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神精精神2
吳琴在飯館里吃的這頓傍晚羊肉泡饃消耗了一個小時。她已經(jīng)開始肆意酗酒了。對于心情不佳的女人來說，低劣的啤酒更來勁。初秋，飯館里的生意就像路邊樹上作響的葉子。不管是深綠的還是泛澀的，只要是進(jìn)來這種氛圍，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們進(jìn)來，也只圖肚子好暈一暈。人生苦短呀，說的就是農(nóng)民這日子。他們一身俗氣，沒有旅游的雅興，就只好讓腸胃山山水水，酸甜苦辣地暢游個夠。只圖個和諧。
如此美好的光景，誰還在心獨(dú)自爬在一張桌上吃飯的這位不知過日子的姑娘呢。即使時逢她上身貼著淺綠色緊身二股筋，猶抱琵琶半遮面地袒胸露乳。在農(nóng)人心里，女性著裝太過都市化，農(nóng)人就會認(rèn)為其有了不正經(jīng)的思想。所以說，吳琴沒有必要再給自己制造累贅。人們艷羨這位姑娘，人人都不愿意承認(rèn)。
她喝了兩瓶啤酒，沒有醉意。出了酒館門，陣陣清風(fēng)涌來使她更為清醒了。巷子里納涼的人不少，有人在關(guān)注她，然而她卻感覺自己沒有引起別人的注視。只聽她不停地哼唧著，我醉了我醉了。別人從她嘴唇的翕動，高跟鞋漫不經(jīng)心離經(jīng)叛道的樣子認(rèn)定她醉了。她也確實(shí)想醉，可又缺乏膽量。醉鬼是骯臟的。她對自己囁嚅著，“我已經(jīng)超然物外，他們看望精神有問題，我看他們不正常。”好像這噪雜的入夜時分，她獨(dú)自形成了一團(tuán)光照萬物的火團(tuán)。那境、那情、那人，只有她最耀眼。那一切不是為她而存在，卻是在襯托她。想甩她，卻甩不掉的襯托。人的目光在反照她。她前行，事物后退，她的心思卻定格。她是她，物我兩分離。
她進(jìn)入朦朧的胡同里，分明看見那門楣下蹲著個人。她反倒顯得無動于衷。
“吳琴。”那是個婦女，更能激起聽者心中的震顫，如果血脈相通。這便是。
“嗯!”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定奪過“我為什么不回應(yīng)?！彼剡^頭來，眼睛睜大，像是在對心中并不陌生的生人說，“你居然叫我，還能有什么事。”通過胡同口燈光的映照，她的眼珠與臉色成了煞白。仿佛她在與午夜幽靈會晤。有必要拿那么大勁嗎?在她看來，很有必要。
“你進(jìn)來。我得跟你談?wù)??！边@位的聲音更為沉重，也是在說，“我是萬不得已才打擾你的。有幾份力量只想遠(yuǎn)遠(yuǎn)躲避著?！?p> “我知道，我知道你要跟我說什么。不過我還是很好奇，對你這個人?！眳乔僬Z氣倔頭倔腦，好像只有她是對的。
“那就進(jìn)來吧?！边@位分明不是吃閑飯的主兒，聽她的調(diào)調(diào)。
院門開了，吳琴踅了進(jìn)去。意識帶她回到了二十年前。她看到了自己是怎樣從這座豪宅里出去了。而其中是多少的爭吵呀，就為了她的生與死。那婦人的肚子無能，而那樣荒謬的決定讓她以后遭受多少苦難呀，他們沒有意識到。自私的決定中還頗為得意地為自己的一絲善舉而彼此慰籍這。那樣的長吁一口氣，像是在說，“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們這樣做即不違背先生的告誡，也不違背自己的良心?！倍菋雰耗兀麄冊僖膊魂P(guān)心，像是將那壓在人心的重磅炸彈給了需求者。之所以不引爆，讓它粉身碎骨，就是為了那還是一堆好鐵。如今他們算是明白了，炸彈原來回爐了，鐵水四濺，濃煙滾滾，傷及無辜。
“你怎么不坐下?”
