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
竹傘跌落。
又是一道閃電閃過。
血淋淋的女人笑著,朝著縮成一團的兩個女孩走去。
年長一些的那個女孩似乎總于反應(yīng)出了自己和妹妹的處境,她手腳并用的爬起來,拉著身邊早已嚇的連話都說不出話來的妹妹拼命往后縮。
雨水傾盆,飛馳的水花從幾萬丈的高空飛馳而下,撞擊地面后又狠狠彈起,混合著女人身上溫?zé)岬难呵脫粼趦扇松砩稀?p> 世界再次黑了下來。
女孩慌亂中踩到了仆人尸體的手臂,摔了一個人仰馬翻,她顧不上摔得血肉模糊的胳膊,拽著妹妹不顧一切的朝遠(yuǎn)離女人的方向逃竄。
閃電伴隨著雷聲再一次照亮半邊天際。
慌不擇路的女孩終于意識到自己再也沒有逃走的可能。
她終于冷靜下來,或許也只是佯裝鎮(zhèn)定,可她努力的露出一個笑,回頭看向自己年幼的妹妹。
“姐······”本來就顫抖的聲音被雨水沖擊的七零八落,小女孩看著面前渾身是血的姐姐,害怕的連哭都哭不出來。
“小煙,”女孩的聲音溫柔如水,“你一定要好好的活著,知道嗎?”
“姐······”小女孩仿佛察覺到了什么,她用盡所有的力氣握住女孩的手,緊緊的盯著她。
女孩笑了,她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張了張嘴,最后卻什么也沒說,只是沉默的把她推到了身后。
小女孩似乎終于反應(yīng)過來了,可她的姐姐卻并沒有給她絲毫反應(yīng)的時間,絢爛的光束一瞬間從女孩的身體里洶涌而出,直沖小女孩的身周。
剎那間,黑暗的夜空都被這刺目的亮光照亮。
而亮光的源頭,照亮黑暗的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衰老。
“姐——!!”
光芒呼吸之間達(dá)到極致,然后像是鯨吞般瞬間涌入以女孩身體為中心的區(qū)域,消失的干干凈凈,恍如一夢。
在燃燒生命造就的萬丈光輝里,小女孩只聽見姐姐最后的一句話。
“不要報仇。”
雷聲滾滾。
大雨淋漓。
我淚流滿面,從記憶中驚醒。
不遠(yuǎn)處,我看見狐貍精拿著特制的刀,低頭看著面前的兩個女孩。
“還來得急,還來得及!”我激動得渾身顫抖,不顧一切的往那兩個女孩面前沖,可剛一動,不酩就一把把我按進懷里。
我氣的發(fā)抖,回頭一口咬在他的手指上。
“松手!”
“他們不會有事?!?p> 不酩依舊平淡,可語氣里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一愣,下意識松了口,但不酩依舊沒有要把手收回去的意思,只是朝那兩個女孩和狐貍精的方向看了過去。
我順著他的目光,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那個年紀(jì)大一些的女孩死死的抱住了狐貍精的腿,回頭奮力喊年紀(jì)小的女孩逃跑,而那被抱住的狐貍精像是犯傻了一樣,怔怔的看著抱著自己的女孩。
“怎么會···這樣······”
不酩不留痕跡把按在我身上的手移開,然后用還在流血的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要是她能動手,剛才就已經(jīng)動手了,所以不要擔(dān)心。”
我依舊魂不守舍的盯著那邊的三個人,宛如白日見鬼。
雷聲一浪接著一浪,洶涌襲來。
風(fēng)雨里,狐貍精終于驚醒,開始奮力掙扎,想要掙開緊緊抱住自己的女孩。
女孩死死閉著眼,臉上全是驚恐痛苦之色,可無論狐貍精怎么踢她捶她,她都沒有一點想要松手的意思。
那個年紀(jì)小的女孩子猶猶豫豫的逃了幾十丈,最后又哆哆嗦嗦的繞回來,想要拉走自己的姐姐。
“你做什么?!”女孩又驚又怒,在暴風(fēng)雨里,濕漉漉的額發(fā)貼在腦門上,五官焦急的扭曲成一團。
“你快走,快走??!”
“姐,姐姐,我······”
“乖!聽話!”
女孩的聲音忽然軟了下來。
明明雨聲嘈雜的像是無數(shù)人在篩豆子,我卻清楚的聽見了她說的每一個字。
“把眼淚擦掉?!迸⒚?。
小女孩顫了顫,好一會兒才勉強用手胡亂的揩了兩下臉,但眼淚依舊順著臉頰嘩啦嘩啦的往下掉。
雨開始逐漸變小,可雷聲依舊不曾停歇。
淡紫的丁香被驟雨零落,凄惻婉轉(zhuǎn)的貼在女孩濕漉漉的衣裳和黑發(fā)上,顯得格外凄涼。但她的神色卻柔和的像是初春雪弭,春暖花開。
“你必須活出我們所有人的命,你一定不能死,你知道嗎?”
