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落沢寺的大門口落下來,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渾身上下都已經(jīng)濕透了。因為一直緊繃的神經(jīng)終于放松了下來了,我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直接癱在了地上。
“我還活著,哈哈,”我著魔似的不斷重復(fù)“我還活著······”
這時,一雙羅漢鞋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野里,我艱難的抬頭看去,是穿著月白色僧衣的不酩。
仿佛早已等待千年,他微微彎下腰,朝我伸出一只手,雪白的手腕上隨便饒了幾圈檀木的佛珠,珠串上的流蘇輕輕晃動著。
“沒事了!”
我盯著他看了許久,最后還是沒有把手放上去,只是從儲物袋里取出何葉的尸體放在一邊“他被我玩死了,你自己救他。”
不酩隨著我的動作,將目光看向何葉,看了一眼之后,他又轉(zhuǎn)回來,繼續(xù)伸著手,示意自己拉我起來。
我早在佛珠發(fā)動的時候就把整件事猜了個七七八八,見到他之后,更是確定了自己的判斷,所以我沒有搭理他,只是一咕嚕爬了起來。
但我顯然忘記了自己讓那黑斗篷幾乎打殘的事,剛一動,我立刻痛得冒了一頭的虛汗,在一看不酩,他依舊伸著手,連臉色都沒有變一下。
我撇過腦袋,頗不情愿的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不酩把我拉起來,掏出一堆藥丸看著我吃下去,又替我把了一回脈,才轉(zhuǎn)身去看何葉的尸體。
一番簡單檢查之后,他和我一樣把尸體收進儲物袋,帶著我回了羅沢寺。
這一次,有不酩這證得佛位的禿驢帶著,再去廟里,待遇自然不可和往日同日而語。
寺里的和尚恭恭敬敬的給我安排了最好的房間,又送了換洗的衣服讓我洗澡。
不酩大概是忙著救何葉去了,一直都沒有看見人,倒是吃晚飯的時候來了個小沙彌,小心翼翼的捧了幾道菜,我揭開一看,里面居然還有肉!
有些驚訝的問了一遍,才知道是不酩吩咐的。
夜里睡得格外的沉,大概是白日真的累了。
這一睡就睡到了第二天的晌午時分。
一起來,我就看到禪房的幾案上放了一碗粥,還有兩個饅頭和一碟咸菜,都被火訣溫著。
我爬起身湊過去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邊上還放著一張紙條,紙上端端正正的寫了幾個字“何葉之事已了,勿須掛念。”
我撇撇嘴,把紙條丟到一邊。
吃過早飯,向外頭掃地的沙彌打聽了不酩所在之處后,便決定去找他。
按理說,這落沢寺我也不算是生客了,只是前幾次來都是為了找茬,根本沒有看清楚這寺里到底是個什么模樣,今天也算是個機會,便優(yōu)哉游哉的邊走邊看。
找到他的時候,寺里的和尚都已經(jīng)開始做午課了。
大概是不酩很難得在寺里的緣故,寺里的僧人少見的沒有念經(jīng),反倒是圍在他身邊問問題。
檀煙舒卷,佛音裊裊,不酩端坐于蒲團之上,右手捻著佛珠,左手拿了一卷佛經(jīng),垂目低眉的模樣像極了他背后的那尊石佛,可他側(cè)頭輕笑的樣子,卻比那佛慈悲了百倍。
我盯著他,只覺著自己怎么也挪不開眼,正想著若是和他看對了眼便是糟糕透了,卻不想立刻就和他對上了視線。
我一瞬間只覺得自己靈魂都要飛出去了,但這還沒完,隔著香煙燭火,人流滾滾,他抿唇對我一笑,風(fēng)華翩然無人可及。
我如遭雷擊,當(dāng)場就是一個趔趄,差點撞到背后的和尚懷里。
三日不見,禿驢美艷更勝之前?。?p> 遠處的不酩顯然是目睹了這一切,我回過神再看過去的時候,他已經(jīng)移開了視線,可那嘴角分明是笑著的。
這禿驢,氣煞人也!
我捂住眼睛,大罵自己沒出息。
捂了一陣,我忽然發(fā)現(xiàn)那丫的不講了,松開手,正想看看不酩去了哪兒,可沒想到一回頭就看見他春風(fēng)滿面的在我身后站著。
我老臉?biāo)⒌囊患t,連退兩步,結(jié)結(jié)巴巴道“等,等等!”
“嗯?怎么了?”聲音清澈如水,我?guī)缀跄芟胂蟪鏊歉币荒樇兞嫉哪印?p> 我咽了一口唾沫,覺得自己應(yīng)該已經(jīng)做好了心里準備,于是我松開手“我啊,我怕我會忍不住把你上了!”
整座大殿里詭異的安靜了一刻。
我東張西望的看了一圈,忽然反應(yīng)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什么。
啊啊啊!我我我,我到底在說什么???!
