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圓月如血
“八月十四夜,蘇州吳府院子,院子方圓二十丈,西側(cè)一面湖水,巨大的太湖石如同一座小山立在湖中央,石高三丈,湖呈不規(guī)整的形狀,不到半畝,四周皆是花崗巖雕琢的長廊,兩座石橋連著中央的太湖石,一半布滿荷葉,一半清水映著圓月。月很高,云很薄,卻泛著微紅,如同初次化妝的少女涂濃了胭脂,不加掩飾的走出閨房,不斷停下來,讓人觀摩和指點,她和其它日子不同,因為今夜也和其它日子不太一樣。月很美,但是卻讓人訝異。風(fēng)很慢,湖水都懶得皺眉,只是用一直微紅的眼睛看著風(fēng);風(fēng)很美,風(fēng)是月亮在跳舞,軟軟的,柔柔的;風(fēng)是朦朧的,風(fēng)是自然界的仙子,特別是帶著桂花香的風(fēng),讓人如同走在秦淮或者瘦西湖岸的巷子里,被圍上來的娥眉半推半就地牽引進(jìn)雅間,聽著軟綿綿的吳語曲調(diào),被人用眼神解開了所有內(nèi)心的俗事,緩緩地一醉許多年,酒,是個好東西,如杜牧一般,十年一覺揚州夢,昏昏沉沉的睡去,醒來時渾身無力,卻不知身處何地,該何處去。園子是大理石砌成的,條石垂直打入泥地中,雖歷經(jīng)歲月,卻愈發(fā)顯得格外平整,周圍種著各式各樣的盆栽,勁松,巖柏,君子蘭,梧桐相映成趣。當(dāng)間有一方荷花缸模樣的石缸填滿土,種著一樹桂花,樹不高,足以遮蔽一個轉(zhuǎn)角,枝葉不是很繁茂,足以被月光拉成長影?;ǎ皫兹詹磐耆㈤_,此時開得正艷,淡黃色星星點點,參雜在墨綠色葉子間,如同小家碧玉,欲拒還迎,欲語還羞。似乎有江南女子的恬靜,卻自帶異香,風(fēng)輕輕吹開她的發(fā)絲,被夜晚送出很遠(yuǎn),突然就貼近了,悄悄地纏繞在你身邊,抱之無物,揮之不去,許多種思念和愁緒混雜在中間,突然又變得真實起來。院子四面掛著嶄新整齊的燈籠,石闔中點著油燈,整個庭院晃如白晝,園子很大,江南人家的石柱子沒有雕龍蛇麒麟的傳統(tǒng),清一色的花草樹木,這個地方不要祈求多余的神明,一草一樹,一花一木便是可以奉若珍寶的偉大而真實的神靈。燈光越是明朗,月越淡,似乎毫無用處,像一個多余的人,遠(yuǎn)遠(yuǎn)的站著,窺視著所有事物,月光之下,而我就是那個多余的人?!?p> “夜,漸漸深了些,前來賀壽的人很多,園子很大,稀稀疏疏的安置著十余張八仙桌,倒是顯得并不擁擠和嘈雜,正中的桌子上首坐著江湖傳說的江南第一高手吳大先生,身側(cè)坐著他的哥哥吳二爺,吳大先生之所以是吳大先生,因為他用一把劍,武功吳家第一,吳二爺之所以叫吳二爺是因為他用兩把劍,武功吳家第二,若以年齡相比較,他們身份正好相反,可他們是江湖人,誰當(dāng)家誰就是老大,誰又在乎那么多呢?往下有瀟湘公子,看來他已經(jīng)說動吳大先生求親之事,還有云夢圣手,雪山仙子與火云怪物,下首坐著黃山的道士和靈隱寺的和尚,我坐在二桌,和吳家的部分家眷以及江湖二流身份的高手坐在一起,婀娜的吳晴,絕色的吳笙,活潑的吳非,摘星怪,白衣公子,捕頭以及吳家的小公子吳風(fēng)雨。其它的江南士族、富商坐在一側(cè),而江南的其它豪杰坐在另一側(cè)。桌上菜肴極為豐富和精致,有葷有齋,太湖的鯉魚,陽澄湖大閘蟹,西湖的蓮藕,江西的鱉,蘇州的糕點,杭州的茶,四川的酒,塞北的羊肉,南海的鮑魚,廣西的筍,山東的桃,東海的蝦,嶺南的乳豬,北原的鹿,魚油珍珠和海螺熬制的湯,鮮花蓮蓉和蜂蜜煎制的餅,配上幾道精致的涼菜,可謂是平生罕見,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發(fā)現(xiàn)與瀟湘公子一道的古怪和尚,不多時,人已齊,吳大先生起身說道:‘在下不才,虛度五十年光陰,對江南百姓無蠅頭之利,對江南武林無尺寸之功,說來慚愧,今日能得眾位英豪,富賈尊貴之士前來為吳某祝壽,實乃榮幸之至,恰逢五十壽誕,近日,吳某又得賢婿瀟湘公子,想來真是人生圓滿,夫復(fù)何求呀,在此,我跟兄長商議,以后江南武林之事,我將部分交由不孝兒吳非代為處理,我輩已漸漸垂暮,當(dāng)閑下來,過一些尋常日子了。再有,謝家兄弟因家事北歸,致信我兄長代為料理太湖事宜,以后在江南地面還望眾位豪杰多多關(guān)照,謝家兄弟前事已矣,以后我兄弟定當(dāng)保太湖安寧,百姓樂業(yè)。在此先行謝過大家。先干為敬了?!媸且婚T英杰,江東砥柱呀,吳大先生今日多喜臨門,可喜可賀,江南之福,江南武林之福啊?!瘏谴笙壬鷿M臉紅光,精神抖擻,在眾多贊譽之間,笑容滿面。再看吳非表面平靜,胸中實則欣喜異常,吳晴還是一臉哀傷,眼神中確實飽含著柔和,似乎像一整汪太湖水,能淹沒所有男人的心。吳笙還是一身紫色,戴著紫色斗篷,整晚都含情脈脈的望著瀟湘公子,瀟湘公子不時也會回頭望著她,兩人相視一笑,瀟湘公子笑得自然,吳笙笑的莞爾,桂花香氣氤氳在兩人之間,一切萬物似乎都不見了。白衣公子依舊與摘星怪較著勁,死死的盯著摘星怪,摘星怪倒是不在意,一副坦然的模樣。捕頭背著一個竹筒,應(yīng)該已經(jīng)拿回了字畫,只是一直吃著飯菜,他應(yīng)該沒有見過如此名貴精致美味的菜肴,不停的動著筷子和酒杯,吳風(fēng)雨還是個大孩子,約莫十五六歲,卻顯得格外冷靜和成熟,沒有大家公子的目空一切,而是以一種尊崇和平和的目光謙恭地看著大家,顯得格外討人喜歡。