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買命

　　觸目可及之處皆為虛妄，雙足所踏之地恍若隔世。

　　西澤站在碼頭附近一口下水道井口前，井下全是不可捉摸的黑暗，什么都看不清楚，沿壁上沒有鋼筋把手，就好像故意不讓人下去一樣，也正是這個原因才讓西澤選擇了這個井口……因為躲藏的人總會關(guān)上家門。

　　他猶豫了一會兒，在周圍人群疑惑目光的注視下，還是果斷地跳了下去。

　　“砰”的一聲，人們在看到他落下去以后連忙湊上去向下看，卻什么都看不見，就好像一層深厚的黑紗罩住了視線，隔在他們與井下中間一樣。

　　在針刺般的劇痛過后，西澤從淺淺的一灘水里站起身，一邊揉著刺痛的胳膊一邊看向四周，附近沒有什么太強的光亮，大概能隱約看清四周。

　　他下意識地摸向懷中，卻沒能拿出照明用的煉金道具。

　　他愣了一下，這才想起來自己根本沒來得及回學(xué)院拿東西，也沒去找其他人，就這樣孤身一人地來到了黑暗的世界之中。

　　記憶里那天上城區(qū)的街道上，浮腫且不斷融化的臉再度浮現(xiàn)在他的眼前，西澤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自我鼓勵般拍拍自己的胸膛，低聲地說：“沒關(guān)系的?！?p>　　他開始向前走了幾步，感覺半個靴子就像泡在了水里，腳下的流水越來越多，浸入靴尖的縫隙里。

　　墻壁陰冷潮濕，遍布了骯臟發(fā)臭的苔蘚，西澤抬起頭看著盡頭岔開的四個通道，先是思索了一番，又在四周觀察了一會兒。

　　在這樣的世界里無論是什么樣的線索都只會被沖進水道里，而后不知所蹤，這里連氣味都留不下，痕跡也只會被流水帶走。

　　西澤狠狠地向著墻壁揮出一拳，皮肉與石塊摩擦碰撞，發(fā)出低沉的聲音。

　　他越思考下去就越覺得自己魯莽，因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要面對的是什么，就在那個男人隨便模糊的提示下跑來了這里。

　　記憶里男人的那張臉太過眼熟，西澤卻怎么也想不起那張臉到底是和誰相似才能讓他在那一瞬間就選擇了信任對方。

　　也許他現(xiàn)在就該找個地方出去，然后找到希歐牧德或者師兄，甚至那位莫斯大人……

　　可當(dāng)他向后退步時遠(yuǎn)處的甬道里忽然傳來了陣陣哭泣的聲音。

　　那是孩童的哭泣，混著撕心裂肺的哀嚎。

　　他閉上眼睛，仿佛能想象有什么東西在他們的口中綻開，化為血液的給養(yǎng)，老人拿著剔骨刀，一下下片開他們的身體，留下血肉喂給飼養(yǎng)的鬼魅。

　　“下水道是最復(fù)雜的地方，我感覺那下面隱藏了不知道多少東西，就算哪一天這王都下水道里鉆出一條魔龍我都不會奇怪?！?p>　　“你下去過？”

　　“我下去過，而且還看到了不少東西?！?p>　　那時西澤沒有選擇繼續(xù)追問下去，所以下水道里到底有沒有魔龍他根本不得而知，但這件事的陰影還是籠罩在了他的心上，就像揮散不去的寒意。

　　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邁步朝著發(fā)出哭聲的那個甬道走去。

　　他害怕莎爾成為那些哭嚎中的一員，即便不愿意相信也要親眼見證。

　　但就在這時一陣微風(fēng)自他的身后拂來，他下意識地回頭，一個人影站在他的面前。

　　人影緩緩抬起兜帽之下的腦袋，西澤的臉色頓時變得蒼白起來，因為那是一張浮腫充水的臉，皮肉黏在骨頭上看著搖搖欲墜，似乎下一刻那些皮肉就要掉光，化在渾濁的水里，空留下森森的白骨。

