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祥寅與孫儒臣父子自從在茶館聊過‘緣’之后,一路上再無話說。直直地往柳先生家方向走去,約莫過了一刻鐘時間,孫儒臣正覺得又有些熱時,看見走在前面的孫祥寅停住了腳,向路邊尋一個花白頭發(fā)的老人問道:“阿叔叨擾,你可聽說有個老秀才名柳遷的住在這里么?”
那老者愣了一愣,停下來問道:“俺沒聽清,你剛才問的什么?”
“你可聽說此間有個姓柳名遷的秀才,住在這里么?”
“柳秀才?”
“對!”
“就在里面,那邊有個草屋,還插了個白色的幡兒,成天弄得和招靈似的,就是他家!”
孫祥寅聽說,內(nèi)心一陣忐忑,也不知這老者所說是真是假,謝道:“多謝阿叔?!崩险咦匀チ?,孫祥寅回到儒臣旁邊,叫他跟著自己,便走進(jìn)一邊田地里去找。
不多時,果然看見一個茅屋立在空處,也無院子也無圍欄,只一個草廬結(jié)在那里,門前栽了幾棵柳樹,土地上插著一個白色的布幡,上面草書八字:山居詩酒,輕傲王侯。
“怪道那老者如此說話,山下野民目不識丁,見草書只道是胡亂涂畫的圖騰,因此以為是招靈幡了。不過看他寫下這八個字,恐怕是個科舉不第,歸家怨天尤人故作輕狂的文人,不知為何邱先生舉薦了他?”沉吟了一會,孫祥寅覺得自己瞎想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便回頭對儒臣說道:“正是這里了,你隨我進(jìn)去,謹(jǐn)記以師禮待他?!?p> “孩兒記住了?!?p> 孫祥寅滿意地點點頭,便上前去輕叩柴門,不一會兒聽見里面?zhèn)鞒鋈寺晛恚骸昂稳??”說話聲音雖然慵懶無力,卻分明聽得嗓音中有股中氣撐著,直從屋內(nèi)傳出來灌入人耳,聽得屋外父子各自在心中叫了聲‘好’。
祥寅聽屋中人說話措辭頗為斯文,又且聲音清亮,心里明白此非常類,特意撿了些書面詞句答道:“飛水孫祥寅,承邱長存老先生舉薦,特來此為犬子尋師,不知屋中可是柳三思柳秀才么?”
“我道是誰,原來卻是孫解元來此,房門未閂,你自推門進(jìn)來吧?!?p> 孫祥寅見此人如此不羈,心中也有些唐突,回頭對儒臣做了個手勢示意他跟上來,便以手輕輕推開那門,門上浮土落下來些,祥寅不禁咳嗽了幾聲,再定睛看這屋中,只一張破床與鄰近灶臺大鍋,桌椅與其他擺設(shè)一應(yīng)無有,只床邊地上有一個鐵門在那里。
祥寅心中疑惑,便放聲問道:“不知柳先生身在何處?”
“床邊地上窖門,你將它扯開,順著梯子下來便是!”
祥寅聽那聲音從地下傳來,也不疑惑,自上前去著力拉開那門,卻只是一層鐵皮蒙著的木門,一拉便開了,險些晃了祥寅一個跟斗,孫儒臣忙上前攙扶,祥寅擺擺手推開他,往那地窖里面看去,只見一個扶梯倚在墻壁,洞口不甚寬大,僅容一人上下。
孫儒臣隨著看了看下面,心中也是作怪道:“上一個邱先生有些悲戚往事,與我講完故事便不告而別,這一個柳先生又在家中掘個地窖住在里面,怎么我孫儒臣的先生都是這般模樣……?”
儒臣正想時,孫祥寅卻絲毫不遲疑,當(dāng)時便順著扶梯爬了下去,約莫兩米有余的高度便觸了地。儒臣見父親如此,也不敢怠慢,隨著爬了下去。
下地之后,父子二人抬眼看前面,卻是略有不同:一個一米五六的地穴在面前,不遠(yuǎn)處燈光透來十分明亮,孫祥寅心中奇怪,當(dāng)先彎下腰走了過去,儒臣緊隨父親,沒幾步便出了穴口,直起腰來看時,又是別有一番洞天:地鋪石磚,頂設(shè)木架,下有桌椅床凳陳列四周,中有詩書字畫掛設(shè)兩旁。角落里燈臺八支,擺有明亮油燈;書桌前交椅一張,坐著早衰書生。
父子兩個被這個景象攝住,一時不好聲張,只靜靜地看著柳遷懸腕危坐、運筆如飛,約莫等了一刻時分,柳遷寫畢,端詳了一會,提著那張宣紙站起來,轉(zhuǎn)身笑道:“因解元上午差人來說了今日不來,因此未曾準(zhǔn)備下什么,方才聽見聲音,猝然備下拙筆一張,權(quán)作見面之禮?!闭f著走過來將那副字遞給祥寅,祥寅忙不迭地接了,口中連連稱謝:“某帶犬子來此認(rèn)師不曾備下什么,卻教先生如此用心,愧不敢當(dāng)!”孫儒臣站在祥寅背后看那字,見是狂草寫就,更兼背影,認(rèn)不真切,只得作罷。
“不知柳先生今年歲齒幾何?”
柳遷呵呵笑道:“某乃琰元三十三年生人,與解元相比卻是晚輩?!?p> 孫祥寅算了算:“如此說來,先生正比某小了一旬?!?p> “正是,小生也是屬虎,今年三十有四,當(dāng)年曾蒙邱先生點撥一二,因此先生臨行前相薦與兄長?!?p> “哦?某卻不知柳先生竟是邱先生高足。”
“邱先生不曾提及?”
“不曾?!?p> “哈哈哈……”柳遷笑了一會,自撫髯道:“也對,邱先生與某雖住同縣,卻有八年不曾來往,只因先考一言,寒心十年如此,甚是令人感慨。所幸先生不曾恨及于某,還肯相信柳遷這個丘陽狂生?!?p> “這……”柳遷如此直白,卻令孫祥寅頗覺尷尬,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嗨,一些陳年往事罷了。”柳遷說著,走去拉來那張交椅與馬扎兩張,將交椅放在祥寅身旁,自坐一個馬扎,又遞給儒臣一個。孫儒臣忙婉拒道:“學(xué)生怎敢與先生平起平坐?只站著便可?!?p> “沒這些事?!绷w笑道:“某雖才疏學(xué)淺,卻不與世人相似,若要拜我為師,先需莫把我當(dāng)做先生,只當(dāng)成一個比你稍大些兒的朋友便了?!?p> 儒臣有些尷尬,便看祥寅,見父親點了頭,才敢坐在馬扎上。
“令公子既要拜某為師,柳遷雖愧不敢當(dāng),卻承蒙邱先生舉薦之恩,與解元登門稱師之禮,不敢推辭。然而若要為師,便需將某之生平為人細(xì)細(xì)說與解元知道,到時再做抉擇,不知解元意下如何?”
“若柳先生不介意,則是十分好了?!?p> “哈哈哈……解元高才,柳遷不敢蒙‘先生’之稱,只叫某柳三思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