整個一桌子人,似乎就我看起來很是平庸,普通的棉布衣裳,黑色,黑色的靴子,黑色的劍,除了賀禮之外,其它都是黑色的,在這些世家公子和小姐面前,連皮膚都黢黑,大家對我也相當(dāng)好奇,似有似無的盯著我,這一桌人大都或有或無的見過我。桌上眾人各有各的心思,吳笙一雙眼睛在瀟湘公子身上永遠(yuǎn)也挪不開,吳笙不愛說話,所以叫吳笙;吳晴羞赧的沉眉垂首,偶爾一杯閑茶,似乎滿是秋風(fēng)不止和惆悵不歇;吳非胸中有喜,作為長公子的他,似乎不太會將任何人放在眼里,哪怕我手中的劍,他都未必認(rèn)識。摘星怪和白衣公子似乎全神貫注的防范著對方,并未真正注意我,唯獨捕頭和吳風(fēng)雨對我很是警惕和防范,吳風(fēng)雨大抵是直覺,而捕頭是個見過世面的人,自然知道那把劍的分量,世事很奇怪,愛說話的人不太喜歡問陌生人問題,而不太喜歡開口的捕頭說話了:‘我在來訪名單上見你姓唐,你手中又執(zhí)著刻有蓮花的寶劍,相傳唐木公子有一把刻有蓮花的寶劍,想必就是這把了,您是川東唐木公子的人吧!’捕頭的細(xì)致讓人毛骨悚然,被這樣一個人懷疑和追蹤真的不是一件好事?!醚哿Γ沂悄竟幼屡吞苽?。這把劍正是木公子早年的佩劍?!瘏秋L(fēng)雨依舊盯著我,捕頭放下手中的筷子,詢問道:‘我是不是見過你?’‘見過,太湖岸梅莊的唯一一間酒家里。’‘你也知道我來此重要的并不是祝壽?!丝涛也琶靼?,捕頭在意的是背上的竹筒,而不是真的警惕我,他警惕著每個人,只不過我距離最近,而我武功又比他高,他是在試探我?!晌抑皇莵碜鄣??想來實在是荒謬,為祝壽而來的人沒怎么吃壽宴,而不是來祝壽的人卻吃光了一整張桌子,兄臺也真是實誠人?!额^似乎明白了我的話:‘吃飯事小,吃飽了才能趕路。您不必趕我走,即使是走,怎么也得等我吃飽?!@時,吳風(fēng)雨說話了:‘兩位都是英雄豪杰,我吳家今日別的沒有,就是酒菜頗多,我這就上一桌新菜,沒有新菜怎能留住客人呢?’言罷,招呼管家重新上一桌菜。然后吳風(fēng)雨沉沉的看著我,笑著說道:‘唐前輩好,晚輩吳風(fēng)雨,早有耳聞?wù)f唐家武功高深莫測,木公子更是天下第一,我自小有個愿望,就是拜入唐木公子門下,這些年家父死活不讓,只好讓我練習(xí)家傳武功,可晚輩就是想學(xué)幾招唐家功夫,前輩您是唐木公子的得力手下,您看能不能切磋幾招,當(dāng)是教導(dǎo)晚輩,圓晚輩一個夢想。’‘小公子看得起唐家武功是我的榮幸,但是在下武功低微,在公子手下過不了三招,公子要想見識真正的唐家絕學(xué),恐怕在下實在是施展不出來。’‘那晚輩給您倒杯茶水。’說罷,一個JDZ官窯產(chǎn)的上好瓷杯飛了過來,帶著一股棉柔的勁道,看來小公子武功不低,這一招夾雜的內(nèi)力比吳非還要厲害一分?!x謝小公子,在下不好喝茶,但飲一杯熱水足矣?!缓缶従彽呐某鲆徽啤>票谝淮瓮肆艘怀?,第二次退了二尺多,酒杯已經(jīng)落在吳風(fēng)雨的手中,隨著第三次掌風(fēng),吳風(fēng)雨往后微微一顫,倒退了兩步。吳風(fēng)雨為之一愣,知道自己非敵手,只好笑著說道:‘唐前輩來一次江南不容易,江南最好的就是茶,望嘗嘗我這云霧,有一種高山飛霧的飄渺之感,讓人神魂傾倒?。 x小公子款待,還請小公子就坐,茶可以慢慢喝,而且得坐著喝?!潞?,吳風(fēng)雨便把所有注意力都轉(zhuǎn)移到我的身上,以他的心機城府和膽識武功,他日定當(dāng)是吳家接班人,少年壯志,若得幾番江湖歷練,必有所為?!?p> “在四方人士都吃的差不多時,吳大先生一揮手,三個白衣伶人便款款的走上石拱橋,三人身段幾無二樣,雖是秋夜,卻衣著極為簡單,如從詩經(jīng)中走出的女子,隨風(fēng)披著數(shù)層白紗,將本是峻峭的姑蘇小山裹得較為嚴(yán)實均勻,一條半絲半棉的裳褲,和純絲綢的長衫,極為簡單的腰帶系在腰間,一切都顯得若有若無,一切都似乎看不清楚卻又聯(lián)想得到,美,眉如柳葉,眼如秋水,鼻若蔥根,嘴若櫻桃,面色如春桃,鎖骨如深壑,腕婀娜而多姿,腰精致而靈活,裙帶飄逸而風(fēng)韻,腿柔軟而雪白,淺姍漫步,欲語還羞,配上柔軟如薄霧的吳語曲調(diào),一根玉簫,一曲琵琶,美得讓人神魂顛倒,她們應(yīng)該見識過很多附庸風(fēng)雅之人,她們應(yīng)該懂得怎樣的拒絕才能算是迎接,她們就在橋上站著,沒有吳笙的那么純粹的絕美,沒有吳晴的那么深沉的誘惑,沒有大漠公主那么純真的灑脫,卻讓人意猶未盡,整個世界都寧靜下來了,仿佛江湖沒有了鮮血和死亡,只有遠(yuǎn)觀,沖動是對人間的事物,遠(yuǎn)觀是對明知得不到卻很想靠近的神仙之物。再看那三人,像仙子,像巫山的神女,像遠(yuǎn)在天邊的愛妻,似乎所有人都期冀著,將三人引到天邊的云上,一定要是白云,白云間一定要裝飾得很美,有花,有香爐,有屏風(fēng),有絲滑的波斯地毯,有古樸的亭臺樓榭,有酒,有字畫,有窗戶,還有吐著水珠的植物。將一人藏在眼中,融化成云中的尚未掉落的雨水;將一人倚在身后,聽著她讀著人間最古老的詩書;將一人站在身前,扯住她衣袖上的白紗,任由她轉(zhuǎn)著圈,最后像仙子一樣在云中縹緲而去。座中人都驚呆了,仿佛凝固成一塊石頭,含著一口酒,不停地回香,任由她掐著蘭花的冰涼的手指仿佛在十丈之外滑過了酒盅。這樣的女子值得飲下太多的酒,不多時,座上所有人都沉醉了,連吳笙和吳晴這樣的女子也是,可我依舊有絲絲的警惕,我突覺周圍有些異樣,驀然回頭,見一戴著布帽的仆人急匆匆的往后院而去,低著頭,步履輕盈,我瞬間覺察此人背影很是熟悉,可就是想不起來,耳畔被細(xì)膩的吳語柔柔的澆灌著,更加心神不寧,于是,便不暇細(xì)想,任由那些輕飄飄的曲調(diào),將那一年的數(shù)月的離別后空空的心填滿。宴會進(jìn)行到很晚,直到初更時分才散去,蘇州本地的富賈商人和武林人士都散去了,遠(yuǎn)處而來的客人都在吳府住下了,我也是,被安排在一間上好的客房,右邊是雪山仙子和火云怪物,再往右是云夢圣手,隔著一個花園和涼亭,正對面是瀟湘公子和吳笙,往下分別是黃山的道士和靈隱寺的和尚,捕頭和摘星怪他們以及其他豪杰被安排在了一般客房,在吳府最西邊的院子。夜,似乎夢見了三位仙子在我的屋中跳舞,似乎看見了她們一身圣潔的在云間漫步,夜很美,月很濃,血月。”