　　西澤動了動腿，下一刻就在甬道里狂奔起來。

　　人影留在原地，看著他一點點跑遠(yuǎn)，直至消失在拐角處才發(fā)出一聲低微的嚎叫，從頭到腳緩緩融化在了原地，變成一灘肉泥。

　　西澤看不到身后，自然也沒見到這副情景，他瘋狂地在溢水的夾縫里奔跑，循著空靈遙遠(yuǎn)的哭聲，他躍下一個高臺，卻只看到了一片空曠的平地。

　　死寂，死一樣的寂靜，連細(xì)水長流的聲音都顯得那么低微。

　　按理說這時候本應(yīng)松一口氣好好休息的，可他卻愈發(fā)不安起來。

　　西澤站在空地上向著前方走了幾步，環(huán)顧四周，身后沒有任何東西追來，不知來自何處的無力與不安卻越來越濃，直至他注意到了某處反射的光，垂下眼，看到地板夾縫里一只巨大而空洞的豎瞳。

　　他忍不住輕輕地罵了一聲。

　　下一刻巨大的沖擊力自腳下迸發(fā)，他和碎石一起卷在空中，在重重地落地之后他艱難地直起上身。

　　陰影籠罩在他的身上，巨大的豎瞳中映出他無力的臉。

　　從沒有人告訴過他下水道里有一條蛇。

　　一條巨大的，全身生滿倒刺的蛇，它像是細(xì)長的海膽，從地底之下探出了龐大的身子，無數(shù)倒刺在一瞬間聳立起來化為尖銳的矛，那雙灰褐色的眼睛倒映著西澤的全身，人類的大小和它相比簡直就是天壤之別，西澤甚至還比不上那只豎瞳里的鋒芒。

　　在注意到對方并沒有做出任何行動的前兆時，西澤咬著牙，憑著不知道從哪里冒出的力量再度爬上了一條排水口，順著流水的反方向跑去。

　　那條蛇僵在原地，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這只螻蟻逃離。不知是出于不屑亦或是其他的一些原因，它沒有對西澤動手，甚至連蛇信都沒有吐出一下。

　　那雙巨大的深色眸子里靜靜地映照著周圍世界的一切景象。

　　它其實是在畏懼，它在深深地畏懼著剛剛逃開的那個少年。

　　但沒有人能明白。

　　沒有人能明白為什么這樣一條巨大的怪物會害怕一個孩子。

　　就連西澤自己都不明白。

　　直至西澤腳步聲遠(yuǎn)去緩緩消失之后它才緩緩縮回身體，悄悄折起長矛般的鱗片盤了一圈，又窩回了地板之下巨大的石盒里，灰褐色的眼睛眨眨又睜開。

　　沒有人發(fā)現(xiàn)它的脖頸上鎖著一條空蕩蕩的鐵圈，因為見過它的人全都死在了腹中。

　　“你可終于回來啦，但為什么又走了……”它吐出蛇信，在空氣里晃了晃，小聲地在心里嘀咕道，“不過你早晚還是要回來吧?！?p>　　它孤獨地等在這里，眼睛空曠無神地盯著頭頂下水道的天花板，像是一個放學(xué)后等著父母的孩子。

　　而已經(jīng)跑遠(yuǎn)的西澤對這一切還一無所知。

　　——————

　　塞萬劇壇。

　　這是一個大概五十米長四十米寬的石臺，周圍繞著石臺搭建了兩座各有十層的觀眾席。

　　劇壇是五年前皇室廢了很大力氣和時間建造的，用于表演和演武，其余時間幾乎都被當(dāng)做一個觀光地點和標(biāo)志性建筑，而劇壇最近的一次座無虛席，大概就是十年前女皇登基的那個夜晚。

　　無論是刺駕者還是擁護者，總之來自四方各地的人們還是堆滿了整整上萬人的座位。

　　登基之夜發(fā)生了許多事，無數(shù)人從漆澤各個地方源源不斷地加入到這場夜下的劇場中，醉倒昏睡在地上的人大街上隨處可見，甚至連皇宮門前都有人賴著不走，嚷嚷著要和倫瑟皇帝喝上一杯……

　　他們的愿望沒有得到滿足，而是直接被芙蕾米婭派人客氣地送到了另一條街的街燈下繼續(xù)發(fā)瘋。

　　況且皇帝就算想滿足他們也滿足不了。

　　新皇是厄洛絲，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女皇。

　　那個名為倫瑟的開國者已經(jīng)在土里沉睡了一年，再也聽不到他的擁護者和懷念者所發(fā)出的任何聲音。

　　最終那天晚上的厄洛絲帶著一身輝煌的禮袍自劇壇的大門內(nèi)走出，她的臉上抹著絲絲鮮紅的血，赤著腳，白皙的腳尖踏在雪色的圣毯上，就像貓咪的爪子一樣留下一路的梅花。

