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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殼街的夕陽

第五章 落幕

布殼街的夕陽 孤蒙 3474 2019-05-15 20:02:36

  老街有一個三岔口,一條路通往河堤,一條路通往外面的繁華世界,還有一條路通往泗王廟。和水觀音廟一樣,泗王廟也是用來祈禱風調雨順、避免水患的,如今只剩一間年久失修的正殿,殿前的壩子,早已成為農民進城買菜的集市。每到下班時間,人來人往,非常熱鬧。

  天晴和天逸一路狂奔,只見昔日的集市此時成了一個天然的擂臺,里三層外三層地擠滿了看鬧熱的人們。兩人拼命擠到前面,擂臺中央,一群人圍著三哥正拳打腳踢,三哥寡不敵眾,已經被打得蜷成一團,只顧得上雙手護頭。他滿臉血痕,右邊眼眶青紫,高高腫起。嘴唇緊閉,一聲不吭。一個人正高聲叫囂:“老子今天打死你龜兒!喊你壞老子好事。”周圍有人在高呼:“搞快去派出所喊警察來!”有人在咒罵:“哎呀踩到我的菜了!長沒長眼睛嘛!”有老太婆帶著哭腔在喊:“莫打了!再打出人命了!”人群七嘴八舌、鬧鬧嚷嚷,就是沒有一個人站出來,阻止行兇的人。

  天晴一眼看到,帶頭的人,正是賀老幺。

  一點點思考也無,天晴徑直沖了過去。天逸大驚失色,一把抓住她的裙子。天晴把裙子一扯,頭也不回。天逸急得直跺腳,緊緊跟了上去。

  天晴幾步跨到賀老幺身邊,一把抓住他手臂,拼命拖了出來。

  賀老幺正準備一拳揮過來,看清來人,放下了拳頭,不耐煩地罵道:“晴娃子!你跑到這來做啥子?快滾回去寫作業(yè)!”

  天晴聲音顫抖,她第一次見到殺氣騰騰、額頭青筋亂跳的賀老幺:“賀叔,你不要打三哥了嘛!求求你,不要打他了!”賀老幺將她推開:“走走走,小娃兒各人回去讀書!”說完,轉身對三哥又是狠命一腳。天晴又一次撲過去,抱住賀老幺的手臂,整個人掛在上面,嘴里不停地哀求:“賀叔,都是鄰居,不要打了嘛?!辟R老幺惱羞成怒,大罵道:“老子給你好生說你不聽是不是!”順勢一掌,將天晴重重摔在地上。地面被撞擊出一聲悶響,碎石擦傷了皮膚,數(shù)道鮮紅的血痕頓時凸起在潔白的手臂上。天逸急沖上前,扶起天晴,怒吼一聲:“賀老幺老子日你媽!”

  雖然還有幾個月才滿13歲,但天逸的身高已經1米65,平時喜愛體育運動,讓他比同齡人體格健壯許多。即使是初中生,也不一定比得過他。

  當?shù)谝蝗蛟谫R老幺臉上時,天逸是占了便宜的,但畢竟是孩子,哪里打得過五大三粗的漢子?賀老幺一拳將天逸揍倒在地,提腳就踹。天晴一下子撲上去,死死抱住賀老幺的小腿,賀老幺一邊咒罵著掙脫,一邊撕扯天晴的頭發(fā)。天晴尖叫著,天逸一躍而起,一口咬住了賀老幺的手。賀老幺慘叫著,放開了天晴。

  地痞們聽見這邊的動靜,紛紛圍攏過來。

  很快,許天晴和羅天逸,就像兩只小雞崽子一樣被拎了起來。

  三哥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一瘸一拐,聲音卻響亮有力:“賀老幺!你這個軟蛋!打我就打我,欺負晴娃子和逸娃子干啥子?!把他們放開!”