“醒來,已是翌日四更尾,被奴婢和仆人急促的腳步聲驚醒,便起身簡單梳洗,跟著仆人來到了大堂拜見吳大先生,吳大先生滿臉愁容,一夜間老得不成樣子了。雙鬢斑白,眼神深陷,印堂發(fā)黑,看來是禍從天降,吳大先生見我們都到齊了,便帶著我們轉(zhuǎn)過西苑,進(jìn)入?yún)欠堑姆块g,在屋外便覺查到一股異香,讓人昏昏欲睡的香味,很濃,似乎是桂花香,卻又有微微的不同。進(jìn)門后,只見幾個女婢在一旁跪著垂淚,桌上還有些酒和糕點,吳非死了,死在榻上,很安詳,脖子為人指力擊碎,瞬間致命,見此我尤是驚詫。尸身卻還有血色,面色紅潤,散發(fā)著一股異香,無法分辨吳非死去的時間,吳大先生沉沉的說道:‘昨夜清風(fēng)花月,今日中秋佳節(jié),萬想不到吾兒逢此大劫,諸位都是久走江湖之士,見多識廣,勞煩指點幾分,找出兇手,我吳家就算窮盡所有,也會為我兒報仇。諸位,在此我吳某感激不盡?!瘏谴笙壬曇艉苁巧硢。雭戆装l(fā)人送黑發(fā)人,應(yīng)是悲傷過度。捕頭心思細(xì)膩謹(jǐn)慎,而且自己又與吳家有隙,所以此刻知道自己萬萬脫不了身了,問道:‘敢問吳大先生,昨晚可有什么異常和其它細(xì)節(jié)?’吳大先生帶著疑慮看著捕頭說道:‘早些時候,我已審問過這些婢女,她們說吾兒宴會散了之后,便回房,跟下人們吩咐要了一壺酒,一盆水,便沒有其它動靜了。’我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剛要問,吳二爺這時帶著吳風(fēng)雨匆忙走了進(jìn)來,跟吳大先生說道:‘二弟,我已查過所有下人,全部都在,基本都有不在場證明,所以不是下人所為?!瘏秋L(fēng)雨說道:‘二叔,我安排了人在出城的各個口岸盯梢,一有發(fā)現(xiàn)便立即匯報,蘇州附近的各個崗哨也飛鴿通知,但有可疑人士,立馬匯報?!?,你們做的很好。此處多有不便,煩請諸位,到大廳里說話?!娢缓澜茉诖髲d言語不多,大都極力撇清自己,說各自的懷疑。我仔細(xì)琢磨,問道:‘昨夜是誰給吳非公子送的酒?!诀邆儹h(huán)顧了身邊的人,當(dāng)中一個人說道:‘我們都沒看見,那時我們打完水正在回去的路上,我隱約聽見送酒的咳嗽了下,是個壯年男子的聲音,隱約瞥見那人戴著帽子,可能是感染了風(fēng)寒,沒看清身材和長相,所以不知道是誰?!翌D時一驚,向吳大先生說道:‘昨夜宴會間聽曲兒時,我也看見一位戴帽子的仆人往后院去了,不知昨天有沒有人注意到這位仆人,可以查一下,我懷疑吳非公子之死與他有關(guān)?!瘏谴笙壬D時怒火中燒,吩咐吳風(fēng)雨道:‘風(fēng)雨,這件事交給你了,還有注意食物和飲水等?!瘏乔?、吳笙和瀟湘公子一臉漠然,白衣公子和摘星手一個嫉惡如仇,一個受過吳家大恩,都滿腔怒火的樣子,雪山仙子和火云怪物看著面無表情,大家都沒有什么好說的,知道暫時是沒有道理離開吳府了,只好悻悻散去,留下黃山的道士和靈隱寺的和尚陪著吳大先生,我轉(zhuǎn)過角,拉住吳二爺和捕頭,一同到了我的房間,說道:‘吳二爺,在下首先替謝大當(dāng)家求情,替太湖數(shù)萬百姓求情,望吳二爺接管太湖。另外,在下,有些話實在不好說出來,我已經(jīng)有懷疑的人了,這人極力想把嫌疑往我身上潑,我知道二位都是極為理智之人,此事事關(guān)整個江湖安危,和唐家名聲,希望二位暫且相信在下,先不要告訴其他人,咱們?nèi)税抵胁樵L,私下解決,一旦傳出去,可能引起江湖腥風(fēng)血雨,還望二位保全?!瘏嵌敽筒额^雖不明所以,但見我如此鄭重,也知道事關(guān)重大,頓時額頭冒汗,說道:‘唐傭兄弟但說無妨,我等知曉輕重?!沁@樣,我已看出,吳非公子并非為指力擊碎喉部所致命,而是被一種毒藥致死,此毒無色無味,平常喝下去更不會有什么影響,但是不能見花香,一沾惹花香便瞬間致人命,而且人死后會散發(fā)著此種花香,卻無法從尸體上查出毒性來。而吳非公子便是被此毒所殺,而用指力擊碎喉嚨是死后再補上去的,這是唐家一門功夫,我想兇手是要將矛頭指向我,借刀殺人,除去我,然后引起唐門和江南武林的爭斗廝殺,到時候腥風(fēng)血雨,多少黎民百姓和江湖豪杰會無端殞命。此心歹毒,不可不防。我已知此人是誰,數(shù)月前,此人暗自在酒中向我家木公子投放此毒,卻不巧被夫人所飲,當(dāng)時值春末,百花爭艷,夫人便氤氳在百花香中香消玉殞,木公子當(dāng)時在練功,夫人之死,險些讓木公子走火入魔,兇手借此時機向木公子動手,木公子雖然被自己內(nèi)力所重傷,但是仍然拍出一掌,將兇手打成重傷,費去一半功力,當(dāng)時我守著木公子,其他人將其趕到江邊,那人遁水而走,并沒有追上他,正因為此事,木公子今年稍早些時候,才下定決心,安排我行走江湖,追蹤此人,并便宜行事。