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 農(nóng)門小戶(1)
建良元年,初夏。
槐山村位于句容縣以西,雖地處偏僻,卻依山傍水而座,有溪谷山澗環(huán)繞,四下里風景極美。
村民的日子雖然困苦,但此地民風淳樸,安然過著男耕女織的清貧日子。
黃雞催曉丑時鳴,白日催懌西前沒。
酉時已過,冉冉炊煙裊裊而起,青煙盤踞,槐山村里家家戶戶都竄起了陣陣飯菜的香味,令人垂涎欲滴。
村尾一戶農(nóng)家里,一個布衣荊釵、身材瘦小的女子進了里屋,揭開屋里的缸子看了一眼,就見里頭夾著谷殼的淡黃色碎米已經(jīng)不多,眉頭不由皺了皺,還是拿起那口破了個口子的粗瓷碗,舀了些倒在手里木盆子里,猶豫了片刻,又舀了小半放回去。
木盆里的碎黃米也就只剩下一小把。
女子原姓吳,村里人便都喚她陸吳娘。
等出了門,一眼就瞧見自己年僅七歲的小女兒正靠門邊,腦袋兩側(cè)梳著兩條稀疏得黃丫小辮,瘦小干癟的身子下墊著張小凳子,一動不動的坐著。本該是活潑惱人的年紀,卻乖巧聽話的不得了。不知為何,眼前這畫面叫她卻想起了“貞靜”這樣的字眼來。
陸吳娘眼去眼底的一絲困惑,目光落在女孩兒被白麻布纏著的額頭上,上頭還有絲絲紅痕隱約可見,讓她不由地心疼,眼眶一紅便忘了那點兒疑問,張口輕聲喚女孩兒:“木棉,頭還疼不疼了?”
“不疼了,娘。”被叫做木棉的女孩兒聽見女子的聲音,扭頭看了過去,沖她溫婉一笑。
笑不露齒,清雅自若。
就是有點漏風。
木棉掉了顆門牙。
黑黝黝的一個小洞,張嘴就能看到。
丑丑的,特別難看。
雖也到了齠年之齡,她那顆門牙卻不是自己掉的,而是被人推了一把,面門朝下跌倒,磕在了小石頭上,這才斷了的。
木棉不生氣。
反正娘說了,她還在換牙,牙沒了,還會長的。
至于難看……在牙長好之前,不張嘴就行了唄。
“那你乖乖坐著歇息,娘一會就做好吃的?!?p> 對著這樣宛若大家閨秀般嫻靜溫婉的女兒,陸吳娘不由得放軟了聲音道。
木棉聞言卻懂事的搖搖頭:“娘你放心,我不餓的,夕食……等外祖、等姥爺和哥哥回來一道吃就好?!?p> 很懂事貼心的樣子。
陸吳娘有些怔忪,又有些心酸的點點頭:“那好,咱們等姥爺和哥哥一起吃?!?p> 本來她還想說,傷還沒好,你不要出去亂跑。
可想想這兩天女兒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表現(xiàn),就沒說出口。
這幾日,陸吳娘心里總是想著要給女兒好好補補,若是可以,肥雞大鴨子的她也不會心疼,可實在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本想著好歹中午叫女兒多吃一餐,哪怕是稀湯薄粥呢?
可她竟然這樣乖巧。
陸吳娘覺得,自打木棉被二伯家的勇哥推到,掉了門牙,摔破腦門之后,像是一下子長大了,有點女兒家的樣了。
她一邊欣慰,一邊又糾結(jié)著,寧愿這孩子還像以前一樣,成天跟著那幫皮小子上山爬樹,折騰的像個泥猴。
至少那樣的木棉,臉上的笑容是歡快的。
而不似如今這般,總是笑得淺淺淡淡,看不真切。
恍惚著,她耳邊似乎聽見了女兒從前那般瘋玩鬧疼的清脆笑聲。
木棉靜靜的看著陸吳娘進屋,看著她娘的背影,眼底露出一絲孺慕之色。
又很快收斂了起來。
她在小凳子上坐著,姿態(tài)安逸,仿佛這是大戶人家的小姐閨房里的美人榻一般舒適自在。
沒坐一會,就聽見外間籬笆上的矮門發(fā)出“吱呀”一聲,被推開的聲音。
伸出頭她略看了一眼,便起身迎出去,一邊朝廚房里喊了聲:“娘,二伯娘來了?!?p> 又恭敬的朝進門的婦人福了福身:“二伯娘?!?p> 陸張氏因著眼前小人兒一板一眼的模樣愣了愣,忍不住低頭看了眼木棉。
以前這孩子總是跟著勇哥兒他們瘋跑,如今卻像是變了個性子——她恍若看見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家碧玉在眼前對她淺笑問好……
一定是日頭太毒,曬得她都昏了頭!
陸張氏忙對木棉露了個笑臉,拉過她的手近前來,輕輕拍了拍,道:“幺妹兒曬太陽呢?身子好些了么?頭可還疼?”
雖說不過是初夏,她們這兒卻已經(jīng)十分炎熱了,這么毒的日頭,曬太陽?
簡直就是尬聊嘛!
木棉搖搖頭,小臉兒卻泛著白:“不疼了,就是不得動彈?!?p> 就連聲音也十分虛弱。
陸張氏臉上一僵,這是她孫子造的孽——眼底又有些心軟可憐,強笑道:“都是勇哥那孩子不懂事,回頭伯娘家去打他給你出氣,你……”
“不用了二伯娘,我是勇哥的小姑姑,我沒有生他的氣?!?p> 木棉懂事的眨巴眨巴眼,一副我是長輩,我不跟他計較的模樣。
張氏聞言笑的更尷尬了。
推打長輩,害長輩摔破頭磕掉牙,那可是大不敬!
陸張氏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一陣干笑:雖然木棉并沒說錯什么,只是明明挺寬容大度的話,卻也不曉得為什么,聽著總覺得臉上燒得慌,心里就像是被扎了根刺兒似的,難受得緊。
可憐她也是做祖母的人了,上頭卻還有個寵孩子的婆婆在,不好下狠手管孫兒,這才讓勇哥那孩子被婆婆慣壞了,無法無天的很,說話也不曉得的尊重,手底下更是沒輕沒重。
便是她自個身上,還有勇哥那臭小子撞上來留下的淤青。
再者,這兩孩子說是姑侄,可勇哥卻比幺妹兒還大一歲。
是該好好教教他道理了,總不能再這么瞎玩下去。
“幺妹兒真乖……那什么,你娘在屋里么?”
陸張氏實在不好意思再同木棉說勇哥年紀小,不懂事,讓她不要計較的話了,只想徑直去找她今兒真正要見的人。
對著木棉,她心里也不知道怎么了,愧得慌。
畢竟,木棉和勇哥雖是姑侄,可勇哥卻比幺妹兒還大一歲呢!
“娘在屋里,在做夕食。”木棉說。
“二伯娘找你娘有事,幺妹兒自己玩兒哈!”
說罷,陸張氏忙忙的進了廚上,未見身后的女孩兒面上露出的一抹深思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