我心里真是恨不得立刻就狠狠甩自己兩個大嘴巴,可如此這般的情景,我也不能輕舉妄動,所以只好保持著自己剛說完話時那副冷酷的表情。
對面的不酩在聽到我說的話后很可愛的呆了一下,隨即回神,臉上多了幾分無奈“煙花施主,你······”
我眼觀鼻,鼻觀心,假裝自己什么都沒做。
不酩默然。
我默然。
大殿里的和尚呆若木雞的默然。
少頃,他似乎覺得好笑,輕笑了一聲,總算正色道“煙花施主身體可好些了?”
我對他這趕坡下驢的態(tài)度感激的恨不得抱住他的大腿用力蹭蹭,于是我趕緊道“好了好了!我已經(jīng)沒事了!”
不酩自然地伸出手替我把了一回脈,才道“那就好。對了,”他一邊說,一邊帶著我走出去“何葉施主的壽命我已經(jīng)改好了,現(xiàn)在也將他送了回去,至于他和雪膩施主的一切,我已經(jīng)將他的記憶取了出來,不會再有問題了。”
我連忙點頭。
說話之際,我們二人已經(jīng)走出了大殿,我總算松了口氣,開始認真聽不酩所言。
不過,不酩的境界顯然比我高多了,除了最開始呆了一下,此后在禿驢如喪考妣的目光里,愣是連臉色都沒有變,見我如釋重負的放松下來,他眼里閃過一絲笑,繼續(xù)道“至于昨日發(fā)生了什么,煙花施主可以給我講講嗎?”
我料想不酩肯定已經(jīng)看過了何葉的記憶,所以也沒有隱瞞,只是沒說那黑斗篷告訴我的人名。講完一切,不酩沉思了一陣,又問我要不要去看看何葉。
我本來有些猶豫,但是想到自己也有一些事想要確定,便點了頭。
當(dāng)天夜里,不酩與眾僧人做完晚課后,便同我一起踏月去了何葉的府上。
涼月未?,玉漏二更,我和不酩像之前一樣,光明正大的摸到了何葉府里。
何府周圍的花草已有了復(fù)蘇的跡象,不知何時遷來的秋蜇在夜里不住哀鳴,聲聲切切,被微涼的夜風(fēng)送了很遠。
何葉這一次沒有在那之前那棟樓里。
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書房里點著燈處理事務(wù)。
雖早就知道他是個為了差事不要命的,可沒想到他這才剛續(xù)過命,又開始一刻不停的作死,我也著實有幾分無奈。
嘆了口氣,我毫無形象的從屋頂上爬起來,將瓦片丟回房頂上。
“這家伙還真是個勞碌命!”
不酩亦收回視線“這般也是此地百姓之福了?!?p> 從房頂上下來后,我們二人又去了那日被那黑斗篷弄塌的紅樓,這座樓現(xiàn)在已經(jīng)完全報廢了,大概是何葉醒過來之后讓下人收拾過,周圍倒是挺干凈的。
不酩在廢墟上走了一圈,但也沒說什么,只是問我要不要找個地方坐一坐。
他大概也知道我有不少問題想問,此間倒是自己提出來了。
我點了頭,便就近去了何葉府上的八角亭。
月上中天,秋蜇不知何時停住了鳴叫,整個夜里靜得只有我們二人的呼吸聲。
微黃的燈籠下,不酩從儲物袋里拿出一套茶具,從容不迫的開始沏茶。
我等的有些急躁,忍不住搭話“我有問題!”
不酩聞言,手上動作一頓,抬頭看向我,眼里帶了些許笑意“施主請講。”
砂壺的水騰起煙霧來。
“你一開始挨家挨戶的做凈化只是障眼法對嗎?”我問。
不酩點點頭,修剪整齊的指甲在燭火下泛著淡淡的光暈。他用茶鑷夾著茶杯放進茶碗里慢慢燙熱“第一遍是真的,第二遍不是?!?p> 我咬唇“雪膩的姐姐也是假的?”
“不,”不酩抬眼“那是真的?!?p> 我一愣,真的?怎么可能?
若是妖精死了還可以重生,我那優(yōu)秀的哥哥就不會給地府做牛做馬兩百年了,可出家人不打誑語,不酩作為已證佛位之人,自然也不會騙我,只是,我想到這禿驢眉飛色舞的帶著我去砸狐貍精場子的模樣,又不禁懷疑起他說話的真實性來。
我皺著眉,思考良久,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
糾結(jié)了一陣,我索性把這問題丟到一邊,繼續(xù)道“你一開始就知道何葉和那黑斗篷有勾結(jié)?”
“不是,”不酩搖搖頭“我只去查過雪膩施主,并不知道那穿黑斗篷之妖之事,不過那日我們?nèi)ヒ姾稳~施主之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藏在樓里的陣法,便懷疑雪膩身后還有他人,恰巧何葉施主又越施主三日后,也就是十五那日見面,便多留了個心眼?!?p> “喔?”我挑眉“也就是說,你一早就知道我會被那混賬暗算?”