“在這里我只會站著。”
“你到底想干什么，君君家的條件難道還不好嗎?你為什么結(jié)婚一次次就不知道好好過日子呢?這樣渾渾噩噩下去有什么幸福可言?”
“你現(xiàn)在才知道關(guān)心我。這說明你根本不是在關(guān)心我。而是你心痛。心痛自己生了個這樣的女兒。你心痛這樣的女兒整天在你眼前晃蕩。你心痛自己的迷信葬送了自己的女兒。你心痛葬送了女兒，還是生不出兒子來。你只為你自己心痛。根本就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處境。你沒有資格說我，你只是認(rèn)定自己這次說出來就心胸舒暢了，安然入睡了，再也不認(rèn)識我了。我怎樣過日子礙你事了嗎?我可是掃帚星呀，你竟敢讓我踏進(jìn)你的家門。你自私，難道二十年后就沒有想到將掃帚星拒之門外嗎?你勸我好好過日子，你好好過了嗎?你說掃帚星會有好日子過嗎?如果有，你們當(dāng)年也不會拋棄我?！眳乔贈]有歇斯底里，她很鎮(zhèn)定，每個字都說得很快，很有力。聲色俱厲中是萬般可惡的揶揄。
“不是我可惡。是你養(yǎng)母可惡。她為什么要對你提起掃帚星，就是為了讓你恨，而你就真恨了?？删睦镥e了，你為什么要傷害他們一家人?有什么可以沖我來?！?p> “傷害他們就是為了看清你的嘴臉。而你果真是自私自利。你想過沒有，但是你看到了，你想過這兩年我過的是什么日子嘛。一次次幼稚，你卻沒有站出來。我每天晚上都會噩夢，夢見自己曾經(jīng)深愛的男孩。我也莫名自己為什么經(jīng)常夢見他。他時常進(jìn)入我的夢中，因?yàn)樗俏业某鯌佟Ｋ赖暮芸膳?、無辜。那樣的死一旦你經(jīng)受了，也會永遠(yuǎn)銘刻內(nèi)心深處。你不想挖掘，只想一天天埋入內(nèi)心深處，可那根本不由你。因?yàn)樾闹杏謵?。而你，你們心中沒有愛。要不是偏巧他們養(yǎng)育了這個女孩，我那晚就被你們活生生地扔到陰溝里了。還有比你們殘忍的嗎?如果你們一文不名，還會那樣嗎?現(xiàn)在你卻坐立不安了。我就是要你們良心發(fā)現(xiàn)，讓你們嘗嘗噩夢?！?p> “你付出的代價太大了。我們并沒有良心不安。我只是不忍心看見你墮落下去。我們也不會從你身上做噩夢?！?p> “你騙人。噩夢的出現(xiàn)在于不期然，沒有人能夠主宰?！?p> “我知道，你痛恨我們。恨我們迷信，恨我們拋棄了你。恨我們沒有關(guān)心過你。恨我們對你視同陌路。你恨我們是應(yīng)該的，你也知道這胡同周遭住的都是黃氏?！?p> “那更好，他們可以目睹你造的孽。”
“不。你懂什么。那是時代的錯，要是我生不下男孩，承受多大的家族壓力呀?！?p> “你現(xiàn)在生下了嗎?你承受了多大的精神壓力?你紅光滿面，無所事事，深居豪宅。所以你不關(guān)心我，徹底拋棄了我，所以你才有精力，有所珍惜來找我談話。事實(shí)卻恰恰相反，應(yīng)該是我找你們秋后算賬。是你們的迷信將我推進(jìn)了罪惡的家庭。你們怕將我養(yǎng)大的代價慘重，就沒有提別人的家庭考慮嗎?你們只是為了平衡自己那小小的良心。他們將我養(yǎng)大，告訴我真相，就是要我對你們徹底死心。我是恨你們，感激他們救了我。但是那樣的拯救背后潛藏著多么可怕的罪惡呀。他們利用我的善良通過我的婚姻騙取財物，那時你們的愛在哪里?他們撕碎了我的愛情，迫害了我的婚姻，那時你們的愛在哪里?在集市上你對我唯恐躲避不及時。現(xiàn)在你卻來了，讓我停止對你們的折磨。太遲了，對你們太遲了。我要看看你們是不是血澆不動的麻木。你們認(rèn)為我對生活產(chǎn)生不了戀意。