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難解心結(jié)
每個人,都盡力讓自己不去遐想,盡力的去保持這個夜的安謐。
遠(yuǎn)處時不時幾聲狗吠,清脆又悅耳,隨著意識漸漸朦朧,所有的聲音漸漸進(jìn)入夢中。
夢中,宋無畏萬箭穿心,憑借最后一點(diǎn)力氣,嘶聲竭力喊道:“無逸,快走……”
那是十八年前擊退東倭的一場戰(zhàn)役。
浩渺的海面,船沉的沉,著火的著火,一群人追到岸上來?;钪习兜娜瞬恢挥X走進(jìn)了敵人設(shè)計好的陷阱之中。
十面埋伏,行動之前準(zhǔn)備的密道,早已被毀。
李無逸一行人力戰(zhàn)了三天三夜,此時已經(jīng)精疲力竭。整個黑夜,涌動著死亡的氣息。
強(qiáng)弩之末,過強(qiáng)易折??v然戎馬萬里的李無逸,面對此情此景,亦是無能為力。眼看著跟隨自己多年的將士們一個個死去,心中除了絕望,再也沒有其他任何意念。一箭飛向李無逸的后背,宋無畏用力一轉(zhuǎn)身一擋,箭射在背心。一口鮮血吐在李無逸的胸口。
宋無畏忍者喉嚨的血,苦笑道:“無逸,記住,所有的人可以放棄,唯獨(dú)你不可以,知道嗎?唯獨(dú)你不可以放棄。”
李無逸扶著宋無畏,顫抖著嗓子:“無畏,我們曾經(jīng)盟誓同生共死。今天能和你一起倒在戰(zhàn)場之上,我十九年的人生,已經(jīng)無悔了?!?p> 周圍是一片哀嚎之聲,數(shù)丈高的火舌,似乎要將他們吞沒。
火光映著宋無畏的臉,那般俊朗,那般明媚。宋無畏道:“你終究跟我們不同。還記得那年我們相逢的時候,你見我和無塵的名字中都有無,便也把自己的名字改成無逸。你說,君子無逸。我們?nèi)酥?,你武功最高,天姿最好,我是誠心拜服你,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命交付給你。兄弟,不管未來如何,你一定要好好活著。如果你真的得了天下,一定要當(dāng)個好皇帝,造福百姓,創(chuàng)造出你常給我說的那個大同世界?!?p> 宋無畏忍者劇痛,目光盡是堅(jiān)毅。
李無逸咬著嘴唇,緊握著宋無畏的胳膊,一邊預(yù)防周圍射來的火箭,一邊道:“你不會有事的,我?guī)銢_出去。”
“如果今天我若出不去,你記得,幫我照顧我的妹妹……”
宋無畏一把拉開李無逸的胳膊,用力喝道:“沖啊?!弊约簬ь^猛的沖上前去。
無數(shù)的箭雨射向這個飛奔的人,那些惶恐的將死之士仿佛受了感召一般,也跟著奮力一搏。大家奔命地往前沖,因?yàn)榇蠹抑?,在這里守著,只會被活活燒死。
火滔洶涌,箭雨密布。一群絕望的將士面孔猙獰,反正都是死,那就為了唯一一點(diǎn)活的希望,戰(zhàn)斗一回吧。
宋無畏在最前面,高舉著劍突圍。身后的將士拼命往前擠,一批批上前,一批批倒下。
李無逸忍受著烈火的炙烤,奔命擋著來自四面八方的箭雨。
或許從當(dāng)初私塾外振臂一呼開始,他人生的命運(yùn)就已悄悄改變。
李無逸拼力抵擋著箭雨。無論如何,他都要戰(zhàn)斗到最后一刻,哪怕是戰(zhàn)死。十九年很短嗎?或許這樣的天下,能活十九年也是不容易的。
多少少年亡,不到白頭死。人的一生,怎樣才不算蹉跎?李無逸絕望著,可能過了今夜,再也沒有什么天下大同的夸夸其談。除了對那人的背叛不解,他在這世間,好像也沒什么大的遺憾。
這天下,這百姓,他盡力了。
意志的堅(jiān)韌終究抵不過軀體的精疲力竭,李無逸再怎么少年天才,終究是凡人之軀。一支箭射在他肩膀上,一口鮮血吐出來。
四圍火舌涌動,像張牙舞爪的妖魔鬼怪要將人間吞沒一般。
李無逸眼淚滑落,看著被火燒著咆哮的人,看著被箭穿身的人哀嚎,看著遠(yuǎn)處圍著的高高火架……除了絕望,還是絕望……
