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西北沒有海（十一）
于圭，我記起來了，他像英短藍貓，長手長腳，他流淚的時候，眼睛里都是我無法承受的東西。是他給了我一場煙花，也是他最后不許我走。
他拉著我的手，對我說，別走，你才剛找到我。
我病了，很嚴(yán)重的病，每天晚上疼到罵娘，一直在詛咒著一個人。
那個人是······
身體上尖銳的疼痛打斷了我的思考。
真的太疼了，我迷迷糊糊的想，像是被海浪卷攜著，一直沉到海底，呼吸困難時，卻又一下被拎上海面，還沒來得及喘幾口氣，鋪天蓋地的海浪又不留情面的拍打在我身上。
我猛的睜開眼，發(fā)現(xiàn)尋越的眼里滿是偏執(zhí)與瘋狂。
“你醒了？”他看上去很開心，但仍然沒有停止他的動作，“以后你要乖一點，我們好好過日子。”
漫長的沉默，我閉上眼睛，想騙自己這一切都是夢，這些事情，尋越是不會做出來的，他只是一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孩子，還要跟在我身后，小心翼翼的觀察四周的人。
沉默，漫長的沉默。只有尋越的喘息聲。我確信我是哭了，臉上一片潮濕。
一切都那么的讓人難以忍受。
就在這時，兩把將短刀沒有聽我的指揮，從地上飛起，沒有任何阻礙的插進他的肩胛骨?！镜哪繕?biāo)是心臟，但被我阻止了。
這就是我寵愛的孩子。我告訴自己。
我沒有殺他，但我也不想他好過。潺潺的鮮血從他的肩頭流出，他不可置信的望著我：“阿姊。”他叫我，“阿姊你不愛我了嗎？”
你說的是人話嗎？我把衣服勉強穿上，去空間里將自己清洗干凈。
我覺得我的身體，像是腐爛的花朵。它不再是鮮嫩的，它是蟲蠅的樂園，是被車輪碾過的果實，是黑暗的下水道，是世界上一切丑惡的堆積。我甚至想到了死亡。但死亡也不能讓我解脫，仿佛我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死亡。
活著，真的很痛苦。
我還記得我曾經(jīng)為他講過小美人魚的故事，我一直覺得人魚是天真善良的種族，就算是吃人，但也不會與人類的丑惡搭上任何干系。但事實證明，我錯了。我大錯特錯。
我在空間里呆了一天一夜，那股氣流一直在緩緩的修復(fù)我的身體，這么長的時間，我一直沒有刻意修煉，但卻每時每刻都處在修煉中，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也許是我根骨奇佳。但今天這股氣流在修復(fù)完我的身體后，突然跑到了我的小腹。
我有了一個可怕的想法。
太荒誕了，我告訴自己。
我出了空間，立刻拎著尋越的領(lǐng)子，想要質(zhì)問他，但臨了，卻什么都說不出口。
那天之后，我懷孕了。
尋越像是破罐子破摔，明明在雪天里被我拖著走了十里路，才撿回一條小命，卻仍然我行我素。
他告訴全城的人，我懷孕了，我是他的童養(yǎng)媳，是他的下仆。
但同時，他再也沒有和我正常交流過。
我本想讓他在這座城里，終老一生，平平安安。但卻被他用言語困在了這座城里。這座胡楊林和這個湖，是我為他準(zhǔn)備的家，最后變成了我的囚籠。
這個寒冷的冬天過去了，諾魯若孜節(jié)即將來臨，胡楊林的冰霜褪去，湖面的冰層也悄然解凍。我開始難熬的孕期。
我試過落子湯，但沒有用，人魚是基因霸道的生物，為了保證后代，幾乎沒有辦法墮胎。我只能認命把孩子生下來。是的，我好像已經(jīng)認命了。尋越也很滿意這個結(jié)果。他有時會回來看看我，帶著絲絲，或是他在外面認識的兄弟。他指著我的肚子，說：“看，我的孩子?！彼麄儠浜系陌l(fā)出驚嘆或者恭賀。沒有人關(guān)心我的感受。
