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德塔弗麗雷
艾德里安騎在馬背上向阿瑞爾伸出手,他微微側(cè)過身,好讓阿瑞爾撐著他的手臂借力上來。年輕的神父似乎不太擅長騎馬,又或者是他的裝束讓他沒法做些大動作,他卷起長袍,試了幾下沒能成功跨上馬背。艾德里安想要下馬推他一把,但阿瑞爾沒等他下來就拒絕了他。
“就不麻煩您了,先生。我再試試。”
這回他將袍子卷得更高,小小地退了一步,在拉住艾德里安的手之前助跑了一小段,他跨上馬的姿勢有些狼狽,幾乎是撞在了艾德里安的背上,馬匹也被推動地往前走了幾步。
阿瑞爾一直很平靜,他沒有因為自己的狼狽而窘迫,很快地調(diào)整好了坐姿,將白袍皺起的布料拉平,又將大腿下不小心壓住的一截黑色斗篷抽了出來。
就像那些苦修士,阿瑞爾很是清瘦,他手腕的骨節(jié)突出,薄薄的一層皮下青筋明顯,手臂用力的時候除卻必要的肌肉隱約浮起,旁人看不到多余的脂肪。但盡管阿瑞爾體型偏瘦,他和艾德里安幾乎有差不多高,這也意味這他的體重輕不到哪里去,馬兒對身上多出來的一份重量感到有些煩悶,艾德里安不得不拉住韁繩撫摸著馬脖子安撫這個小姑娘。
“您坐穩(wěn)了嗎,神父?”聽到肯定答復(fù)之后,艾德里安將佩劍的位置調(diào)整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他的斗篷堆在他倆之間,阿瑞爾則按著長巾的末端。不像艾德里安戴了御寒的皮手套,阿瑞爾雙手赤裸,指甲蓋根部呈現(xiàn)出一種受凍的青白色。不光是手套,他的長白衣也沒什么重量,艾德里安不是很相信這種面料的御寒能力,但阿瑞爾的表情卻很是從容。
當(dāng)馬兒在雪地上跑起來,迎面刮來的風(fēng)會比步行時冷得多,寒風(fēng)會從衣服的任何一個開口里灌進去,意圖偷走趕路人的體溫。
艾德里安想了想,就要解下斗篷的系帶和扣子,他的里衣穿得比這位神父厚實得多,他可以將斗篷暫時借給阿瑞爾使用。
“寒冷是對修士意志的考驗?!卑⑷馉柹窀笓u了搖頭,“何況有您擋在我身前,我并不非常需要這件斗篷?!彼f得十分真誠。
艾德里安并沒有強迫他人接受好意的習(xí)慣,他尊重對方的每個選擇,而阿瑞爾先生看上去也不像是心口不一的人,他拒絕了斗篷,艾德里安只是表示理解地點了下頭,接著詢問道:“神父,您著急趕路嗎?如果您不著急的話,我們可以放慢速度,這樣風(fēng)也不會太冷?!?p> 阿瑞爾還是搖頭:“馬兒想跑多快就讓它跑多快吧,請別顧慮我,無論是快是慢,都是對我好的。您知道這兒距離圣湖還有多遠嗎?”
“圣湖,您是說希爾德加德之湖嗎?”
“是的?!?p> 艾德里安回憶了一會兒,答復(fù)道:“我們是順路的,天黑之前肯定能到了?!?p> 傳聞那位女圣人從迪希邦登堡前往魯伯斯堡的路途中曾在那湖泊里浣足,她看見湖面的倒影中映出持握百合花與紫羅蘭的瑪利亞,百合花的花瓣上凝結(jié)著一顆露水,她向湖面虔誠垂首,那露水便墜落,落在她眉心,讓她的心中充滿了詩與曲。
從此那湖泊便被居住在周圍的人們喚做希爾德加德之湖,因有圣跡顯現(xiàn),也稱作圣湖,那湖泊旁的村莊也被叫做德塔弗麗雷,以那顆花瓣上的露珠為名。但有人曾質(zhì)疑希爾德加德得見圣母的傳聞是虛假的,那位女圣人根本沒有途經(jīng)德塔弗麗雷,這樣的聲音即使沒有幾個,德塔弗麗雷還是受到了影響,那里原本有好幾個修道院,但如今都已經(jīng)荒廢。圣湖的說法,也很少會被提及了。
但人們依舊相信那湖泊的湖水是有神圣的力量的,數(shù)十年前附近的人們就在那座湖里進行對女巫和欺詐者的審判,他們讓湖水判明落水者的清白,這樣的儀式被記錄在法庭的卷宗里,上一次施行是十多年前。
馬兒載著艾德里安和阿瑞爾小跑了起來,它沿著積雪上被馬車壓出車軌痕跡的地方走,四周都白茫茫的,分不清雪下是耕地還是荒野。
“阿瑞爾神父,您方才說您是一位宗教審判員……是希爾德加德湖出什么事了嗎?”
“發(fā)生了一起女巫告發(fā)。”阿瑞爾沒有隱瞞,“我被派遣來參與審判?!?p> 艾德里安愣了一下:“女巫?我來之前讀過報刊,報上說得模糊,原來所指的是這里——但那不是已經(jīng)有法官定下罪名了嗎?”