就在李無逸絕望的時候,宋無畏帶著圍攻的人群終于打開一個缺口。那處火架倒塌,一根根被火燒著的巨大木頭砸向突圍的士兵。
還在抵擋四周箭雨的李無逸,看著那一幕,心顫抖著。
一將功成萬骨枯……
那么多人倒下,燒死……那是多少個家庭啊……多少人等著他們回家啊……
想一想,當(dāng)他們降臨人間的那一刻,給自己的父母親友帶來多少歡樂。
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有父母妻兒。可此時的他們,已經(jīng)奄奄一息。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
李無逸心顫抖著,喉嚨顫抖著,嘴唇顫抖著。
當(dāng)初是他振臂一呼,將那許多流離失所的難民聚集起來,并告訴他們,自己一定可以讓著天下恢復(fù)太平。
他給那些驚恐的人們講述著他們根本不太懂的道理,用一些智計對付不少流寇。大家漸漸相信他,支持他,追隨他……
經(jīng)歷過無數(shù)刀山火海,最后都有驚無險??纱藭r,他們絕望著,呻吟著,哀嘆著……
如果可以,就讓時間回到四年以前吧。他一定會讓大家躲到深山野林中去,只要能父母妻兒在一起,平平淡淡過完一生或許是他們最好的歸宿。
可惜,不能……眼看著天下就快平定了,可惜,也不能……
國家不可定,小家不能安。李無逸咬著嘴唇,看著那群打開突圍口的死士。他年若山河安定,功勞是當(dāng)屬他們……
宋無畏拼著最后的一口氣,用身體抵擋著火箭,將李無逸拋到火坑陷阱之外。
宋無畏那絕望的眼神,擠出一絲笑意,道:“兄弟,永別了……”
一群殺手分了一撥人出來,追趕重傷的李無逸。幸好,王春麟在密道接應(yīng)處等了三個時辰之后發(fā)覺到不對,便接應(yīng)過來,才保住李夢天這條命。
那一夜,是李夢天一生中最接近死亡的一天。
王春麟殺回去救宋無畏。所見的,只是一具千穿百孔的尸體。
也是宋無畏的死,李夢天才知道另一個人是真的背叛了他。那種恨和不解,像一把尖刀插在心上,成為李夢天心中解不開的結(jié)。
宋無畏不是沒有提醒過他,那個人可能已經(jīng)不再是他們的兄弟。
李無逸當(dāng)時天真的以為,一起歃血結(jié)義,他是不會背叛的……
李無逸抱著宋無畏的尸身,慢慢的擦去臉上的血跡。淚眼婆娑。男兒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
無畏,只比自己還大一歲,生命的河卻不再流動。從今往后,所有的日升月落,不在有無畏的身影。
樹頭落花春猶在,從此相逢少一人。
記得的杯酒相酌那么多,記得的言笑晏晏那么多。可記得有什么用,過去是不可重演的歷史。明天要上演的,是不再有他參與的故事!
人生,有時只是一個不經(jīng)意的離別,卻也成了一生不能再見的決別!可這生與死的距離又將讓自己從中體味些什么呢?是宋無畏用自己的一條命換取看清自己被背叛的真實(shí)嗎?
多少次出生入死,多少次戎馬倥傯,都過來了……
這一次,終究不能同歸。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yuǎn)。帶長劍兮挾秦弓,首身離兮心不懲。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qiáng)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李無逸喃喃自語。
所有的天真,都變成荒唐。
生死無常,生命撲朔迷離,讓人難以預(yù)料難以捉摸。無畏,這樣一個名字,從此將從人們的口中消失。這樣的一個影子也將成為記憶。這樣一個兄弟從此不再有了!