但也是有例外的，絲絲有天突然找我，給我?guī)Я藥捉锼崦犯伞！斑@可是貢品，我好不容易才攢下的?！彼室饪浯?，又嫌棄屋內(nèi)的擺設(shè)，不肯坐下，只是站在門口，將東西給我：“你一個人也辛苦，尋越······太不懂事，像變了個人一樣?！彼袷顷P(guān)心我，但也像是很迷惘。
我接過酸梅干，看著這個囂張跋扈的大小姐，她平日里不怎么和我正常說話，從來鼻子是朝天的。
“我走了?！彼龜[擺手，自己和自己念叨一句，“和你這個下仆說不清?！?p> “他修的是無情道?！蔽医K于還是提醒了她，在她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把門關(guān)上了。
之后的日子，是數(shù)不清的痛苦，只有阿依會來看我。
“居然懷孕了?！卑⒁篮闷娴拿业亩亲?，我想要配合她笑一笑，卻控制不住的厭惡肚子里的孩子。我討厭它，我要殺死它。
“我不愛尋越?！边@句話我只和阿依說過。阿依是個大大咧咧的姑娘，但她總是能很敏銳的捕捉我的情緒。
“我昏迷了，那天?！蔽乙蛔忠活D的說，“我想起來了，我不叫于歸，我叫阿梨，我的愛人叫于圭。”
阿依只用很短的時間接受了這個令人震驚的事實，“尋越在騙你，阿梨，你跑吧。把這個孩子丟給他，你跑吧，去更遠的西邊，或者回到中原去。”
她比我想象的還要潑辣，她一手為我聯(lián)系商隊，一手為我準(zhǔn)備物資。這一切都在尋越不知道的時候悄悄發(fā)生。
然而這么潑辣的阿依，一直陪著我的阿依在春天快要結(jié)束的時候嫁走了。
她走的前一晚與我睡在一起。她在床上哭了很久。那個商戶她并不喜歡，可是老板說，他能讓她過上好日子，還不嫌棄她的出身。
阿依的娘，是原來小江南的花魁。老板原來是行走的客商，被這一抹沙漠里的春色鉤住，就再也走不了了，可是這么多年，為了女兒，他開始為當(dāng)年的沖動后悔。
她若是在這城里尋覓良人，只能繼續(xù)生下流著下等人血統(tǒng)的后代，繼續(xù)被所謂上等人瞧不起。
“我真的很低賤嗎？”阿依擦著眼淚，她的睫毛很長，又黑又密，垂下的眼睫里藏著無數(shù)難以言說的痛苦。
無數(shù)的所謂下等人，他們背井離鄉(xiāng)，來到這沙漠的深處，他們是殺人犯，是抄了家的貴族，是盜賊，他們衣衫襤褸的來到這里，不知何處安身。
還有那些女子，她們也曾是家中的嬌花，輾轉(zhuǎn)流離，經(jīng)過無數(shù)挑剔貨物的眼光，最后在骯臟的地方扎根落腳，被那些過路人，玩弄，碾壓。
因為貧窮，因為貪婪，因為犯罪，貧窮，貪婪與犯罪是相依相伴的三兄弟。但更多時候，貧窮才是普通人犯罪的直接催化劑，因為貧窮犯罪，因為犯罪，更加貧窮。
三不管，整座小城，都是犯罪者的棲身之所。也是窮人的歇腳地。雖然在這里，窮人還是得不到公正的待遇，但至少，他們可以喘口氣。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可是我就是知道，不應(yīng)該這樣的。每個人都應(yīng)該是平等的?？墒俏也恢涝趺凑f出口。像是被密密麻麻的絲線捆住了嘴。
“阿梨，我走了，你也要走了，誰來照顧我爹呢?！币沽牡淖詈螅悦院泥洁熘?，那個時候，我還沒有睡，從此以后，月色如水，卻把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阿依在第二天摸黑跑回了客棧，穿上了漂亮的嫁衣，孕婦嗜睡，她又不愿叫醒我，我理所當(dāng)然的起晚了，只能遠遠的在人群外看她笑得像朵勾魂奪魄的牡丹花，輕輕巧巧的坐上那客商的潦草裝扮過的馬車。
阿依十七歲，客商四十。
烏蘇城的牡丹花，隨著人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開放了。
從別后，不敢憶相逢，怕淚濕前襟，怕此生難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