此人名寒劍?!瘏嵌敽筒额^都詫異不已,捕頭說道:‘有沒有可能投毒的那個仆人是寒劍?!畼O有可能,寒劍擅于換裝變相,可能以各種人物存在?!@時吳二爺若有所思,說道:‘不知江湖有多少人知道唐家的這種武功,有多少人知道那種沾花香致命的毒藥?’我已知曉吳二爺之意,回道:‘當(dāng)然是知道唐家武功的多,而知道這種奇毒的少,所以還得煩請二位多加保全,相信在下,然而此事我暫不敢告之吳大先生,想必吳大先生大喜至大悲,心神頗有不安,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定會怪罪我唐家,現(xiàn)今情況不明,而此毒更在江湖上聞所未聞,故所有證據(jù)直接指向唐家和在下,晚輩思前想后,甚覺不安,故不敢有所隱瞞,故與二位前輩商議?!粓龀聊?,沉默如秋夜的海;一場寂靜,寂靜如觸礁的帆。捕頭不會說話,在吳二爺說話之前,任誰都不愿意發(fā)表自身觀點,此次密談,他的存在會讓吳二爺不太愿意拒絕,會讓我有更多可能爭取到信任,人就是這樣,在他人面前都會有一些面子觀念。許久之后吳二爺?shù)吐曊f道:‘此事不宜聲張,唐兄弟是我請到吳家的,我固然相信唐兄弟,但是此事咱們還得迅速查訪,那個戴帽子的仆人是不是寒劍,寒劍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吳府,難道只為了陷害唐家,至關(guān)重要的是,寒劍在哪?’我見吳二爺已答應(yīng),心中頓時平靜下來許多,說道:‘此事,你我三人還需迅速查找,偵查之事捕頭最有經(jīng)驗和手段,此事就多多指望您了。’捕頭還是沒有說話,他在等吳二爺說話,他就是這樣一個人,事關(guān)重大,一個謹(jǐn)慎的人絕不會因為一方立場而做出決定。吳二爺說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勞捕頭兄弟了,茲事體大,事關(guān)武林紛爭和我吳家存亡,還望二位行事隱秘迅速。’捕頭不得不開口了,黯然說道:‘諾,此事在下自當(dāng)傾盡全力而為?!援叄髯孕氖轮刂氐纳⑷?。”
“翌日,中秋之后,江南的天高爽了一些,北風(fēng)更為強勁,荷葉顏色更濃郁,顯得一副添衣御寒的模樣,江南,一個連四季都很活躍的地方,此刻,更加不能平靜,我更是如坐針氈。今日,所有的豪杰都已知道吳非死于唐家武功之下,吳風(fēng)雨和吳笙更是要跟我拼命,好在吳二爺攔下來了,特別是吳風(fēng)雨,似乎鬧得很兇。正午,花園,兩日前,人們以一種敬畏或者無視的態(tài)度在此處看我,我雖是唐家的人,卻只是個傭奴,人是勢力的。今天,他們將憤怒和仇恨在此處意圖穿透我的靈魂,我心驚膽戰(zhàn),因為我不是兇手,可沒人知道。吳大先生左手緊握著劍,吳晴和吳二爺分別勸著吳風(fēng)雨和吳笙。群雄沒有什么聲音,他們除了目光外什么都不敢投擲與我,原來江南武林并沒有那么團(tuán)結(jié),武林人士并沒有那么義薄云天,吳大先生并沒有那么大的號召力,唐家比我想象中更加強大。吳大先生冷冷的問道:‘據(jù)我所知,唐家高手并沒有其他人近日來江南,你還有什么要辯解的嗎?’我不敢說出寒劍的事,也不敢說出那無人聽過的毒藥,欲蓋彌彰,解釋再多都沒用,人們已經(jīng)潛意識中認(rèn)定了兇手,沒有證據(jù)的解釋無非類似于說成是天意使然,命中注定,人們卻只是當(dāng)你在垂死掙扎罷了。我卻只能回道:‘此事非我所為,我卻無法解釋?!瘏谴笙壬淠?,問道:‘你來江南的目的是什么?’‘事關(guān)隱秘,無從告之,還祈諒解?!瘏谴笙壬鷽]有再問什么,他似乎在運氣平靜,似乎隨時準(zhǔn)備動手,他顧不了那么多了,他才五十歲,還不老,他要替兒子報仇,至少現(xiàn)在是最好的時間。吳二爺這時說道:‘二弟,唐兄弟是我請來的,難道我會請人來殺害自己的家人嗎?再說,唐兄弟已經(jīng)言明非他所為,想必少公子的死應(yīng)是非他所為,想必此事定有隱情,二弟,還是謹(jǐn)慎處之,畢竟是唐家的人?!瘏谴笙壬慷暎髟鞯膶嵌斦f道:‘哼,死的又不是你的兒子,你自然是另有隱情,多年來,我一直占據(jù)吳家當(dāng)家人的位置,兄長你早有不滿了吧,我本來就懷疑此事是你因不滿引唐家殺手殺害吾兒吳非,而我只此一子,將來這個位置勢必將是你的兒子吳風(fēng)雨了,我本不想戳穿,為你留一份情面,此乃家事,我也不愿讓吳家在天下英雄面前蒙羞,你卻還不自重,不知天高地厚,還在保姓唐的,真把我當(dāng)成傻子不成?!瘏嵌斉豢啥簦瑴喩沓溲?,任何人在眾多英雄前被這樣的冤枉和侮辱,都不會沒有任何動作,但是吳二爺卻不能有動作,他憤怒的連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滿腔怒火的盯著吳大先生,似乎有些悲涼,似乎有些怨恨,似乎有些失意,似乎有些殺機。”