不酩將煮好的茶倒進聞香杯,利落的扣過來,才把茶端給我,然后,認認真真的道“抱歉?!?p> 咔嚓,上好的茶杯被我捏了一條縫。
我深吸一口氣,看向那張姣好的臉“好吧,那我問你最后一個問題?!?p> 不酩點點頭“施主請說?!?p> “鎮(zhèn)壓重泉的東西就是重種?”
不酩的握著茶杯的手停頓了一下。
半晌,他道“抱歉,我不能說?!?p> 我的心顫了一下。
“那綁我的黑斗篷說,天下只有我知道重種怎么開,看來他們是找錯了人,北洛尊者你怎么看都比我知道的多嘛!”
不酩不置可否,淡淡的品著手里的茶。
我一下子站起來“若是你不告訴我,他日我若因重種而死,那就是你害的!”
微溫的燈光下,不酩長長的睫毛在白皙的臉上投下一片陰影,讓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少頃,他抬起眸,眼里依有無數(shù)星光,看得我腿直發(fā)軟,我拼命提醒自己切不可中了他的美人計,氣勢卻還是不爭氣的萎了。
“并非我不說,只是···”他扇子般的睫毛撲閃了一下,抬頭望定我。
我心中有了些許預(yù)感。
來不及阻止他,我便聽見他一字一句的道“只要我活在這世上一日,便無人能害你性命?!?p> ???!
對于完全超出我預(yù)料的話,我的腦袋轟的一聲,當(dāng)機了。
這禿驢說,說他會護著我?
我覺得自己一定是耳朵出毛病了!
正神游著,我恍恍惚惚聽見那禿驢頂著那張漂亮的臉,一臉關(guān)切的對我道“夜深了,我送煙花施主回去吧!”
此后,我便一直懵到了天光微明,紙影成幄,才終于結(jié)束夢游的狀態(tài),反應(yīng)過來那和尚的確是說了要保護我的話。
一清醒過來,我立刻想把自己掐死在床上,如此明擺著轉(zhuǎn)移我的注意力,我竟然還上了當(dāng),這簡直是,簡直是!
我都找不到形容詞來形容自己了。
罷了,我嘆了口氣,又想起黑斗篷同我說的人,思考了一陣,也沒有想出個邊邊角角,倒是昨夜不酩回答我的話全然中了我的猜測。
實際上這整件事非常簡單,不酩應(yīng)該是一開始就知道那狐貍精在做的事,也早就決定了要收拾她。
恰好他準備動手那日遇見了我,不過那狐貍精遇見我就不知道是不是安排的了,畢竟聽了那黑斗篷的話,我越發(fā)覺著自己這次的晉州之行甚是可疑。
但不管如何,我沒能當(dāng)場料理了那狐貍,引得不酩和我打了賭,然后我們一邊破壞狐貍精吸取精氣替何葉續(xù)命,一邊做凈化防止狐貍精潛入人家吸取精氣。
當(dāng)做完第一遍的時候,不酩的網(wǎng)其實就已經(jīng)布好了,狐貍精當(dāng)年遭受過滅門之痛,所以不會輕易招惹人家,但是第二遍凈化,便是在告訴已經(jīng)被我們逼到了山窮水盡的狐貍精這是她唯一的機會了,還有一半的人家沒有受到保護,逼她不得不動手。
而實際上第一次凈化之時,不酩就已經(jīng)布下了幻陣,一旦狐貍精對單獨的人家下手,便會被困入與她當(dāng)年相似的幻陣,見到自己死去的姐姐,并以此為契機,渡化狐貍精。
可沒想的是到眼見就要成功了,我卻半路上跳出來把那狐貍精殺了,不酩無可奈何,只好轉(zhuǎn)而完成狐貍精的遺愿。
而在見到何葉之后,他發(fā)現(xiàn)了那個續(xù)命的陣法,并且猜到了何葉背后有人,也許說他早就猜到了何葉背后有人了。
但無論如何,他都故意說自己要去地府為何葉續(xù)命,又給了我佛珠作為最后救命的稻草,然后便等著魚兒咬鉤。
之后的結(jié)果相當(dāng)明顯,不酩不禁成功試探了何葉背后的人,并給了他們一次漂亮的還擊——攪黃了他們的計劃。
至于那個計劃是什么,大概就是和那個重種有關(guān)吧!
這便是最上等的陽謀。
光明正大,清清白白,卻算計的對方人仰馬翻,狼狽不已。
想到這,我不禁心頭有些微寒,這就是佛嗎?風(fēng)輕云淡,談笑風(fēng)生之際就把一干性命逼到絕境。而從頭到尾,不酩都干干凈凈清清白白,合著俊秀眉眼,憐憫眾生。
那么,他說他會護我周全,也是他計劃中的一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