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連下了兩天的雪,譚蘭欣看著窗外白茫茫的一片,鵝毛大雪,紛飛如羽,讓她看不見幾步外的事物。
前兩日,因她給太后抄了經(jīng)文送過去了,太后今天又特地賞了一件貂裘。她看了看就讓沁香收起來了,周允宸不允許她出門一步,她用不著。
譚蘭欣正發(fā)呆,雪地里突然出現(xiàn)一個身影,模糊不清,她瞇著眼睛,想起雪大,這是無用的,才睜大眼睛看,那墨色的袍子,高大的身形,瑾王府里除了周允宸,再沒有別人。
譚蘭欣發(fā)現(xiàn),只要是周允宸來,守衛(wèi)都不來通報,估計是周允宸的命令。起身走到門口,清荷已經(jīng)掀了簾子,綠萍替周允宸撣了雪。譚蘭欣示意她們先去旁邊房間,沁香看看周允宸的臉色,還是聽話的出去了。
相對無言,還是周允宸先握了譚蘭欣的手,感覺到她不自覺的抖了抖,唇瓣微彎,卻是有些無奈的笑,譚蘭欣低下頭,跟著他走到軟榻邊,上次被周允宸破壞的軟榻小桌已經(jīng)補了漆,看不出痕跡。譚蘭欣想坐到對面,周允宸卻拉她坐到旁邊,突然親密的行為,讓譚蘭欣渾身不自在起來。
周允宸伸手攬住她的肩膀,額頭輕輕抵在她頸邊,許久沒有言語,像睡著了一般。譚蘭欣看他好像很累的樣子,也安靜坐著一言不發(fā),外面落雪的聲音像鳥兒抖動羽毛似的,譚蘭欣仔細的聽著。不知過了多久,周允宸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她死了?!弊T蘭欣不用想也知道,他說的是李蕓。
她對李蕓的印象淺淡,只是王府里請安見過幾次,因為李蕓身子弱,周允宸只要譚蘭欣初一去,也不許別人去看,慢慢的連譚蘭欣都不讓去了。譚蘭欣從入府到今天,從沒見過李蕓出過園子。如今他也不允許她出去,是要她也做一只囚鳥嗎?
“王妃賢良淑德,知書達禮,臣妾雖然與她甚少見面,卻也覺得十分惋惜。”譚蘭欣說著,臉頰上已經(jīng)懸了淚,這淚也是為自己而流。
周允宸略收緊手臂,沒有說話。從失去孩子,李蕓靠藥吊著,他就在做失去她的準備,他甚至去恨她,因為她的胡鬧和任性,他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脆弱,連孩子也沒了。他好不容易喜歡上一個女子,卻是不能平平靜靜的相守到老。周允宸又笑自己,千方百計給了她一個能陪伴他的身份,她卻一心想回去,回那個給她無盡噩夢的地方。
他想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夠好,讓李蕓那么想離開,但是她從來都是緘口不言,所有心事都一個人承受。直到李蕓吐出最后一口氣時,他才知道是他錯了,她心灰意冷的表情,她最后一句話,連她用力抬起、撫著他臉頰的手,都在告訴他,他錯了。
李蕓從未想離開,她有她的痛苦,沒有經(jīng)歷過的人,怎么能感同身受?周允宸可以給她愛情,給她家,給她一個立足的身份,卻給不了她最在意的。她想光明正大的活,卻一生都無法實現(xiàn)。
周允宸想著親自去宮里報喪要說的話。他不在乎別人的看法,不在乎祁嫣還會讓他娶誰,現(xiàn)在沒有什么比失去了李蕓更重要。
周允宸的回憶里,李蕓曾經(jīng)柔弱卻活潑,經(jīng)常膽怯的看著他,小心翼翼的回答他的所有問題,他卻不能完全了解她的想法。
他第一次想更進一步的時候,她小臉通紅的跑到營帳外,好幾天都不敢跟他獨處。她整日穿著有些寬大的男裝,只有晚上的時候,她為他解開發(fā)帶,面容姣好,烏發(fā)如云,慢慢的,李蕓學會了指責他,學會了撒嬌裝可憐讓他不能違拗,學會了在他寫字的時候安靜研磨,在他擦劍的時候,溫柔的靠在他腳邊。
或許她早已做好了隨時離開的準備,因為她沒想過他會娶她。周允宸也從來沒承諾過什么,即使看到她心情低落的樣子,他也只是轉(zhuǎn)移話題,并不深究。
那一天,周允宸說可以娶她的時候,她哭了,他看不懂她眼里的淚,是高興還是哀傷。幾個月沒見,她沒有被李青云的錦衣玉食養(yǎng)胖多少,氣色反而差了些。
有時候,兩人沒有話說,李蕓總是欲言又止,周允宸不讓她出去,她就坐在窗前發(fā)呆,她讀書不多,只會一點拳腳功夫,音律不精,也不愛女紅。
小產(chǎn)之后,周允宸隔了半年才見她。她瘦的沒有一點妙齡女子應(yīng)有的光彩,眼神都是黯淡的。那天她看到走過來的周允宸,問紅玉,她是不是眼花了。紅玉哭的幾乎說不出話來,告訴周允宸半年里,李蕓捧著沒日沒夜做的小孩衣服,幾乎哭瞎了眼睛。周允宸說話,她恍恍惚惚,答非所問。杜大夫說是積郁過重,憂思成疾,周允宸開始經(jīng)常獨自去看她,即使不說一句話,兩個人安靜的坐著,或者聽她一聲又一聲的嘆息。
慢慢的,李蕓清醒了一點。她跟周允宸說,不用那么忙還要這樣陪她,她想一個人靜靜。周允宸以為她說的是真心話,變成了一個月去一次鳳鳴院。
周允宸理解不了,她每天如泥人一般,看日出日落,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他沒問過她的心愿,怕她說想家。
周允宸嗅著懷中人身上的淡香,想起他第一眼看到譚蘭欣,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李蕓,即使她們只有偶爾一個眼神相似,他也想多看一眼。
人多多少少都會想重新得到曾經(jīng)失去的東西,即使已經(jīng)時過境遷,求之不得,最是牽腸掛肚。
他不敢再對譚蘭欣太嚴苛,他以為這個靜若處子、動若脫兔的女子,沒有李蕓那么脆弱,但是那天她氣息奄奄,他感受到了她的孤獨無助。她們同樣是身處異國他鄉(xiāng),至少李蕓有他傾心相待,譚蘭欣卻是像物件一樣。
周允宸發(fā)現(xiàn)自己有點殘忍,譚蘭欣只是一個與這一切無關(guān)的少女,只是因為她的出身讓她不能置身事外。
郅七來了,站在門外說已經(jīng)備好了馬車,周允宸看著睡著的譚蘭欣,把她放到床上,蓋好被子,才出去。
他看了看天色,雪依然大的讓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