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堂前叩首化風(fēng)煙
昏暗的殿堂內(nèi),三尊彩繪剝落的泥塑低頭俯瞰,七道人穿著一身道袍,躺在簡易搭起的木臺上雙眼緊閉。
銀白的發(fā)絲,隨著灌入殿內(nèi)的風(fēng)微微飄蕩,蒼老的臉已徹底失去了血色,給人一種僵硬之感。
小叫花停在七道人前方的不遠(yuǎn)處,背后的風(fēng)吹著他的脊梁,好似一雙推著他的手。
嘭!
他直挺挺的跪在地上,淚流滿面。
趙九重箭步竄進(jìn)來,見到七道人的尸首,也忍不住悲從中來,默默嘆息了一聲。
但見小叫花俯身,開始對七道人磕起了頭,那聲音落在地上十分清脆。
只是他閉著嘴,也不說話,眼淚落在粗糙的石板上,滲透進(jìn)去。
那中年樵夫沉著腳步走進(jìn)來,瞇起眼睛,看著小叫花一連磕了二三十個頭,卻沒說什么。
趙九重害怕小叫花磕死在這,頓時道:“好了!小叫花別磕了!”
說罷,他趕緊蹲下身,攔住了小叫花。
小叫花的額頭磕出了淤血,青紫交加,卻只是抬手,用袖子擦著眼睛,不斷地抽泣。
中年樵夫目光閃動道:“磕死在這,也是應(yīng)該的!”
趙九重緊咬牙關(guān),瞪了一眼中年樵夫,喝道:“你怎么如此不識好人心!”
中年樵夫道:“可憐七道人一生忠義,可稱得上是李唐最后一位賢臣,如此忠良之輩,死去卻無人送終,膝下又無兒無女,一生所有之事,最終要消散在歲月當(dāng)中?!?p> 趙九重目光一瞬,見到中年樵夫也擦了擦眼睛,頓時覺得這事情好像有些不太對勁。
中年樵夫道:“想我一個外人,卻沒有資格給他送終,他停尸在此,卻連個孝子賢孫也都沒有,實在可悲!”
小叫花越聽越?jīng)]辦法控制眼淚:“我錯了……都是我不好……我不應(yīng)該走的……”
中年樵夫猛地抬步,來到小叫花的一側(cè),一把扯住了小叫花的后頸衣襟,猛地一提,將他丟向了離七道人近些的位置。
趙九重再也忍不下去,怒喝道:“你做什么!”
中年樵夫回首,向趙九重喝道:“此處沒有你這個外人的事情!滾出去!”
趙九重擼起袖子,道:“好啊,欺負(fù)我兄弟,還敢呵斥小爺,有本事你出來,咱們過過招!總欺負(fù)他算什么本事!”
中年樵夫冷哼一聲:“不若你便在這里對我動手,看看是否會驚擾先人!”
小叫花癱在地上,又起來,跪在七道人面前,離得近了,才又覺得七道人看上更加骨瘦嶙峋,無比孱弱,原本,他便是位風(fēng)燭殘年的老者。
趙九重收斂了幾分,將這件事情記在心里,因為這里動手確實驚擾亡者,不太適合,所以只能暫時忍下。
中年樵夫站在小叫花的身后,道:“七道人本名張承業(yè),乃是李唐末代賢良忠臣,他自幼入宮做了宦官,一生經(jīng)歷大風(fēng)大浪,雖是宦官,卻飽讀詩書、兵法,加官進(jìn)爵官拜河?xùn)|監(jiān)軍使,執(zhí)掌軍政,在其位卻從不中飽私囊,手段驚天殺盡貪官!晉王李克用當(dāng)年救了他一命,他從不敢忘,李克用死前都要托孤于他,求他輔佐其子李存勖,那李存勖,要恭恭敬敬的喊他一聲七哥!如此賢明聰穎者,便似是漢末諸葛孔明那般,若是當(dāng)年李存勖沒有他在身邊,哪里敢真稱帝?”
趙九重聽著中年樵夫的話,猛然一驚,他并未聽說過張承業(yè)這個名字,但對李克用、李存勖都有所了解,那都是李唐末期在世間攪弄風(fēng)云的人物,他父親趙弘殷曾經(jīng)護(hù)衛(wèi)的便是李存勖,于是才有護(hù)圣都指揮使這個頭銜。
中年樵夫繼續(xù)道:“可憐了七道人因勸諫李存勖不可稱帝,應(yīng)先掃平天下,結(jié)果卻被李存勖記恨,又忌憚他在百官中的威名,所以逼他假死,成了個無名無姓之輩,背后又知他得力,還要用他!卻不知,二十年前真葬在他墳冢之中的,只是衣冠罷了?!?p> 說到這,中年樵夫看著跪在地上的小叫花喝道:“你說!如此忠義賢明之人!當(dāng)不當(dāng)?shù)闷鹉愕墓虬?!?dāng)不當(dāng)?shù)闷鹉銘?yīng)好好照料于他!”
小叫花聽不懂中年樵夫的話,卻只能渾渾噩噩道:“當(dāng)?shù)闷稹?dāng)?shù)闷稹?p> 中年樵夫喝道:“當(dāng)年晉梁相爭,那忠勇之將王彥章,因悍不畏死,要被李存勖殺其全家!七道人不惜觸怒李存勖,為了保全王彥章一脈后人,更是令李存勖建造鐵槍廟,供奉王彥章!也因此,原本就已經(jīng)假死的他,被李存勖趕走,成了這破落道觀中的一個道人!鰥寡孤獨,無人照料!你說他可不可憐!凄慘不凄慘!”