你們說我是掃帚星，我就要成為掃帚星。二十年前沒有應(yīng)驗(yàn)，我今天便要在你們的心靈上應(yīng)驗(yàn)，讓黃家胡同的人看到，他們的重男輕女與迷信所造成的后果。如若當(dāng)年貧窮，你們還會一窩窩地生下去只求男孩嗎?要是當(dāng)年你們貧窮，你們還會相信自己的骨肉腳底板有胎記就是掃帚星嗎?這胎記從哪里來的?你的肚子里。一切罪過就是那肚子超負(fù)荷。你們當(dāng)初想過這些嗎?沒有。你們富裕，目中無人地連自己的骨肉都要視為一堆爛肉。當(dāng)年的富人今天怎么不高傲了。你們今天大可安然入睡，別理會這堆膨脹的爛肉呀。今天你卻來了。要是當(dāng)年你們不將我拋棄，就不會有今天的痛苦，要是在我善良被人利用時，被人欺騙時，你們站出來，不再隔岸觀火，我是不會走到今天的?，F(xiàn)今你們也不會痛苦?！?p> “我們所自私自利，可能應(yīng)該善待自己的生活。二十年來，我們是沒有理會你，沒有給你絲毫溫暖。但是人生是自己努力走完的。你年年輕輕遭受一點(diǎn)打擊，應(yīng)該使你閱歷更深，使你越發(fā)完善自己。你怎么可以把它看成是某個人的過錯呢。你就不能換位思考嗎?他們是利用了你的婚姻騙取財物，可你怎么就想不到他們?yōu)槭裁磿兊萌绱吮跋隆Ｒ撬麄兏辉?，他們?dāng)然不會利用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難處，每個人的行為也有自己的理由。你應(yīng)該恨我們，我們無話可說。我只說你一句，通過我們的敵人，我們可以看清自己。我今天是以過來人的閱歷，朋友的身份勸告你的。二十歲，成年人，剛剛踏入社會，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你的生活才剛剛開始。生命中有許多東西值得你去創(chuàng)造、享受。創(chuàng)造就是在磨礪中完成的；享受離不開敵人的反照。而你呢，你這是跟誰較勁呢；在報復(fù)誰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光景，誰怕你呢。誰離了你就不能活下去了?你這是在跟自己過不去，跟自己的生命玩笑。你知道嗎。不管人走上的善路，還是邪道，它們總有自己的原因。你為什么就不能找找是什么逼迫他們那樣干呢?人都向往幸福。誰愿意進(jìn)大獄。而你卻一味想著報復(fù)，報復(fù)。你說你善良，你善良為什么就不會想想是什么造成了他們卑下。為什么你就不能同情他們?；厝グ?，回去生個孩子，好好過日子。小孩會使你真正善良起來。你看到了我們迷信所造成的不幸，你就不應(yīng)該迷信。你應(yīng)該證明自己大有可為。”
“小孩。”吳琴憤恨地說?！笆切『⑹垢改敢簧狡攘?。你說生兒育女圖個什么呢。你勸我生個孩子，我告訴你，在我的初戀在為面前自殺后，我便結(jié)扎絕育了。”
“你太不知輕重了。”婦人發(fā)怒了，單手扶著頭。
“我比你知道得清楚多了。我今天完了我的心愿，奪回我的尊嚴(yán)，就是要以后活個光彩。”
“你的尊嚴(yán)，奪回?你想得是什么呀?不生兒育女，你還能活個什么勁頭。”
“你生了四個孩子，養(yǎng)育三個。那你的勁頭又有多高呢?自私的人，給你吧?！眳乔賹⒁m子從腳上脫下，甩到親生母親臉上。“這是我還你的掃帚星。”
她轉(zhuǎn)身來到屋外，看到君君站在院子里，呆立著意味深長地注目著她。
君君怎么進(jìn)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