“審判未有定論,我們應(yīng)該更謹慎地做出假設(shè),您所見到的那一份報刊記錄了不實的話語?!?p> “也許是報社得到的消息有誤吧?!卑吕锇舱f。
阿瑞爾露出不是很贊同的表情:“語言的謬誤會促生誤解,由一人說與眾人聽,更應(yīng)避免虛假,即使能閱讀報刊的都是受到過教育的人,對報刊天然的信任仍會將這一錯誤的影響擴大。大多半人比起自己本以為的,不冷靜得多?!?p> 他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平穩(wěn),但艾德里安還是聽出了幾分憂愁,這位年輕的神父對事物的看法似乎有些悲觀,這倒是讓艾德里安意外。
他們在路上前行,路旁偶爾生著幾棵高大的雪松,枝條上覆蓋著未融化的雪,藏在底下的針葉碧綠,濕漉漉的樹干上還有細密的青苔依舊蒼翠,他們從雪松下經(jīng)過,偶爾額頭上會落下一小簇雪花。
“要下雪了?!卑⑷馉栞p聲說著。
艾德里安應(yīng)聲抬起頭,他看見天際的云層壓得很低,云是灰的,邊緣有一層淡淡的光,綿延的云將太陽擋得嚴實,陽光穿過云層,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整個天空都顯得陰沉沉的。
這樣的景色似乎是被固定在了天空中,整個一月份,風(fēng)雪少有停歇,艾德里安聽莉芙說過幾百年前的冬季尚不是這樣寒冷的,他不知道為什么女巫這樣肯定,自他記事起,每一個冬天都比上一個更寒冷。
這樣的季節(jié)里,所有的田間勞作都停擺了,人們少有外出,對于幼年時的艾德里安來說,冬天就是他和阿比蓋爾在小書房里,面前堆得書籍最多的時候,他們不能出去玩耍,也沒有太多可供取樂的辦法。如果莉芙是對的,艾德里安希望她說的暖冬早點到來,這片大地上的寒冷冬天總是與貧瘠和饑荒聯(lián)系在一起,即使是在蒙特伯格,他父親制定了可以稱得上寬松的稅收規(guī)則,科隆的羊毛工場沒有建起之前,他仍然聽說有農(nóng)人家的孩子凍死在冬夜里。束手無策的時候,那些人只能祈禱。寒冷的冬天不是個美好的詞匯。
下雪時的路會更不好走,如果是大雪,他們的衣服會被沾濕,也看不到遠處,他們可能會在雪中迷路,等到天黑都還在這一片蒼茫的白雪里徘徊。
艾德里安踢了踢馬腹,馬兒快步地跑了起來。它一跑快,原本冰冷但還算溫順的空氣便化成了冷風(fēng),氣流撲面而來,艾德里安將斗篷的領(lǐng)子往上拉了拉,又壓低了帽檐。
艾德里安的馬是一匹兩歲的母馬,她像是不怎么習(xí)慣載著兩個人,跑了一會兒又慢了下來。迎面的冷風(fēng)讓他們兩人一路抿緊嘴巴,直到此時才打破沉默。
阿瑞爾就在這時候說話了,他像是有些抱歉:“先生,我耽擱了您的行程?!?p> “艾德里安,您可以叫我艾德里安。其實我的行程里也必須經(jīng)過德塔弗麗雷,能在路上遇到您結(jié)伴同行,或許也是一種天意?!卑吕锇舱f著寬慰的話,再次拉扯著韁繩,驅(qū)使馬兒跑了起來,“我并不急著趕路,您大可放心。”
冬季的天色暗的很早,但艾德里安緊趕慢趕,終于是在太陽落山之前到達了德塔弗麗雷。這個村莊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小鎮(zhèn)了,規(guī)模很大,離湖泊有段距離。教堂的鐘聲報著時,阿瑞爾敲響了一戶人家的房門,問清楚了世俗法庭的所在地和當(dāng)?shù)胤ü俚淖∷?p> 似乎阿瑞爾神父想要直接留宿在法官處,而并非教堂,這或許也與他自羅馬宗教裁判所來有所關(guān)系。雖然如今兩個教派之間的局勢不再那么緊張,但過去的爭端尚未被人遺忘。
“善良的靈魂將蒙受恩寵,感謝您今天的幫助,艾德里安先生?!?p> 與阿瑞爾神父道別之后,艾德里安卻沒急著找一個旅館。他驅(qū)馬行走在德塔弗麗雷的小路上,辨認著路旁的建筑物,從遠處的希爾德加德湖,到近處的教堂,他環(huán)顧了一圈,似乎是在記憶著這里的道路。
蠟燭的火光在夜里亮起之后,他才施施然踏著雪,牽著馬駒,推開了小旅館的大門。
這家旅館的房間要比他在約克伯蘭時的住所好得多,也貴得多,旅店主人將它打掃得很干凈,房間里有一扇小窗,床邊還擱放了一個燭臺,蠟燭剩著手指那么長的一截。艾德里安這次沒有攜帶他的皮箱,替代皮箱的是一個一直掛在馬鞍上的布袋,他這次沒有帶太多行李,布袋裝的東西里包括了一份折疊起來的報刊冊子,冊子只有薄薄的幾頁,一本使用過的筆記,幾個裝著藥粉的玻璃瓶,一小袋火藥和彈頭,一小袋混合著泰勒和各色更小面值硬幣的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