“可,可是······”
“所以你一定要幸福。”女孩打斷妹妹的話,決然宣布。
剎那,電閃雷鳴,風(fēng)雨驟急。
“姐?。。 ?p> 凄厲的慘叫劃破風(fēng)雨雷電,直沖我的耳膜。
大雨瞬間匯成深淺水洼,吞沒小女孩的腳面。
雨聲中,她擦掉淚,不顧一切的埋頭逃離。
密不透風(fēng)的雨簾里,我聽見那個小女孩稚嫩而病態(tài)的呢喃,“我會報仇,我一定會給你們報仇,你們等著我,我絕對會千倍萬倍的還回去······”
“不要??!”
又是一聲尖利的叫聲,我一時愕然的連呼吸都忘了,只知道愣愣回頭看向聲音傳出來的地方。
密密匝匝的雨線在明亮的閃電下靜止成一根根水晶青絲,懸在半空,浸濕低垂的衣袂,飛彈濺開的漣漪水花,在瞬間慢到了極致。
在這個幾近虛無空闊天地間,一句話清晰的回蕩。
“不要報仇!”
有所謂人生無處不驚喜,現(xiàn)在這個場面,大概說的就是這么個意思。
想我家破人亡將近三百載,本以為諸如家姐舍命相救隨后還不許報仇這樣的戲碼平生不會再見第二次。可沒想到今日竟然又讓我遇上了。
雖然聽見那話的剎那,我心頭確實是排山倒海酸甜苦辣樣樣俱全,萬千思緒難以言喻,可這和當(dāng)年幾乎一模一樣的戲碼讓我不得不冷靜下來,畢竟看下頭那個狐貍楞的跟塊木頭似得,也在做不出對那女孩下毒手的事。
安下心,我頓時發(fā)現(xiàn),這件事著實蹊蹺。
譬如不酩身為一個出家人,卻對滿門被滅之事袖手旁觀,在譬如封住我的妖力不許我下去干擾事情的發(fā)展,在譬如···那個回來之后,卻只在眾人面前露了一面兒的人去了哪兒······
我若有所思,從不酩手里鉆出來重新爬回他的肩上,像開始一樣同他一起觀察下面的情況。
就在我出神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
清月明輝,浩然當(dāng)空,照得整個晉州城一片雪白。
水洼波光瀲滟,丁香吐芳。
那狐貍精渾身上下的血被雨水沖刷的干干凈凈,那個攔腿攔住她的女孩跌坐在水坑里,抬頭望著她,臉上滿是不可思議的神色,但是卻沒有一點恐懼的味道。
我已經(jīng)在心里想明白了前因后果,見下面的情況,也不意外,只是頗有幾分調(diào)侃的道:“怎么,那小狐貍還沒被馴服?”
聽見我的話,不酩回頭看我,眉頭微微皺起“那不是馴服?!?p> 我眨眨眼,不接話,低頭繼續(xù)看下面的狐貍精。
花影稀疏,落在狐貍精跌坐的衣衫眉間,精致妍麗。
她呆呆了發(fā)了好一陣的呆,兩行淚就順著腮幫子往下落,跟滾珠子落地似得。
流著流著,她突然坐在原地嚎啕大哭起。
這時,剛才跪坐在她對面的那個小女孩竟然靠了過去,伸出手,認(rèn)真的幫她擦掉眼淚。
稚嫩的手挨到狐貍精的那瞬間,狐貍精整個人都抖了一下,有些瑟縮的看著面前的女孩。
“我,我殺了你的······”狐貍精哽咽著道,始終無法把話說完。
女孩沒有說一個字,只是溫柔的繼續(xù)幫她擦淚,直到狐貍精終于忍住不在哭,她才停下來,用小小的胳膊抱住狐貍精的腦袋“膩雪,姐姐只求你好好活著。”
狐貍精驚得再次狠狠一顫,愣了半天,她一把將面前的女孩緊緊抱住,因為激動,嘴唇顫抖了好一會兒才發(fā)出聲音“姐···姐?”
“嗯。”小女孩用力回抱狐貍精,輕輕點了頭。
“這,這不可能···姐,姐你,你不是······”狐貍精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把將懷里的女孩拖出來,女孩寵溺而無奈的嘆了口氣,然后虎著臉道“還不是你這個臭丫頭不聽姐姐的話,若不是,”說到這,她停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猶豫片刻,話鋒一轉(zhuǎn)“總之,你居然無視自家姐姐的叮囑,還和那臭男人混在一起,你知不知道他根本就是······”說到這里,女孩似乎注意到狐貍精眼神都黯淡了,連忙停下來,頓了一下,才繼續(xù)道“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你說說,姐姐該怎么懲罰你?”