趙九重雙瞳收縮,此刻才明白過來,為什么七道人談吐見識如此厲害,恐怕那李存勖能夠建功立業(yè),成就帝業(yè),有著七道人巨大的功勞。
這就像是能夠輔佐出唐玄宗一樣的人物,的確是在世諸葛……但卻不曾想,原來這背后,還有著這么深的秘辛。
感念及此,趙九重忍不住在心里一嘆,他默默記下了七道人的真名張承業(yè),待回到家后,他要好好問問他父親趙弘殷。
小叫花的抽泣聲令人心碎,雖然說話,卻已經(jīng)叫人聽不清楚。
中年樵夫道:“你本是這天地間一無名無姓,如同浮萍般的小乞兒,若不是老子路上遇見你倒在樹下,你已經(jīng)死了。老子將你抱到這道觀中,七道人救活了你,從此這天地間,才有了你的立足之處!你說,你該不該感激老子,該不該感激七道人!”
趙九重意識到,這中年樵夫?qū)π〗谢ㄓ行┻^于兇戾,根本蠻不講理,但現(xiàn)在看來,這人分明就是挖了個坑,要引小叫花跳進(jìn)來。
中年樵夫繼續(xù)道:“七道人乃是宦官,一生都沒有機(jī)會娶妻生子,連個后人都沒有留下,他的血淚都葬在了過往的歲月之中,你說,你應(yīng)不應(yīng)該將他當(dāng)做先祖,做他的后人!”
趙九重微微一嘆,原來,這位中年樵夫,是想要給七道人留個后人。
世人最重血脈,宦官已經(jīng)無法傳宗接代,所以常會收下養(yǎng)子、義子,令他們改名換姓,延續(xù)自己的姓氏,雖然并非血脈同源,但卻有了種延續(xù)。
這中年樵夫,便是打著這個主意,要逼小叫花給七道人做后人。
小叫花忙不迭的再次向七道人的遺體磕頭叩首,眼淚都已經(jīng)快流的干了。
中年樵夫道:“你之罪過如此深重,而你又該做七道人之后,冠以張姓,承接他之香火。那孝子賢孫,為他守孝,逢年贈他香燭之事,你都該全都做了。因這些,都是你應(yīng)該做的!你明白么!”
趙九重一直沒有打擾,此刻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道:“你真想錯了他!縱使你不說這些,他也會如你說的這般去對待老爺爺?!?p> 中年樵夫盯著趙九重,道:“你一個外人,三番五次指手畫腳,究竟是何意思!”
趙九重攥著拳頭,最終忍了下來。同時走上前去,跪在七道人一側(cè),哐哐哐叩了三個響頭,沒說什么,而是站起了身子,瞪了一眼中年樵夫。
中年樵夫這才道:“你這小崽子好好跪在這里反省自身之過!”
說罷,中年樵夫便轉(zhuǎn)身,走出了殿外,嘭的一聲關(guān)上了門。
趙九重將小叫花扶起來,用袖子幫他擦著眼淚道:“行了,別哭了,你忘了段皇爺跟你說的,男子漢大丈夫,應(yīng)當(dāng)頂天立地,不能動不動就哭。其實這個家伙,不是真要怪你,就是想讓你給老爺爺當(dāng)后代子孫,怕你不能接受,所以才逼你……”
小叫花無依無靠,縱使那中年樵夫不說這些,他也樂意做七道人的子孫后代,長這么大,他連個名字都沒有,誰也看不起他,有了姓氏、名字,卻是一件好事。
趙九重繼續(xù)安慰了小叫花道:“其實,老爺爺這一生歷盡風(fēng)浪,現(xiàn)在都有百歲了,見了那么多大人物,并沒有白走一遭,而且他又是忠臣,一生如此令人敬服,不會沒有人記得他?,F(xiàn)如今亂世之中,他這樣的老者,生存更是困難,如此高齡已經(jīng)算是長壽,總會有撒手人寰的一天,這件事情并不怪你?,F(xiàn)在想想,許是他已經(jīng)知曉天命,想一個人靜靜的離世,所以才叫我?guī)е汶x去的。”
小叫花雖然還是抽泣,但已經(jīng)好了許多,道:“謝……謝趙大哥……”
趙九重這才勉強(qiáng)一笑,道:“所以啊,哭過了就行了,你方才對老爺爺磕了那么多頭,他在天上都能看見,或許也都不忍心了,你看你腦袋都磕出了一個大包?!?p> 小叫花這才終于感覺到腦門上的疼痛。
趙九重心中嘆息,小叫花本身就有傷在身,那毒還未清,一連遭受打擊,令人心里覺得害怕,那毒若是爆發(fā)出來,可是要將小叫花的命給要了。
所以,趙九重這個從來也不會寬慰人的人,只能硬著頭皮的安慰小叫花。
過了許久,小叫花終于好了許多。
那中年樵夫這才又推門而入,手里已經(jīng)有了一掛白布,一個火盆,背后還吊了一些厚厚的古書。
趙九重看不慣他,也懶得跟中年樵夫爭執(zhí)什么,起身走到了一側(cè)。
中年樵夫?qū)⑹种械幕鹋?、背后的書扔在地上,道:“自古以來,都有停尸七日之說,這七天,你便在這里陪著七道人,現(xiàn)下沒有紙錢,我又不會折,你便將七道人這些平日里看的書燒給他?!?p> 說罷,中年樵夫又道:“站起身來?!?p> 小叫花老老實實的起身。
中年樵夫?qū)⑹掷锏陌撞颊哿藥紫拢隽藗€孝帽,掛在了小叫花的頭上:“從今往后,你便是張氏后人,這七道人,便是你親爺爺。你要牢牢記住他的名號,張承業(yè)三個字!”
虬胡山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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