李無逸一口鮮血嘔紅,昏倒在宋無畏的尸身上
……
醒來,舊夢已不再,故人已不在,唯有滿臉的淚水和心中的痛依舊真實(shí)。
自知一切都將隨風(fēng)而逝,李夢天卻不能讓自己沉浸在這樣的失落之中,這樣的情緒,不該是他有的。
諸事繁蕪,卻也得一件件厘清。
舊事未畢,新事又起。一場風(fēng)煙,就這么悄無聲息地開始了……
夜色涼薄,一人牽著白馬,上了江邊的一條小船。船頭的老翁也沒作聲,徑自劃著船過江。
白衣人過江之后便又騎了馬南行,不過片刻,便到了一座梅園。
這里,便是東湖梅園。
東湖這一帶并不是武昌城的城中心。這里,比起城中心來,是十分荒涼的。
巨大的梅樹中間掩映著幾處建筑。若是白天,定然能好好欣賞這烈烈紅梅。
梅園很大,一頭連著東湖梅園,另一邊向外延伸了四五里。置身中間,根本看不到邊,幾處樓閣隱藏在中間。從遠(yuǎn)處看,根本不會想到里頭還有建筑。
若是在空中俯瞰,便能看到幾處隱著的歇山頂,中間一座大的歇山頂,像是正殿。正殿周圍又圍著七八處小的卷棚頂,中間皆由回廊相連。
和大主殿遙遙相對的高丘之上,是一個三層的小閣樓。閣樓雖不高,卻能俯瞰整個武昌城內(nèi)的繁華,又將東湖盡收眼底。
閣樓最頂上一層是一處八角涼亭,每角都掛著一盞梅花燈。
亭子中間垂著白紗帷幔,里頭放著一方紫檀幾案,案上放著一鼎博山香爐,一套白瓷茶具。余者筆墨紙硯,皆井井有條。
溫臨風(fēng)將馬丟在院子中,便飛身直上遠(yuǎn)處的閣樓。進(jìn)入了帷幔,便將斗笠取下。又將身后的琴囊取下放在桌子上。
隱隱月光之下,看得清茶壺中冒著的熱氣。溫臨風(fēng)自斟了一杯茶。片刻,一個老翁端著圓盤上來,身后跟著的小廝提著火爐。
溫臨風(fēng)笑道:“你們速度倒也快。”
小廝站在垂幔之外,老高將圓盤端了進(jìn)去,又將火爐送了進(jìn)去。
老高示意小廝下去。
溫臨風(fēng)便吃了飯起來,雖然只有一碗飯一個菜盤,細(xì)看那菜盤卻是由七個小碟拼在一起的,中間是一個圓形湯碗,四周圍著六個小碗。若這幾個碗形狀規(guī)則些,再淺些,就和普通文人書畫用的多格墨碟別無二致。只是這幾個碟子形狀各不相同,拼在一起卻又剛好是個圓盤。
溫臨風(fēng)方吃畢,洗漱了一番。老高便開口道:“爺,不知道我昨天給您的信您收到?jīng)]有?!?p> 溫臨風(fēng)故意道:“什么信?”
“就是那封,關(guān)于霜楓女俠的?!?p> “哦,怎么了嗎?”溫臨風(fēng)語氣不甚在意。
老高怯生生的,又道:“天下第一榜中的人物,如今幾乎都紛紛行動了,古月公子也趕往武昌。老夏留在江左,那邊應(yīng)該出不了什么問題。”
“李無逸那邊可都安排了人跟蹤。”
“都安排著了,他現(xiàn)在不叫李無逸,他現(xiàn)在叫李夢天。”老高笑呵呵的,臉上皺紋揉成一團(tuán)。
溫臨風(fēng)淡淡一笑:“夢天?是“為當(dāng)夢是浮生事,為復(fù)浮生是夢中”的夢天嗎?”
“這個就不得而知了。”老高突然想起之前收到老沈的信,說過這事,便道:“我之前收到老沈的消息,說在長安的時候,您和一個偽裝者相遇了?”
“嗯。這些消息你應(yīng)該早知道了吧?”溫臨風(fēng)只喝著茶,并不看老高。
“雖是知道,具體的情況還望公子告知?!?p> 溫臨風(fēng)語氣不甚在意:“我也在查那人的身份。那人身手武功都不在我之下,年紀(jì)也跟我差不太多,你可收到什么線索了嗎?”