  “哼哼,”賀老幺冷笑一聲:“放開?”他一把扯過天逸的頭發(fā),將他的腦袋拉到自己面前:“逸娃子把我手咬得鮮血長淌,就這么放了他?喊他老漢兒拿錢來賠!”賀老幺奸笑著拍打天逸的臉頰,聲音充滿了邪惡:“不過你那個老漢兒,單位都垮了,有個屁的錢???一天只曉得在屋頭混吃混喝吼婆娘,嘖嘖嘖,可惜你那個媽,長得白白生生漂漂亮亮的,遇到這么個男人。干脆喊你媽來賠老子一晚上,錢就不用了,哈哈哈哈?!?p>  天逸的臉和賀老幺的臉距離只有幾公分,他聞到他口中濃重的煙味,看到他哈哈大笑時露出的滿口黃牙,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他的眼前只有那猙獰的邪惡的笑臉,在不?;蝿印L煲萆钗豢跉?,大叫一聲:“嘿呀——”頭死命地向賀老幺撞去。賀老幺痛苦地叫了一聲,捂住眼睛,踉踉蹌蹌地退了幾步,嘴里叫罵著,地痞們一哄而上,暴風驟雨般的拳頭落到天逸身上。

  三哥血紅著眼沖上去。一片混戰(zhàn)。

  突然,天晴看見賀老幺從包里掏出一把彈簧刀,直沖三哥背心而來。天晴驚慌失措,急得聲音都變了調:“三哥——后面——有刀——”三哥轉身也變了臉色,說時遲那時快,他一把抓住了賀老幺握刀的手,向對面推去。賀老幺底盤不穩(wěn),連連后退,身子后傾。三哥向側面用力,想把刀子甩掉,兩人卻齊齊倒在了地上,抱成一團翻滾、搶奪。

  隨著一聲慘叫,一切都已無法挽回。

  賀老幺癱在地上,胸口有鮮血不斷滲出,很快就將衣服染成血紅,繼而流到地上,像一股詭異的溪流。

  三哥跪在地上,手邊是那把帶血的刀,他雙手攤開,呆呆看著地上的血。地痞們停止了圍毆,齊齊回頭,呆呆看著地上的血。天晴和天逸互相攙扶著,呆呆看著地上的血。圍觀的人們鴉雀無聲,呆呆看著地上的血。

  時間停止了。所有的事物都凝滯在這一瞬間。

  片刻,有人高呼起來:“殺人了!殺人了!”

  人群像剛剛燒開的水一樣,“嘩”地一下沸騰起來。有人尖叫,有人慌亂地跑。農民們挑起裝菜的筐子,像是自己殺了人一樣,沒頭蒼蠅似的跑走了。

  三哥大夢初醒般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兩個孩子面前,苦笑了一下,眼中有淚水流下。他深深地看了他們一眼,輕輕地說了聲“謝謝”,起身混入了人群,很快消失不見。

  警察來了。天晴被天逸扶著,一起上了警車。

  天晴在車上不停地哭,她看見街道兩旁的法國梧桐不斷后退,看見涪江永不停止地奔向大海,看見初夏的殘陽,在天邊渲染出美麗的火燒云。她心痛不已,她明白,那個為他們彈吉他,一起唱《每天愛你多一些》的三哥,今天也隨著賀老幺一起死了。

  剛剛走出派出所大門,老羅就一耳光扇在羅天逸臉上:“狗日的還學會打架了!那個賀老幺是你惹得的嗎?看老子不打死你!”天逸不言語,脖子梗著,望向天空。天晴哭得快背過氣去:“羅叔叔,你不要打天逸。都是我惹的禍。對不起,你不要打天逸?!崩显S一把攬過女兒,以前所未有的嚴厲語氣呵斥道:“許天晴!你聽好!以后要是再這么莽撞亂管閑事,就把你鎖在家里,永遠不準出來!走!回家!”

  當天晚上,羅天逸的慘叫聲和老羅的叫罵聲響徹27號院。許天晴在家昏天黑地地哭,卻不敢去看他。

  老許默默地在女兒身邊坐下來,撫摸著她的頭發(fā)。

  天晴揚起哭成豬頭的臉,抽抽搭搭地說:“爸爸,對、對不起,我錯了。”

  “你錯在哪里了?”

  “我不該那么魯莽地去幫三哥。我去幫他,他反過來還要保護我們,結果就害了他?!?p>  “對。像這種情況,你就應該馬上去叫警察,而不是自己沖上去阻止,知道嗎?”

  “我知道了。我當時就是覺得,賀叔也是鄰居,大家都是熟人,我去求他,也許他能收手。哪曉得會成這個樣子?!?p>  媽媽李梅在一旁氣得大罵:“你以為你是誰?。磕阋粋€女娃娃,還沖上去救人!有好遠給老子走好遠!”

