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生來絕望,在看似和平的世界里找尋盾牌和刀槍,以躲避和創(chuàng)造死亡。
我們走了很遠(yuǎn),在光明和黑暗中辨認(rèn)靈魂的屬性,時而是人類,時而是牲畜。
“他還是倒下了,我聽不清他說了什么,我撒了謊。他布滿傷疤的臉,卻很祥和,他如果還有力氣,他應(yīng)該會笑,也可能會唱一曲酒家的歌謠。他很平凡,普通材質(zhì)的鐵劍,布衣,棉鞋,粗糙的手,沒人見過他,他倒下了,有人在乎他去過哪,也有人在意他將要去哪,可沒人愿意埋葬他。他似乎就是一方棺材,一方很普通的棺材,他的前半生一無是處,也默默無聞,卻突然間名動天下,一個月后卻訇然倒下了,被幾個妓女用酒觥擊殺,他只是個普通人。他是誰?似乎沒人愿意提起?!?p> 小鎮(zhèn),一條黑色的小溪,他涉水而來,沒有留下足印。葭月中旬的夜晚,一場大雨帶走了車馬和行人,小鎮(zhèn)一無所有,尋不見燈光,酒家和客棧,也空無一人,今夜,連星星都選擇了舍棄,他,連體溫也所剩不多。夜極寒,風(fēng)像幾天前的蒙面飛賊架在頸項上的刀,他卻不再反抗,懷念一盞桐油燈的溫暖,將身軀拋給土地,任由天空處置。他戴著小徑所有的雨水走了,他是誰,他從哪來,要到哪去?
小鎮(zhèn)末尾有唯一一家兩層的竹樓,住著一位不會唱曲兒的妓女,接受鄉(xiāng)農(nóng)的仰視,也承受了異鄉(xiāng)人的不齒。他走出小鎮(zhèn)時,已是翌日正午,干凈的衣服和鞋子,他昨晚在哪,在竹樓過的夜嗎?他只有一把二尺有余的長劍,不像有錢人的樣子,但劍柄上鐫刻的睡蓮卻仿佛擁有了一切。一張將近不惑之年的臉卻身著灰白色的長衫,無人能判斷出他的年齡。他很神秘,日光揭開小鎮(zhèn)的簾子,露出黢黑的胸脯,一覽無遺,像熱氣騰騰的粗面饅頭,和一碗飄著油珠的蓮藕湯。他停下腳步,下腹開始灼燒起來,昨夜的粗魯,和明日的去處,都讓他悔恨不已。最后,他還是走了。
傍晚,唐家川東分舵駐地平都鎮(zhèn)燈火輝煌,唐家勢力的東大門魚龍混雜,江匪、強(qiáng)盜、刀客、劍客和豪門公子遍布市井酒家和青樓中,聲色犬馬。夜如女人潑了一盆帶有花瓣味道的洗澡水,燈市的蠟燭已經(jīng)換至三根,酒似乎永遠(yuǎn)也喝不完,整個鎮(zhèn)子都喝醉了,此時的唐家勢力至東的神經(jīng)末梢已經(jīng)壞死,猶如一條惡龍癱睡在榻上,此刻世界做著同一個美夢,如同豪門公子懷中的藝妓,再也無法逃出,也許是不愿走,如今,即使最解風(fēng)情的女子撫過它的皮膚或者吮咬它的胸膛,它依舊無法醒來。
所有人醉生夢死時,他來了,“月非月、水中磯,翩翩公子獨(dú)愛兮。木門渡江不用楫,桃葉入水化作衣?!笔畟€酒家中任一家十個藝妓中有九個皆獨(dú)唱此曲,兩年了,他依稀還記得街頭的小紅或是街末尾的小翠,人面已不在,或為人婦,或為奴仆,或唱著曲,或已白骨。
他牦牛皮制的鞋已經(jīng)磨光鞋底,一定走了很遠(yuǎn)的路,路一定不太好走。他走的不容易,袋子的水是滿的,包里的干糧也沒有動過,可他卻來得很快,何事如此之急?他胸口起伏極大,是緊張,勞累,還是如釋重負(fù)。這么晚,這么急,他卻來了,一定有重大的秘密。他要去見誰?