狐貍精開始點回不過神來,直到小女孩伸出兩根手指在她腦門兒上彈了一下,她才猛地驚醒,又把自家姐姐抱進懷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女孩耐心的拍著她的背跟哄三歲奶娃似得。
看著這一幕,我總覺得哪里不太對勁兒,直到下面的狐貍姐姐開始囑咐自家妹妹不準(zhǔn)在想報仇的事,且不許和那男人混在一起的時候,我終于反應(yīng)了過來。
妖怪要是死了,那可是魂飛魄散再無半點痕跡,哪里還能在回世上來見她?
下面的狐貍精也是歡喜的昏了頭,直到那狐貍姐姐絮絮叨叨的說了將近小半個時辰,她才反應(yīng)過來不對頭。
而下面的事情實在讓人大跌眼鏡。
那狐貍姐姐一臉感激的表示自己確實是魂飛魄散了,但是佛將她的魂魄重新凝結(jié)了起來,轉(zhuǎn)為了人身,不日就要去投胎做人了。
那狐貍一聽,當(dāng)場痛哭流涕的要姐姐不要丟下自己,膩歪了很久,那狐貍姐姐的魂終于撐不住了,回了陰間,久別重逢的戲碼才算是結(jié)束。
淡云蔽月,疏星橫空。
狐貍姐姐走后,那狐貍精在原地當(dāng)了很久的木頭樁子,才終于站起來,低頭盯著自己的手。
又過了很久,她低聲呢喃道“可惜我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
“膩雪施主現(xiàn)在便下如此斷言,未免時候過早。”
突然出現(xiàn)的聲線把那狐貍精嚇了一跳,就在她看向我們的剎那,整齊的青瓦,曲折的回廊,藤黃的燈籠,滿地橫七豎八的尸體紛紛化為白色花瓣飄散。
千萬花瓣翻飛中,不酩逐漸顯出身形,微笑的看向面前的狐貍精。
“這,這是······”狐貍精驚疑不定。
不酩看著眼前飛灑的花瓣,輕輕嘆了口氣“這都是令姐的意思?!?p> 狐貍精一怔,隨后立即反應(yīng)過來了不酩的意思,眼圈一紅,又要哭出來,但是顧忌不酩在場,她還是生生的憋回去,對著不酩行了個禮。
不酩搖搖頭,示意她可以離開了,可她卻猶豫了起來,吞吞吐吐的想要說什么。
不酩當(dāng)即體貼的詢問。
在不酩的再三追問下,那狐貍精終于表示希望不酩能夠幫她救一個人,等救過那個人之后,她想拜在不酩門下,青燈古佛,終其一生。
聽她這么一說,我立刻慌了,若是讓她和不酩走了,我豈不是輸了那賭約?
思及此,我立即從不酩肩頭上顯出形來。
“喂!”我出聲叫住要離開的狐貍精“你不找我報仇了?”
聽見我的聲音,那狐貍一瞬間全身的毛都炸起來了,她站住腳,轉(zhuǎn)回頭陰晴不定的看著我和不酩。
我心下大喜,準(zhǔn)備再說點激怒她的話,好讓不酩白干一場,可沒想到她只是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后就轉(zhuǎn)了回去,一言不發(fā)的掉頭離開。
我急了,連忙從不酩肩膀上跳下去追到她的身后“嘿!你真的不幫你一家報仇了?”
狐貍精再次站住腳,回頭看著我,半晌,她尖尖的狐貍臉突然一笑,我心頭頓時大呼不妙。
果不其然,接著我就聽見她一字一句的說“我不會違背我姐的意愿了?!?p> 我忽然收斂了所有的表情。
“當(dāng)真?”
月破云出,流光空明,雪一般繁盛潔白的梔子連成繁花朵朵,香氣撲鼻。
雪膩梔子之間,那狐貍精嫣然一笑,露出兩顆可愛的犬牙“嗯!”
我舒了口氣,亦露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笑容,然后伸手朝著她的脖子一抹。
笑容突兀的凝固下來。
鮮紅血液在空中劃出一道美麗的弧線,像是被風(fēng)抖開的鮮紅色綢緞肆意飛揚。
狐貍精雪膩臉上的那個灑脫的笑連同著她的腦袋,一同飛落入大片的梔子花從中,鮮花美人,妖冶絕艷。
望著落在花叢里的人頭,我歪著頭認(rèn)真想,如果我有朝一日放下了,大概也會像她那般光彩照人!
只是。
在尸體倒塌濺起的水花里,我回頭看向瞳孔微微放大的不酩,輕松笑道“連滅門之仇也可以不報的負(fù)心徒,不配活在這個世上,你覺得呢?北洛尊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