條路從慕尼黑通往不萊梅,他們也許要趕很久的路,在無數(shù)個夜晚露宿荒野,但他最終會隨著萊茵河水,回到他魂牽夢繞的科隆。
那里的劇院通宵達旦上演著基督受難劇,管風(fēng)琴從不停歇。宴會的歡歌從貴族的府邸流淌而出,人人聞得見佳肴的馥郁氣味。銀行家撥弄手里各個邦國的金銀幣,工廠長對他們新誕生的工廠報以希望,工會和商會忙忙碌碌。
埃因霍恩掐算著旅途的耗時,似乎想要趕在哪一個對他而言特殊的時間之前回到那片土地上。
莉芙突然唱起了歌,她的聲音柔緩,將音節(jié)拖得悠長。她唱著一船勇士告別家鄉(xiāng)向著海洋的遠(yuǎn)方航行,諸女神都將祝福賜予他們,他們心懷勇氣,彼此鼓勵。
埃因霍恩想起在他尚年幼的歲月里,也曾有人唱著曲調(diào)相似的搖籃曲,將一枚金幣掛上他的脖頸。
“別害怕,以利亞,我們的城堡很堅固,暴風(fēng)雨也拿我們沒辦法。”回憶里的聲音安撫著他。
風(fēng)雨聲很大,他聽見湖水狂怒,拍擊城堡下懸崖的石壁。狂風(fēng)猛烈地撞向城堡的窗戶,懸崖邊石墻和護欄的空洞發(fā)出怪叫聲。
他房間的窗戶很大,正對著底下巨大的湖泊,動蕩的湖水像是水妖在震怒,湖岸邊的密林看上去像一群搖擺的妖魔,要將湖里停靠的船舶撕咬成兩半。
他就像一只年幼的羔羊,剛剛出生在北部的荒野上,夏秋的和煦迷惑了他,還未經(jīng)歷也從未想象過如此蠻荒的冬季,然而突然,荒野撕扯下溫和的面紗,顯露出野蠻的樣貌。
埃因霍恩記得他曾一度厭惡這寒冷貧瘠的冬季,可是后來當(dāng)阿比蓋爾被暴風(fēng)雨驚嚇到來找他尋求安慰的時候,他才發(fā)現(xiàn)他甚至是有些想念這樣的季節(jié)。他已經(jīng)不會畏懼狂風(fēng)暴雨,那個暴風(fēng)雨夜安撫他的嗓音就變得格外清晰起來。
“以利亞,我睡不著?!卑⒈壬w爾的藍(lán)色眼睛水汪汪的,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嚇出淚水,“你陪陪我?!彼搪暷虤獾貞┣笾?,卻不打算被拒絕,抱著枕頭就爬到床鋪上,蜷縮在柔軟的鹿皮毯子里。
“以利亞,你給我講講媽媽的事情吧。求你了?!卑R蚧舳髀牭剿男∶妹眠@樣要求著,想要在令人害怕的風(fēng)雨咆哮中依靠那一絲對母愛的憧憬,度過漫長的一夜。
他們擠在一起,用鹿皮和羊皮的絨毯一層層團著自己,像兩只在寒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的小動物。
馬車還在前行著。
莉芙歌聲里的勇士們劃著船,越來越遠(yuǎn),身影融化在日落的余輝里。
莉芙唱著唱著閉緊了雙眼,然而眼淚還是無聲無息地淌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