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塵埃落定
卡斯帕說起格蘭杰的口吻好似對她很熟悉，他輕飄飄地用綽號叫著格蘭杰，點出了在德累斯頓時讓艾德里安也困惑過的女獵手的一個特征。
艾德里安在和格蘭杰的相處中發(fā)現(xiàn)過她身上一些奇怪的矛盾，她的行為舉止總是在貴族的復(fù)雜禮儀和平民的簡單習(xí)慣間來回?fù)u擺，她像是出身高貴，卻并不像是受到了貴族式的教育，她不懂狩獵，也不熱衷藝術(shù)，凡事講究實用，卻對同伴十分慷慨。艾德里安見過格蘭杰佩戴首飾，他能看出那些首飾古老而昂貴，即使是貴族家庭也會將其視作珍寶流傳后人，艾德里安本以為這是親長的饋贈，但看格蘭杰的表現(xiàn)，這些在她眼中也只是單純的配飾，她也從未主動提起過自己的家庭。
種種跡象似乎都暗示著格蘭杰的富有，也暗示著她成為幽靈獵手的原因勢必曲折，艾德里安曾猜想究竟要有什么樣的理由讓格蘭杰狩獵亡靈，但他想到最后總會不了了之。
做一件事的最初理由總是千奇百怪，堅持下去的不是愛就是恨了吧。
他沒有從格蘭杰身上感受到她對什么存在恨意，不同于艾德里安掙扎在感情的晦暗漩渦里，格蘭杰仿佛是永遠(yuǎn)心懷希望的。其他的獵手和艾德里安原本生活的環(huán)境相隔太遠(yuǎn)，格蘭杰卻仿佛在冥冥之中與他相似，她就像是一個榜樣，只是存在著，就等同于在提醒著艾德里安，不需要沉湎于不幸，因為未來還是存在希望的。
如今艾德里安親自體會到了狩獵幽靈的艱難，他回想起格蘭杰曾經(jīng)帶著傷勢回到據(jù)點的情景，女獵手對傷口來龍去脈簡略的概括此時在艾德里安認(rèn)知中自發(fā)地擴(kuò)展開來，描繪出了在格蘭杰口述里隱去的險峻和煎熬。
弗思特城堡冰雪覆蓋的中庭里，幽靈依舊懸停在半空中，卡斯帕抬手給艾德里安打了個手勢，示意按兵不動。他們昂頭盯著那幽靈的變化，艾德里安知道現(xiàn)在是最為關(guān)鍵的時候了，他和卡斯帕都沒有放下武器。
“我見過她幾次。”卡斯帕說，“她是個不錯的女人，只是狩獵幽靈對她來講太勉強(qiáng)了?！?p> 艾德里安眨眨眼，反駁道：“我認(rèn)為格蘭杰是一個優(yōu)秀的獵手。她品格高尚，富有同情心，會付諸行動保護(hù)弱者。她和巫師們也都很親密?！?p> 卡斯帕順著話講到：“她確實是個好人，但狩獵幽靈不需要你是個好人。她沒有當(dāng)獵手的才能。我知道巫師們都喜歡她，會給她提供很多幫助，但說到底狩獵中只有我們自己，沒有才能硬要上，不管有什么理由，都不值得。這一點，你可別學(xué)?！?p> “恕我直言，我不認(rèn)為自己有任何出彩的特長可以讓我成為優(yōu)秀的獵手，如果格蘭杰都算作沒有才能的獵手，那我恐怕給您帶來過許多困擾……”
“啊，艾德里安，如果你放下過剩的道德感，大概……”卡斯帕沒有說完就閉緊了嘴。
打斷兩個幽靈獵手交流的是半空中幽靈身上的異動，不斷的擴(kuò)散和塌縮速度放慢了，艾德里安感受到了一絲霧之國的氣息憑空從幽靈虛幻的軀體中誕生。
這股氣息本來并不存在，他們本來能感應(yīng)到幽靈，卻是和感應(yīng)到自己的獵手同伴有所區(qū)別的，幽靈鮮明的存在感仿佛是一顆硌在腳底的小石子，是讓人微微不舒服，想要去排除的障礙物。現(xiàn)在那鮮明的存在感正在轉(zhuǎn)變成為艾德里安所熟知的氣息，真正屬于死物的氣息。
他從那股冷霧中蘇醒，他的靈魂深處盤旋著同樣的冷霧，他和卡斯帕背后的囚籠也有同樣的冷霧組成灰焰之墻。
這股在老獵手的口口相傳中被描述為赫爾女神的召喚的氣息，就仿佛是幽靈獵手們的標(biāo)志，象征著赫爾女神，象征著死靈的歸宿，生死之間的界限。
艾德里安抬著頭，他觀察著幽靈身上那一縷新誕生的氣息，它氣勢洶洶地蔓延出去，纏繞住了幽靈，所有它接觸到的地方都被同化，在艾德里安的感應(yīng)中，這一切就仿佛畫布被染色，顏料從織物纖維里滲透過去，過程緩慢卻不可逆轉(zhuǎn)。
卡斯帕的聲音突然從旁邊響起：“你是新手，對吧？”
“是的。”艾德里安沒有否認(rèn)。
“那就看仔細(xì)了，狩獵是否成功就看現(xiàn)在。要么幽靈回歸尼伯龍根，要么我們就要對付更麻煩的對手了。”卡斯帕話音一轉(zhuǎn)，輕松地說道，“雖然我是覺得它都沒余力擬出人形了，是不可能對抗得了女神的啦。”