“吳大先生還是動手了,他的劍很快,剛拔出便已至我面前,我來不及驚訝,更來不及遐想,木公子已多年不用劍,這是我出川東后見過最快的劍,他的劍跟殺手的劍并不相同,他不是刺喉嚨和心臟,而是在空中化成兩根利刺,直接掃向我的兩只眼睛,似乎如兩根梅花枝被冷風(fēng)掃到人臉邊,帶著一股深深的寒意,一個人能把劍當(dāng)樹枝來使,定有幾十年的辛勤耕耘,我匆忙后退,腳尖輕點,落在湖面的一片荷葉上,然后輕輕一躍,落在了太湖石上。吳大先生也許沒有意識到我有如此輕功,微微跟上得遲些,我才有機會拔劍,一招穿林打葉,無數(shù)劍影向吳大先生圍裹而去,吳大先生尚未站穩(wěn),便被數(shù)道劍光逼了下去,落在拱橋上,我也得勢不饒人,高高躍起,一劍刺下,直指吳大先生天靈蓋而去,吳大先生尚未反應(yīng)過來,只好后退數(shù)步。也許他從未見過如此凌厲的劍,也許他心神不寧,也許他好幾日未休息,不然我絕不可能在三招內(nèi)打落江南武林大家的劍,他的武功甚至遠(yuǎn)高于我,和他爭斗,我也許拼盡全力也只能做到全身而退,可是他的劍脫手了,于是我贏了,莫名其妙的贏了。在場眾多豪杰都愣住了,他們沒有想到號稱江南武林第一高手的吳大先生竟然在三招內(nèi)被人打落了掌中寶劍,更沒有想到我并沒有殺吳大先生,甚至都沒有傷他,我是有很大機會的。他們沒有想到,我并不是一副兇手的樣子,因為兇手在這種情況下一定會殺了吳大先生。可他沒有死,我也沒有走,我與吳大先生就面對面站著,隔著一把劍的距離,劍,一把在地上,一把已經(jīng)收在劍鞘中。吳大先生很是失落,像斗敗了的公雞,冷冷地輕輕說道:‘也許真的不是你,以你的武功,殺吳非不需要用那么卑鄙的手段,更不會讓任何人看出是唐家武功,但是今天我們卻必須要打這一仗,而且我必須敗,我敗了,江湖才不會腥風(fēng)血雨,我敗了,你才能活下去。我盡了九層之力,卻被你三招打落了劍,我想,如果我拼盡全力,今日,至多能與你平手,只因近來瑣事纏身,并非對唐家武學(xué)不敬。唐家武功,真的如此厲害,而且招式和三十年前完全不同,我由衷佩服?!瘏谴笙壬惫垂吹目粗遥倚睦锒嘤腥f般滋味,柔柔的回道:‘我的所有功夫都是得至唐木公子的提點,木公子早已達(dá)化境,早已憑借自身才學(xué)改進(jìn)了唐家武功。’‘早聽聞唐木公子天縱之才,武功修為天下無雙,今日得見其自創(chuàng)劍法,雖是管中窺豹,但亦能見識唐木公子的才學(xué)和境界,我由衷佩服。你也知道,我僅此一子,前日喪命,吾必手刃兇手,今日一戰(zhàn),我已知真兇不是你,但是大家皆沒有證據(jù)證明不是你,故還請你在府中逗留幾日,你我謀劃謀劃,找出真兇。此事止我二人知,還望你看我孤老份上,助我一臂之力。’此段話吳大先生用內(nèi)功傳音,在場只我聽見,我亦傳音回道:‘謝吳大先生信任,你是想演一出將計就計,讓我假裝擊傷你,然后,你臥病,兇手知此事,必當(dāng)再次來暗害于你,嫁禍在我身上。此計甚妙,那晚輩就事急從權(quán),冒犯了?!f罷,腳一點,用八分力道將地上的劍踢向吳大先生,吳大先生雙指夾住利劍,一連退出五步,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倒地不起。吳家諸位急忙扶起吳大先生,竟往后堂去了,我徑直穿過人群,回院落中去。八月,桂香甚是沁人心脾。”
“是夜,天涼如水,過了仲秋,秋味更濃了,吳中的夜色被一片云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有人躲在夜色背后,今夜至少不止一個人。亥時剛過,吳大先生臥病房中,吳風(fēng)雨帶著丫鬟先行離開,片刻后吳晴也緊跟著離開了,吳風(fēng)雨一副急性子,走得很快,吳晴款款的走著,完美身姿的仿佛風(fēng)中的沉甸的花枝顫動著,像春風(fēng)拂過柳樹的婀娜,像細(xì)雨拍打荷葉的多姿,讓我正被囚禁在整個下午的為人白眼和質(zhì)疑而滿是壓抑中的心神瞬間蕩漾起來。我們都沒有睡去,而是靜靜地等待著,等待夜晚揭開面紗,等待月光落在地面。但是,夜無人亦無聲。就這樣過了整個夜晚,做一個幽人,輾轉(zhuǎn)房內(nèi),實在忐忑難安,留給我的時間不多了,而她卻增添了無數(shù)機會。清晨,天很干凈,侯門深似海,吹不進(jìn)來太湖的霧,里面的迷霧也無法逃出。天亮不久,已有不少豪杰來到園子中,意圖探望吳大先生的傷情,但是卻沒有人敢推門而入,不多時,吳二爺領(lǐng)著吳晴和吳風(fēng)雨也來了,丫鬟輕輕地打開房門,她們甚至沒有驚呼,仿佛沉醉在了桂香之中,屋里的人死了,兩個守夜的丫鬟和吳大先生,死得很安靜,一臉平和,滿屋子的桂花香氣氤氳其中,而屋里的三人只是沉沉的睡去,門外的人只是不愿意將他們叫醒。然而死亡是無法改變的,人們只好為努力為自己辯護(hù),吳風(fēng)雨似乎被震驚了,遠(yuǎn)遠(yuǎn)站在一旁一動不動,也許他還年輕,吳晴站在他身邊,低著頭默默的抽泣,好一個美人,梨花帶雨,秋水春沐。吳二爺正在認(rèn)真檢查尸體,吳笙在一旁嚎啕大哭,瀟湘公子靜靜的陪伴著她,一臉深情,一臉惋惜。四周的豪杰們交頭接耳,似乎在統(tǒng)一意見和懷疑,如初更的狗吠,三更的雞鳴,凌晨的貓叫,在他們眼里都是令人窒息的揣測。吳二爺仔細(xì)檢查了一柱香時間,滿面焦慮不安的說道:‘全身無傷口,也沒有中毒的癥狀,也沒有內(nèi)傷痕跡,周身有桂花香,面有血色,跟吳非一般,無法斷定死亡時間?!娊試W然:‘難不成三人自然死亡于房間內(nèi)?’吳二爺冷靜地說道:‘可能是中了一種奇怪的毒身亡,不然這渾身散發(fā)桂花香氣格外奇特?!拿嬉黄瑢庫o,中間有一人說道:‘江湖人盡皆知,唐家武功,暗器和毒術(shù)天下第一,況且昨日兩人又有爭斗,唐傭更是傷了吳大先生,以我等愚見,此事還得煩請?zhí)苽蚪忉屜?,若是有異,只怕今天是不讓其走出這吳府了。’