  老許轉頭向老婆吼道:“你鬧啥子鬧?還嫌她沒被嚇到嗎?”他嘆了一口氣:“唉,你啊。還太小了。惡人,始終是惡人。他不會因為認識你而停止作惡,相反的,好多犯罪往往也發(fā)生在熟人之間。以后千萬不要因為是熟人,而高估了對方的人心。記住了?”

  天晴點點頭。突然,她想起了什么,急切地抓住老許的手:“爸爸,三哥會被抓回來嗎?他會被槍斃嗎?”

  老許愛憐地看著女兒:“也許不會槍斃。他也是受害者,他是過失殺人,不是故意殺人。也許法官會給他一個機會。放心吧。別想那么多了。睡覺吧?!?p>  經歷了如此震蕩,天晴又累又嚇,沉沉睡去。

  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快半年了,三哥還是沒有消息。天晴好希望再見他一面,又好希望再也不要見到他。

  公元1993年9月23日,BJ申辦2000年奧運會的當天晚上,天晴和天逸激動得睡不著覺。他們在天晴的小屋里,嘰嘰呱呱說個不停,暢想著美好的未來。

  天晴聽著錄音機里的《心手相連》,眼睛放光:“天逸,21世紀一開年就是我們中國辦奧運會的話,多爽??!”

  “對!我們要去BJ,去未來的奧林匹克中心,坐在第一排,看李寧比賽,他拿金牌的時候我要跳起來鼓掌!哈哈哈哈!”

  “咦?你有沒有聽見三哥家有哭聲?”

  兩人齊齊趴上窗臺,看見對面窗戶的燈,啪地一下滅掉了。再細聽,什么聲音都沒有了。

  申奧的現(xiàn)場在加拿大蒙特利爾圣路易二世體育館,北京時間9月24日凌晨才會宣布結果。兩個孩子困得東倒西歪,倒在床上沉沉睡去。睡著前,天晴口齒不清地夢囈著:“爸爸,開始了喊我們哈......”

  時針指向凌晨2點,老許搖醒2個孩子:“看不看?馬上開始了?!?p>  兩人蹭地一下彈起來,馬上精神抖擻,搬了小板凳守在電視機前,緊張得一動不動。

  凌晨2點27分,奧委會主席,那位慈祥的白頭發(fā)西班牙老爺爺——薩馬蘭奇走上臺,全中國數(shù)億人屏住了呼吸。

  他開口了,說的是英文:“Thank Beijing......”

  “嘩!”整個27號院沸騰了起來,很多人不懂英文,但大家都聽到了“BJ”。天晴尖叫起來,抓住天逸的手臂直搖。天逸一邊笑一邊說:“哎呀,晴娃子你輕點嘛!手桿都要被你整斷了!”

  老許盯著電視屏幕,自言自語:“不對哦,還沒說完......好像不是BJ......”

  “啥子喃?”孩子們大吃一驚,只見屏幕上,薩馬蘭奇繼續(xù)說:“......The winner is ......The winner is,Sydney!”話音剛落,臺下的澳大利亞代表團沸騰了,揮舞著國旗,歡呼雀躍。

  2000年奧運會的舉辦權,BJ以2票之差,輸給了悉尼。

  這猶如過山車一樣的大喜大悲,孩子們一時難以承受。他們默默地垂下了頭,天晴幾乎哭了出來。

  這時,院子里忽然傳來一陣喧嘩,大家紛紛走出門去。眼前的一幕讓天晴驚呆了。

  三哥,是三哥。

  他在夜幕中佝僂著背,戴著手銬,在一群便衣警察的押送下踟躕前行。三哥的母親抱著他嚎啕大哭,呼天搶地。

  天晴啞著嗓子喊了一聲:“三哥!”

  三哥抬起頭來,看到了天晴和天逸。他的眼睛空洞無神,如一潭死水。天晴的眼淚嘩嘩地流下來。三哥笑了笑,在黑暗中動了動嘴唇。家家戶戶都開著電視機,淹沒了他的聲音。也許他說的是:“不哭?!?p>  老婦人在地上打著滾嚎啕,天晴嗚嗚地哭,天逸一臉悲痛,卻始終沒有流淚。

  夜色吞沒了他們的悲傷,每家每戶都傳來一樣的聲音,那是中國首次申奧失利后的淚水,也是中華民族重振信心的吶喊。

  中國首次申奧落幕了,這一場以失敗告終的戰(zhàn)斗,反而讓中國人更加緊密地凝聚在一起,開拓未來。

  天晴和天逸無憂無慮的童年,亦在初識愁滋味中,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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