就在卡斯帕說話的時候，艾德里安眉頭皺緊了，他看見弗思特城堡的幽靈身上被同化的區(qū)域竟然在褪去，很緩慢，但同化的逆轉(zhuǎn)確實存在。逆轉(zhuǎn)反應(yīng)突然加速了一瞬，幽靈就在此刻猛地縮起煙霧狀的身軀。這是一個攻擊的先兆，艾德里安已經(jīng)從戰(zhàn)斗中領(lǐng)悟到了，他握緊了迅捷劍，重心下移，腳跟往側(cè)邊旋了一分。
“卡斯帕，小心！”
那幽靈如同墜地的隕星，筆直地沖撞下來，艾德里安下意識地橫開左手，想要推開身側(cè)的卡斯帕。
不過他推了個空，即使在閑聊里，扎著發(fā)巾衣衫單薄的幽靈獵手也沒有放松警惕，卡斯帕甚至先于艾德里安預(yù)判了幽靈的行為，艾德里安喊出提醒的時候，卡斯帕的腿已經(jīng)往安全區(qū)域邁開了。
“這回倒是不喊先生了?。 ?p> 艾德里安一時覺得如果有的選擇，他大概會轉(zhuǎn)頭就走，把卡斯帕一個人丟在原地。
“放輕松，放輕松，它下到地面就是自尋死路，簡直是贈送大獎。”卡斯帕似乎也察覺到了艾德里安的不滿，“不，沒必要攻擊了，你看著吧?！?p> 卡斯帕似乎很確定戰(zhàn)斗已經(jīng)結(jié)束，他的彎刀在手上花哨地轉(zhuǎn)了個圈，賣弄著手指的靈巧，卻不是最適合隨時應(yīng)對攻擊的姿勢。
那幽靈墜落的樣子迅猛極了，像一顆槍口射出的子彈，墜落在地上的時候卻沒有驚起半分冰渣雪塵，冰錐短暫地在它落下的地點簇生，又很快地消融了，比之前襲擊兩個獵手時快得多。囚籠的邊線沸騰了起來，艾德里安感覺到了腳邊蔓延的冷霧，那是從邊線延伸過來的，幽靈軀體中的那一絲氣息也在向四周擴(kuò)張，像是與組成邊線的冷霧彼此呼應(yīng)。
艾德里安聯(lián)想起蒙特伯格城堡懸崖下的湖泊，冬季清晨陽光晦暗時湖面的霧氣向四周傾瀉，如同虛幻的滾滾浪潮，潮濕冰冷，灰蒙蒙的，壓抑又沉重，仿佛那虛無的霧氣帶著重量碾過湖岸。
此刻的囚籠就像是那湖岸，灰焰之墻不再熊熊燃燒，它轉(zhuǎn)變成更偏近原本形態(tài)的模樣，朝著囚籠中幽靈所在的地方，貼著地蔓延過去。
那幽靈像是被束縛在了地面，它沒有再次飄向半空。
艾德里安注意到它身上逆轉(zhuǎn)的氣息同化遭遇了阻礙，來自霧之國的氣息正在與其拉鋸，漸漸地更有占上風(fēng)的趨勢，此刻四周屬于囚籠的那些冷霧覆蓋上幽靈的軀體，僅僅一瞬間，艾德里安便感覺到灰蒙蒙的霧氣包裹之中那幽靈消失了，如同畫布上炭筆描畫出的圖案，被面包渣迅速地擦去了。
艾德里安看不出冷霧的體積有沒有變大，他覺得那幽靈似乎也被同化成了冷霧的一部分，但在老獵手們的口中，這被稱為回歸女神的懷抱。
“幽靈去哪兒了？”艾德里安問道。
他覺得卡斯帕可能會給他一個不一樣的答案，或許正好能解答一下他心里隱約的探尋和好奇。
卡斯帕聳聳肩，他把彎刀插回刀鞘，那老式的刀鞘看著像是一件波斯古董，有些眼熟，但艾德里安已經(jīng)記不清這是不是白日里被弗思特子爵夫人引著參觀城堡時他曾看見過的那一把了。
“你不相信尼伯龍根？”卡斯帕解下了發(fā)巾擦了擦自己的汗，他又踢了踢靴子的鞋尖，抖掉融化的冰雪落在皮靴上的水珠，慢悠悠地撇了艾德里安一眼，“你不記得自己也去過尼伯龍根了？去過了還不相信？”這仿佛是在指責(zé)艾德里安信仰的不純潔，但卡斯帕的語氣很隨意，艾德里安沒有體會到任何的苛責(zé)。
包圍著他們的冷霧沉入了地底，消失得無影無蹤，囚籠這個巫術(shù)盡管還沒到失效的時間，但組成它的冷霧也跟著消失殆盡，空余用來勾勒邊線刻著如尼文字的小石子，它們現(xiàn)在也只是單純的石頭了。
卡斯帕轉(zhuǎn)頭就要離開中庭，他對艾德里安招了招手：“來吧，羅森茨威格騎士大人，走了，睡覺去。別管那么多了，隨便你怎么想，總之我們這次合作成功了，需要?dú)g呼下嗎？或者來個擁抱？”
“卡斯帕先生，謝謝您的建議，但是擁抱太過熱情，請恕我拒絕。”艾德里安收起長劍，他拍了拍沾滿雪泥的斗篷，從地上撿起了假發(fā)。它現(xiàn)在變得濕漉漉的，艾德里安覺得他得想點辦法才能讓這頂假發(fā)明天能被使用，他唯一慶幸的就是假發(fā)沒有像那頂可笑的大帽子一樣碎成七八片。按獵手們的習(xí)慣，這似乎應(yīng)該默念一句感謝女神保佑了吧。
艾德里安嘆息了一聲：“今夜太漫長了。”
月光投射在中庭的一片狼藉上，銀白色的朦朧光影里，艾德里安聽到他背后傳來卡斯帕遠(yuǎn)遠(yuǎn)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