說完他憤而望向四周,只是江南的豪杰們并未響應(yīng),而是各自沉默著。相比強出風(fēng)頭,他們更不愿意引火上身,也不愿意得罪唐家,在事情沒有確定之前,他們大都不會表態(tài),所以四面安靜得有些可怕。吳二爺耐心地說道:‘昨日吳大先生已經(jīng)說了唐傭不是兇手,而從下午至今,唐傭兄弟從未離開房門,所以今日更不可能是兇手。此事必有蹊蹺,還需要證據(jù)證明,望諸位不要切莫揣測,落人口實。煩請諸位回房歇息,在府上多住些時日,如有事者,也可以離開了,家中變故,有招待不周之處,還望各位海涵?!?p> “第二日,賓客大都已走,只剩下捕頭,摘星怪,云夢圣手,瀟湘公子,白衣少年和我尚在。有些人無處可去,有些人別有所圖,有些人忠肝義膽,有人不知何故,我也沒走,我大概是個奇怪的人,我并不是因為吳家而留下,是因為我在等水落石出,等寒劍浮出水面。下午,吳府很寧靜,吳晴獨自一人在庭院深處往來,我從遠(yuǎn)處看她,絕不似吳笙那樣的仙女,仿佛她就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這樣深似海的院子,憑借這姍姍的腳步便可以萬千寵愛集于一身,她似乎在猶豫這什么,也可能是過于驚恐和哀傷。一天沒有見到的吳風(fēng)雨從另一邊的長廊走下來,溫柔的說道:‘大姐,別再踱步了,有些路不應(yīng)該這么走,世事早已面目全非,你走得那么遠(yuǎn),還是從前的樣子嗎?’吳晴垂著頭低聲說道:‘我走得再遠(yuǎn),也是為了讓你走得踏實。如果世事不如此,你可能就沒有腳走這些路了?!瘏秋L(fēng)雨冷冷的說道:‘縱繁華事散,也坐擁谷園,何必做墜樓人?’吳晴慢慢的抬起頭,依舊很柔的說道:‘可秦王無道,欲滅燕世子而安枕,我不過是易水畔荊軻鬼,那些人也不過是高漸離?!瘏秋L(fēng)雨有些憤怒,轉(zhuǎn)臉說道:‘荊軻不過失敗之鬼,秦王卻有一統(tǒng)之功,天意如此,燕當(dāng)滅,荊軻當(dāng)死,有些事,是不可為也?!瘏乔绨察o地說道:‘世事總是不可為而為之,今我不是荊軻,意愿魚腹藏劍。路已走,難回頭,縱使有變故,我自己承擔(dān),你就不要妄自插手了。你還小,路還長,有些事,就假裝不知道吧,我會給你一個交代的?!粤T,吳晴匆匆趕回自己的房間,輕輕的關(guān)上門,吳風(fēng)雨滿面怒火,呆呆的站了許久,然后默默地離開了。”
“不覺已八月末,江南的秋來的很慢,梅莊的蘆葦可能還綠著,西山的農(nóng)人也許在收割稻谷,可蘇州吳府莊園里除了桂花老了,其它卻沒有太多變化,吳非和吳大先生已下葬,沒有邀請?zhí)嗳藖淼跹洌坪跻磺卸荚谀慕Y(jié)束中。人都走了,摘星怪和白衣少年一路向北,云夢圣手獨自去了錢塘,捕頭走了,他的字畫很重要。瀟湘公子帶著吳笙走了,乘船沿著吳淞江而去,一艘三層大船,裝扮極為富麗堂皇,有十名美貌的婢女,有十名老到的船家,說是泛江,說是泛海,這樣的船,即使他們住在海上,也不會有人懷疑其經(jīng)不起大風(fēng)大浪。一場夜雨,秋涼如蠶衣,絲絲入肉。秋雨綿綿,也許許多天也晴不了,這樣的夜晚,若有人趁夜色而來,大概也不易讓人察覺,若有人離開,想必也是。三更雨,空階滴至明,屋頂終于有了腳步聲,我輕輕出門,只見一個黑色勁裝男子往郊外而去,此人輕功極好,但是比瀟湘公子和寒劍差距頗遠(yuǎn),我輕輕一躍,靜悄悄的跟在身后,不多時,吳二爺也跟了上來,與我點頭示意,黑衣人到了樹林里,在一間涼亭里靜靜地站著,我與吳二爺靜靜地走了進(jìn)去。吳二爺經(jīng)驗老道,靜靜地說道:‘夤夜引我二人來此,為何?縱使調(diào)虎離山,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吧?!谝氯艘谎圆话l(fā),只是站著,呼吸聲愈發(fā)沉重,可能在下一個重大的決定,此刻正在最關(guān)鍵的地方。片刻后,黑衣人轉(zhuǎn)過身,揭下面紗,吳二爺大吃一驚,幾乎要墜倒在亭子邊。顫顫巍巍的說道:‘怎么是你,為何是你?’黑衣人是吳風(fēng)雨,他輕輕地拿出一個紫色的瓶子,冷冷地說道:‘這就是毒死二叔和大哥的毒藥,他們都是我殺的,為了掌握吳府的大權(quán),為了在武林有一席之地,我只好殺了他們?!瘏嵌斎眍澏吨氐溃骸笊约杭胰?,無冤無仇,你卻要同室操戈,為何今日不把我殺了,殺了我,吳家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吳風(fēng)雨略帶慚愧的回復(fù)到:‘我是不該殺他們,父親,可是這些年,我們在吳家有何地位可言,吳家以武功排位,這一輩中,我武功天資最好,為何二叔卻執(zhí)意讓大哥做接班人,他們不仁,我才不義的,父親,今日,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不后悔?!瘏嵌斔坪醣恢匚飰旱么贿^氣來,微微地說道:‘這是你的意思?你還不到十六周歲,你不應(yīng)該這樣?!瘏秋L(fēng)雨滿是疑惑地質(zhì)問吳二爺:‘父親,我不想只活這十幾年,二叔早已在外面請好殺手,我不殺他們,便會為他們所殺?!畢欠潜拘陨屏迹m然天資不高,但是絕無害人之心。’吳風(fēng)雨默默低下頭,許久后才說道:‘父親,斬草除根??!若非瀟湘公子,連吳笙也得死?!瘏嵌敇O其憤恨:‘你竟如此鐵石心腸,今日,我不殺你,天理難容。’