　　血色的梅花。

　　在她背后，血海從石塊里滲透出來，漸漸染紅了半個塞萬。

　　這便是女皇上位血路橫流的由來。

　　但今天的塞萬劇壇卻也頗為熱鬧，雖說算不上人山人海，卻也說得上相當(dāng)聒噪，嘈雜的聲音不絕于耳，上萬人的座位大概坐滿了四分之三，其中有大半還是聽說了那件事想來看看情況的學(xué)院外人。

　　學(xué)生們湊在一起彼此吃著東西歡快地討論等下西澤是會被一拳打得再也起不來身還是直接認(rèn)輸……在他們心里并不存在西澤獲勝的這個選項。

　　這條本該只有學(xué)院學(xué)生知道的消息被情報販子和商人得知后直接用“震驚！歷史學(xué)院與騎士學(xué)院兩大天才新生的決戰(zhàn)”為噱頭在塞萬炒得火熱，以至于快要到戰(zhàn)斗開始的時間了還有人源源不斷地往劇壇里涌進來。

　　石臺上空蕩蕩的，安蕾穿著一身輕鎧坐在附近，流光在身上飛散，她手握著佩劍，看似風(fēng)輕云淡，可只有她身邊的蘿爾才能看到她用力到發(fā)白的指尖。

　　“沒事吧，”蘿爾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小聲地問，“很緊張嗎？”

　　“沒有，”安蕾的臉色還是依舊平靜，她低著頭，對蘿爾說道，“如果真有什么事的話，我會做出決定的?！?p>　　“這是什么意思？”蘿爾注意到了安蕾話里所隱藏的某種無力。

　　安蕾看了她一眼，思考了許久，最終還是選擇吐出了那件一直被她瞞到現(xiàn)在的事：“上場和西澤戰(zhàn)斗的不會是我?！?p>　　她低下頭，閉上眼睛，僵著身子說：“而是古拉克?！?p>　　蘿爾呆呆地看著她，沉默了很久，然后問道：“西澤會死嗎？”

　　頭盔銀色的棱角橫在風(fēng)里，像是割開了無形的壓力一樣垂下。

　　他會死嗎？

　　安蕾也在想這個問題。

　　西澤會死嗎？

　　西澤死了之后我會怎么做？

　　他……明白我嗎？

　　最終她看著蘿爾，認(rèn)真地回答說：“不會死?！?p>　　不是因為那天古拉克對她做下的陰森承諾，也不是出于對他劣質(zhì)人品的信任。

　　安蕾面對著蘿爾認(rèn)真地回答：“西澤不會死。”

　　佩劍在地上轉(zhuǎn)了半圈，絞起一陣煙塵。

　　“因為有我在?！?p>　　她不知是對著蘿爾還是對著還沒來到的少年承諾道。

　　“有我在你就不會死?！?p>　　那時灰葉坐著的馬車剛剛趕到劇壇。

　　古拉克站在劇壇最高處的席位上，微笑著觀察人們。

　　在他身邊，一個戴著面罩的男子對他說了些什么。

　　最終古拉克微微低頭擺手，表示同意。

　　“那個小子命真是不好，居然會有你這樣出手闊綽的人物出面殺他，”古拉克晃了晃手里的金幣，“我能問一下你是誰嗎？還有，你是怎么知道今天會是我上場的？”

　　男子棕色的眼睛流露出絲絲笑意，用中性而沙啞的聲音對古拉克說道：“我是神在塞萬的代行者之一，自然通曉萬事，希望你能遵守承諾。”

　　“神？”古拉克疑惑地問，“你是輪亥神教的人？”

　　男子的神色僵硬了一瞬，而后他深深地看了古拉克一眼，認(rèn)真地說：“神不止輪亥一個，這件事希望你以后能謹(jǐn)記?！?p>　　來不及讓古拉克消化完這句話所蘊含的東西，他揮動右手，一只灰色的鴿子留在了他的肩頭。

　　“記住，西澤必須死在今天。”

　　在留下這句話之后鴿子化作羽毛四散，當(dāng)灰羽落地降為灰塵與那句話的余響一起隨風(fēng)而逝，男子也悄然消失在了羽間。

　　只有那句話還重重地回響在古拉克的心里——

　　“神不止輪亥一個。”

　　古拉克看著地面上逐漸變?yōu)槠岷诘幕覊m，陷入了長久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