老高無奈搖搖頭,想了一回方道:“若說這天下真能跟您身手不相上下的,年紀(jì)還差不多的,估計也就古月公子?!?p> “我倒希望他來扮演神秘人這個角色。讓他戴著斗笠,我可不想這樣整天蒙頭蓋臉的。”
“說道底這也都怪古月公子,無緣無故為何要跟您打賭,哪知這一賭就是十年。”老高一笑,臉上的皺紋越發(fā)擰成深溝,跟深山里頭擠壓過的頁巖一般無二。老高想了一下,又道:“不過也不能怪他,他若是知道您的具體情況,估計也是不會跟您賭的?!?p> 溫臨風(fēng)喝了一回茶,道:“你也別站著,坐吧?!?p> 老高忙笑道:“我老骨頭站著舒坦些?!?p> 溫臨風(fēng)也不理論,道:“金鳳幫目前可有什么行動?”
“金鳳幫的不少人都進(jìn)入了中原,其中藍(lán)鳳凰已經(jīng)打入李夢天他們的內(nèi)部,紅鳳凰直接追著霜楓女俠過來的。”
溫臨風(fēng)繼續(xù)喝茶。
老高又道:“素聞那紅鳳凰最是好色濫淫之徒,卻不知怎的盯住了霜楓女俠。不過這霜楓女俠確實(shí)風(fēng)姿清雅,不染塵埃,連快活城的東樓公子如今都想染指此事。東樓也派人盯著霜楓女俠了?!?p> 溫臨風(fēng)沒有回答。
老高又道:“主子,那東樓公子的妹子最近好像一直追蹤溫如玉得緊,您看我們需不需要從中調(diào)解一番呢?”
溫臨風(fēng)才道:“這事暫且無需插手。只是在武昌城內(nèi),不要出現(xiàn)你掌控之外的事情就是了?!?p> “是?!崩细咝臍馓摿艘话搿?p> “沒什么事情就先下去吧。”
老高其實(shí)很想再講一講霜楓女俠的情況的,可惜他找不到什么機(jī)會。他家主人一直在找一個人,十二年了,那成為他解不開的心結(jié)。老高是看著他家主子長大的,怎么能不心疼呢。
老高暗暗感嘆了一回,又道:“您今日剛回來,就好好歇息下吧,明日李夢天他們一行估計就到武昌?!?p> “你看著他們的動靜便是?!?p> “是,一直有人盯著呢?!崩细咦チ俗バ渥?,看著帷幔中的主子,試探似的道:“主子,霜楓女俠那邊……”
溫臨風(fēng)一抬頭,老高身體一縮。
他家主子不戴斗笠看著和藹可親溫潤如玉。可是一戴斗笠,或者隔著帷幔,那就是殺伐果決。
老高瞅著帷幔,真不知道這帷幔啥時候可以撤掉,心下感嘆道:“古月公子啊,你快點(diǎn)贏吧,你贏了我們主子就不用戴著斗笠,也不用掛著帷幔了。天知道主子戴著斗笠多可怕?!?p> 溫臨風(fēng)淡淡道:“古月現(xiàn)在到了哪里了?”
“已經(jīng)到江西,明日應(yīng)該就能到了?!?p> “城東荒郊有處荒僻的別院,明日著人去打掃一下吧?!?p> 老高可就不解了,那處院子那么荒僻,平時都沒人住,就算去打掃,能掃除什么來。又試探著向主子道:“爺,飛天閣不是那么多地方么,為何不讓古月公子去飛天閣呢?”
“他要去我也不攔著,反正他有飛天閣的金牌。至于他怎么想,我可就管不著了。”
老高又道:“往年李夢天來武昌,都是住在黃鶴樓,今年正趕上春江花月夜之宴,也不知道他會在哪里落腳?!?p> “飛天閣?!睖嘏R風(fēng)語氣很是肯定。
“主子何以這般確定?!?p> “今年的李夢天,可比往年高調(diào)多了。加上黃鶴樓的春江花月夜之宴,他肯定不會住在那邊的?!?p> 老高有些不太確定。
“你先下去安排吧?!睖嘏R風(fēng)依舊語氣淡淡。
老高不想錯過任何一個讓他們主子了解霜楓女俠的機(jī)會。畢竟他仔細(xì)觀察過,這世上估計也就霜楓女俠能入他家主子的眼,便道:“那霜楓女俠……”
“嗯?”溫臨風(fēng)壓低了語氣,威脅十足。
老高一個哆嗦,低聲道:“當(dāng)我沒說……”
老高一萬個不解,干嘛那么排斥霜楓女俠……
老高可能不知道,就他這樣一遍一遍和尚念經(jīng)似的提霜楓女俠,他家主子真想敲醒他們。
一個個榆木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