言罷,就要拔劍。我匆忙上前勸道:‘還請二爺息怒,準(zhǔn)允在下問幾個問題?!瘏嵌斉慷?,說道:‘事已至此,家門不幸,貽笑四方。還有何好問的,今日必殺此賊。’‘二爺莫急,人命關(guān)天,死了就再也不能說話了?!瘏嵌斻?,我問道:‘吳大先生和吳非皆是為你所殺?’吳風(fēng)雨滿臉傲氣,回道:‘是又如何?’吳二爺指著吳風(fēng)雨怒道:‘畜生?!斈?,容我再問幾個問題?!D(zhuǎn)身對吳風(fēng)雨問道:‘你近期出過蘇州嗎?’‘沒有。’‘你可認(rèn)識寒劍。’‘不認(rèn)識。’‘那兇手不是你?!叮〔皇俏疫€能是誰?’‘能讓你如此掩護(hù),甘心為其頂罪的,還能是誰?’‘事已至此,縱然她有千般不是,還請放過她,她是個可憐人,一心為我,我甘心就戮?!衄F(xiàn)在趕回去,或許還有回轉(zhuǎn)的余地,若遲些時候,她發(fā)覺毒藥不見,必自戕?!瘏嵌敯侔悴唤?,追問道:‘那兇手是誰?’我默默低聲回道:‘吳晴?!褂晡赐#灰娙龡l黑影,出了涼亭,如驟風(fēng)般奔入城去?!?p> “吳府安靜,家童和奴婢都未醒,還有微弱的鼾聲,只有吳晴的院子還亮著燈,三人匆忙推開房門,吳晴已在梁上結(jié)好白綾,被我們匆忙的打擾嚇了一驚。她訝異的看著我們,她是如此美麗,楚楚可人,微微皺著眉頭,像似一朵懷有淚水的云,沉沉的,讓人忍不住撐開傘,輕輕的拖住她的下巴,不讓她害羞的垂下頭去。我輕輕地說道:‘若遲些來,二爺和吳公子豈不是要后悔終生。吳小姐認(rèn)識寒劍吧?’吳晴淺淺的說道:‘認(rèn)識,數(shù)月前他重傷臥在江岸,我救了他,他贈與我一瓶毒藥,并答應(yīng)幫我辦一件事。’‘所以你讓他殺吳大先生和吳非?!?,也不是?!趺凑f?!疄榱吮苊怙L(fēng)險,我只是讓寒劍幫我聯(lián)絡(luò)了江湖上最好的殺手,可是他們卻莫名其妙的死在了梅莊,所以只好我和寒劍親自動手。’‘是最好的殺手?’‘寒劍說是。但也不是,最好的殺手被二叔請來殺我弟弟吳風(fēng)雨了,他請的是最厲害的殺手?!墒悄銈儧]想到的是請的殺手為了追求名利,在梅莊截殺了吳大先生請來殺吳風(fēng)雨的人,而他們卻因為是唐家的敗類,被我所殺。所以你們鋌而走險,自己動手了?!?,寒劍化裝成仆人的模樣,毒死了吳非,然后用唐家的武功嫁禍于你,想逼你和吳大先生動手,然后借你之手殺掉吳大先生。只是沒想到,吳大先生竟然相信了你,而此時寒劍已走,更沒有辦法能進(jìn)吳府,我只能自己動手毒死了二叔?!巳?,為求自保,你并無大罪,此事已了,我絕對守口如瓶,還望諸位放心。但有一個問題,寒劍何在?’‘吳非死的當(dāng)夜,寒劍便離開蘇州了。我不知他的去處,但是他帶來的妓女尚在城中的梧桐客棧中,你去問問,或許她知道寒劍去處。’‘多謝!’吳二爺呆呆的站著:‘原來二弟竟然如此毒辣,吳晴你做事也絕了些。江湖是重義的江湖。不再適合我了,從今日起,我隱居太湖西山,吳府事你兄妹好自為之,切莫再來找我,唐兄弟若來,我歡迎之至。就這樣吧,我走了?!粤T,絕塵而去?!?p> “邁出死氣沉沉的吳府大門時,天微明,熙熙攘攘的街市,賣早點的,賣菜的,賣魚的,擔(dān)夜香的,都用著各自的方式努力的活下去,他們身上都有各自生活的味道,可能他們不知足,但是他們越來越平庸和卑賤,越來越找不到改變的辦法,他們是可憐人,不是必須的,但是必須有這樣的人存在。古老的蘇州街市,走著一群古老的吳國人,每一個剛進(jìn)城的人,都像是病態(tài)的西施,帶著哀怨和惋惜,江南深秋的清晨,有些涼,雨停了有一會兒了,街道還是很潮濕,南方總喜歡用青石砌成街道,用柏木攢成房屋,雨后,顯得格外冷清,很少有人說話,怕驚醒住在這里的人。一切都奇怪著,沒有太多道理和邏輯,這么早便占領(lǐng)這座城市的人卻不屬于這里。”
“梧桐客棧,并沒有梧桐,整個蘇州也很少看見梧桐,可它叫梧桐客棧,可能是店主人愛好梧桐,也可能是店主人愛好人靜,可愛好人靜的人開著客棧,似乎不太合理。所以這間店在一條幽靜的巷子里,巷子種滿各式的花草,能找到這里的人一定是愛靜的人,或者是有秘密的人,這樣的人不多,所以梧桐客棧生意一定很慘淡。對于這樣的地方,我一般不輕易打擾,門輕掩著,輕輕推門而入,一個偌大的花園,兩側(cè)各一座假山,種有許多花草,一棵榕樹,掛著安靜著的秋千,穿過花園才是客棧。店家尚未起來,我輕輕躍上閣樓,沿著那日馬車上的香味找到了一間雅致的房間,房門掩著,插著門栓,我不愿意引人誤會,所以選擇了最粗魯?shù)姆绞?,從另一邊推窗而入,床沒有放下簾子,她慵懶的躺在床上,似乎還在熟睡,似乎在等人歸來,我從未見過她,可熟悉這種氣味,胭脂鋪的味道,有了家室的男人都熟悉這種味道,可胭脂中似乎又有花香,讓人沉迷其中,似乎醉在女兒國里,被載歌載舞的伶人灑落在地的酒打濕了一雙棉布納的鞋子,她頭發(fā)梳理得很是整齊,臉上沒有妝,卻白璧無瑕,精致纖細(xì)的眉毛,閉著眼睛,睫毛整理得很是整齊,不算高挺卻很精致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圓潤的下巴,她可能半夜醒來過,然后又匆匆睡下,所以睡姿很隨意,如月般的雙手抱著嶄新的鴛鴦金線枕頭,繡著鸞鳳的絲質(zhì)羅衾蓋著半邊身子。她輕輕的呢喃著,似乎是一個人的名字,不時會抖動抽搐一下,似乎有一個美麗的夢引著她不斷躡足。