他終于回來了,穿過一座假山花園,繞過浣針湖,走進(jìn)西邊的一間宮殿,宮殿不大,四處掛滿風(fēng)鈴,木雕很細(xì)致,能夠看清仙子的眼珠。他總算見到了主人,兩年了,主人似乎胖了點(diǎn),白皙的面容上鏤刻著修理整齊的胡須,一襲青衫,腰間纏著象征唐家決策層的雙龍玉佩,主人從來不笑,他不知主人是高興還是憤怒。心提到了嗓子眼,輕輕的單膝跪下,桐油浸泡過的大理石地板有些涼意,他顫顫巍巍的說:“木公子,他死了?!?p> “你回來了?這兩年你一定去過很多地方,受過很多傷,辛苦你了!”自從兩年前妻子意外生亡,兒子和幼女被祖母代養(yǎng)之后,唐木很少說這么多話了,再過三個月,他就將而立之年了,他武功深不可測,一手暗器絕學(xué)蓮花七夢更是令敢于挑釁唐門的江湖客如遇魑魅,近幾年更是極為罕見的突破了唐家武功的瓶頸,是唐家這一代中最為博學(xué),有謀略,謹(jǐn)慎和武功集大成者,唐門一千多年里有如此成就者不超過十人,許多江湖人認(rèn)為,他已經(jīng)有能力接手其祖母唐老太娘的位置,成為江湖最神秘的唐家掌門。
“公子近兩年定是憔悴度日,令公子如此傷神,他得罪了整個江湖,或許死不足惜?!?p> “哎,他本不該死,只是身不由己,我本有意放他一條生路的,哎,一身才華,著實可惜。當(dāng)年他負(fù)重傷而去,武功失去大半,江湖中貪圖名利之人無數(shù),我已知其定不能復(fù)生。你應(yīng)該處理了他的后事了吧?以后經(jīng)常代我去祭拜下吧。傳說他有一個哥哥,你有沒有尋到音信。”唐木問完,看似恍惚,卻凝視著他多年的下屬或是交心的仆人。
“他葬在江南,江陰城西小丘頂,是一整片梅花林,遠(yuǎn)處眺望著長江。上半年我走訪他故鄉(xiāng)時聽他同族的老人言及他是有一個兄長,長他五歲,很小送到了咱們唐家,之后就斷了音信??墒窃蹅兲萍业呐艛?shù)千人,幾位公子和小姐以及叔伯輩各自為政,要想查出此人,恐怕得很費(fèi)些心力。”
唐木皺了下眉頭,“咱們盡力找吧,定要隱秘,找到后也好盡力保全,其弟雖有錯,跟他無關(guān)。祖母近來喜好清修,小事一概交給叔伯們打理,幾位叔伯雖然武功在江湖中鮮有敵手,但是胸襟太小,若讓他們知曉,定會陰謀除之。”唐木似乎也平靜了些。“近日,我猜想你將要功成歸來,故讓木十三他們每日幫忙清理你的院子,你一路辛苦,我已讓婢女燒好浴湯,備好酒菜,你沐浴后大吃一頓,再大睡三天,三日之后凌晨再來此間,我想知道這兩年你走過的江湖和聽過的江湖到底是什么樣子?!?p> “諾”。他應(yīng)了一聲,便輕輕的退下了。他叫唐傭,他有名字,在唐門中,下人有名字的不多,一般都用數(shù)字為代號,姓則用主人的名字的最后一字,以此區(qū)分。他有名字,說明在下人中極具尊貴,也說明他極為忠誠,說明主人尊重他。他出生貧賤,不知父母何人,傳說被唐木的父親從荒山撿回來。多年前,唐木給他這個名字的時候,他熱淚盈眶,暗暗發(fā)誓要以死相報,這么多年,他確實如此做了,而唐木也對他很是尊重,給他在莊園里建了房子,為他做媒娶了知書達(dá)理的妻子,也很照顧他的兒子。唐木空閑時會指導(dǎo)他一兩招武功,更允許他兒子小飛在旁觀摩,唐傭很滿足,仿佛一切都是天賜的禮物,他很愛這個家,如今,他只想泡一個時辰的熱水澡,把全身都泡的通紅,再喝一壺?zé)峋?,粗魯?shù)乃洪_妻子的衣裳,咬住她的肩膀和胸口,把身體所有的熱量都釋放出去,他如此想,也會如此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