足,一雙精致玲瓏的小腳,白的像冷冰冰的玉,白的像軟綿綿的云?!?p> “她每喚出那人的名字時,都伴有淺淺的笑靨,似乎像吳地的山丘上,在春天的風(fēng)雨后淺草隨之微微的萌芽,百花也輕輕地綻放,萬物復(fù)蘇時,讓人將心思放在了天空之上,去摘取天上的云朵,將綠草與春花牽引進(jìn)溫暖的夢中,帶上一杯酒,濃醉至明年。她沉睡了許久,像書中的一只安靜的狐貍,招搖著毛絨絨的尾巴,我就靜靜的坐在窗邊的雅座上,閉著眼睛等待春雷驚醒夢在春日中的她,運著功,克服一整夜未眠的困倦,我大概是很疲憊了,大概是被這樣的氣味贈與了內(nèi)心的安寧,竟然沉沉地睡去,夢見當(dāng)年在長江行船,遇三峽地滔天巨浪,拼命的掌著舵,耗盡了全身的力氣,醒來時,已是午后,我渾身疼痛的躺在床上,內(nèi)衫上還透著微微的汗?jié)n,微冷。她早已整理好整個屋子,坐在梳妝臺前對著銅鏡涂抹著胭脂,我想起床,卻感覺甚是乏力和饑餓,回想起來,我雖已許久沒有好好吃飯了,但至少不會如此虛弱,她并沒有理會我,自顧自的梳理著自己的妝容,我努力的坐起來,狼吞虎咽的吞著床邊小桌子上的糕點,喝了一杯熱茶,然后再安靜的躺下了,很快,我感覺我又將昏昏沉沉的睡過去,只覺得似乎有一尊無常鬼緩緩的飄過來,坐在床頭,一雙深如大海的美麗的眼睛凝視著我,我被一股涼意關(guān)在了海底,沉重如山的壓力頃刻而至,壓得我喘不過氣來,然后真的沉沉的睡了過去。”
“再醒來,窗外華燈初上,夜空陰著,烏云很低,她安靜地坐在桌邊,一邊吃著豐盛的晚餐,一邊凝視著我,我似乎恢復(fù)了一半的力氣,安靜的坐了起來,然后走到了桌上,我似乎太餓了,拼命的將桌上的食物塞進(jìn)胃中,她并沒有太吃驚,只是一臉平和的看著我,我含混不清的問道:‘我怎么會睡了一整天?’她似乎被我的話逗笑了:‘一整天?哈哈,你睡了足足有十天了,只在第四天的中午醒了一次?!翌D時驚訝的張著嘴,滿嘴的食物沿著下巴掉了下去,一臉茫然且疑惑的問道:‘姑娘可別逗我,我怎會濃睡十天?’她很是歡欣的說道:‘沒錯,你來的時候還是八月末尾,今天已快到重陽了。’我一臉不解,詢問道:‘怎會如此?’女子哈哈大笑:‘你不懷疑我用藥害你?’‘你若存心害我,我定活不到此時?!訚M是贊賞的看著我,說道:‘你很聰明,木公子肯定也很欣賞你吧?’‘是,那我為何會如此?至今,我還甚感乏力,手足冰涼。’女子淺淺的看著我,淡淡地說道:‘你已經(jīng)沒事了,現(xiàn)在只是太餓。那日清晨,你推窗而入的時候,我并沒有睡著,而你也并沒有色膽包天,而是靜坐在一旁等我,所以我想你應(yīng)該不是壞人,那么你定是有事而來,直到后來我看了你的劍,才知道你是木公子的人。你來之前已經(jīng)中了毒,毒是我家傳的毒,名叫花香冢,人中此毒,一遇花香,半個時辰內(nèi)必死,死后滿身花香,故名曰花香冢,此毒藥僅我家能解。所以,是我救了你的命,你得感謝我?!殷@得恍惚錯過了一個春秋,顫顫地回道:‘姑娘救命之恩,我萬死難報,可我何時中了此毒,莫非我家主人木夫人、吳非還有吳大先生都是死于此毒?’‘我不知道,一年多前,我只是將此毒贈予寒劍一瓶,至于你,應(yīng)該是來前數(shù)個時辰之內(nèi)中的毒,走進(jìn)院子時,感染花香,你是唐家人,應(yīng)是寒劍對你下的黑手吧?!皇呛畡Γ菂乔绾蛥秋L(fēng)雨。你就是跟著瀟湘公子和那個和尚的妓女吧?和尚就是寒劍易容的?’妓女很是欽佩的看著我:‘沒想到你這么聰明,連瀟湘公子都沒有看穿我倆的身份,你竟然看穿了。’‘是,我也是你們走后數(shù)日我才追憶起和尚的身形很像是寒劍,而咳嗽正是證明他重傷未痊愈。聯(lián)想到此處,再有眾多的事故,他必是寒劍,可你不像是妓女,按你的說法,你應(yīng)該是毒王的后代。’妓女很是深情的盯著我,說道:‘你可真聰明,我開始有點喜歡你的聰明了,我名字就叫妓女,可我并不是妓女?。《就跏俏业淖娓?。’‘為什么有人給你取這樣的名字?’‘我自己取的,我喜歡這個名字?!液芤苫蟮膯柕溃骸銘?yīng)該知道我是唐家人,是要殺寒劍的,你為何又要救我?’妓女依舊含情脈脈的凝視著我,款款說道‘因為我要你替我殺了寒劍,我跟她三年感情,三年苦苦追隨他走遍千山萬水,想不到他為了吳晴那個寡婦,竟然將我拋棄,你應(yīng)該想知道他去了哪里吧,他去了遼東,去找長白山萬年參王去了,傳言吃了它可以治愈內(nèi)傷,功力增倍。你此去若是見到他,一定替我殺了他,帶他的一只耳朵來毒王谷,我必有重謝?!耸略谙卤禺?dāng)效勞,以報姑娘救命之恩。還有一事,寒劍手里還有花香冢,我此去若再中毒該怎樣察覺和怎樣醫(yī)治?’‘此毒融入全身血液,聞到花香后,首先會從腋下和頭皮滲出花香來,此時需封住全身血脈,然后再找解藥醫(yī)治,只要七天內(nèi)配置好解藥,便可無虞,解藥需一根千年老參,越老見效越快,另外需蟒蛇膽,蝎子尾,鴆喙,熬一個時辰就好?!x姑娘,你且回毒王谷等候,此事若成,若有機緣我定前來做客,若無機緣,我定會傳音與你?!?,那奴家在此謝過唐公子,你且在此休息半日,恢復(fù)后再遠(yuǎn)行,我為你配置了一顆毒王丹,在你昏迷期間已經(jīng)喂你服用,此藥可保你免受一般迷藥和尋常毒藥的傷害。既如此,奴家這就走了,公子保重?!粤T,妓女深情地與我對視了許久,然后轉(zhuǎn)身,慢慢的推門,款款而去,不多時,一輛馬車緩緩地駛出巷子去。她走了,走出了我的附近,走進(jìn)了我的回憶。許多人,我再也不會遇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