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妾無用,太子殿下半路截來,臣妾也沒能攔住?!?p> 容妃跪在冰冷的地上,額頭觸地請罪,相里華的手伸來,將她扶起來。
“愛妃不必自責,是獻之太糊涂了?!?p> “可是,陛下,太子殿下如此行事,實在不顧圣名,如今京都里都傳得難聽極了?!?p> 鄭平總管走進來,“陛下,太子殿下求見。”
“嗯?!?p> 櫻桃紅了,綠苔悄漲。
兩個月后,肅千秋的傷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只是照太醫(yī)丞的話說,她背上的棒瘡還沒有好全。
但是其實已經(jīng)好的差不多了。
其間,由于肅千秋身份特殊,只能呆在光天殿里,哪也不能去,每天就是等相里貢下朝,或是陪桐娘聊天,或是看看書,或是睡睡覺。
秦簪時常來找她陪她說話,她在東宮里的日子才不至于太過無聊。
至于相里貢,她和相里貢相處了這么幾個月了,兩人相處得也融洽了些。
宮里表面上一片風平浪靜的態(tài)勢,暗里卻一直波濤洶涌。
六月初五的午后,樹上的蟬兒叫個不停,光天殿里卻一派寂靜。
一大塊冰泡在青底冰紋大缸里,徐徐散著涼氣,肅千秋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缸邊,倚著釉質(zhì)細膩的缸沿,手里拿了一本志怪記,眼神卻不時瞟向一旁坐著的相里貢。
相里貢看完了奏章,稍稍整理了一下成疊的奏本,站起身來,向正殿走去。
肅千秋看著他的背影,張張嘴,想喊他的名字,又沒喊出來,只得訕訕地翻著書掩飾自己的尷尬。
她覺得有些煩躁,就提起書向內(nèi)殿走去,把書放在了案上,垂頭喪氣地趴在桌子上,下巴抵著檀木桌面,心里頭又罵了相里貢兩句。
沒過一會兒,相里貢走了進來。
肅千秋直接坐直了身子,冷臉冷聲地朝他喊,“相里貢,什么時候才能放我回去,我要回我家,你這兒悶的很?!?p> “走吧,你不先換衣服嗎?”
相里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口,抬頭看向她。
肅千秋這才發(fā)覺,他已經(jīng)換上了一件鴉青色竹紋的長袍,收拾妥帖了。
她面露喜色,站了起來,“我不必換了,走吧?!?p> “換換吧,路上說不定會碰見熟人。”
“你先出去?!?p> 相里貢笑了笑,轉(zhuǎn)身出門,順帶把門關(guān)上了。
他走到光天門外頭,侍從牽著兩匹駿馬,站著等他。
“殿下,您真的要自己去嗎?”
相里貢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撫過赤馬的背腹,點點頭,“嗯,我去肅家住幾日,好坐實了我的不端?!?p> 他嘴角微揚,笑著看向?qū)m道盡頭的高聳的闕。
背后一串腳步聲越來越近,他回頭,肅千秋就站到他身邊了。
“走吧。”她直接走到另一匹馬旁邊,利落地翻身上馬,然后看著他。
“好?!?p> 自延惠門而出,沿路人少得可憐,許是天氣太熱了,連柳樹上伏著的蟬兒都叫的無力。
道路兩旁種著柳樹,高大成蔭,有些許老嫗,老翁樹下在賣茶,但也是閑著聊天,手里握一把蒲扇,驅(qū)趕蚊蠅,扇些涼風。
黃發(fā)垂髫小兒臉熱的通紅,一群群蹲在樹下瞧螞蟻。
“還好嗎?”相里貢的聲音緩緩從她身邊傳來。
肅千秋扭頭看他一眼,“還好?!?p> “那就抓穩(wěn)了韁繩,比試一番?”
“賽馬?在這里?”
“不想嗎?反正路上也沒什么人,你要是不想那就算了?!?p> “來吧?!?p> 肅千秋揚起了唇,眼里閃爍著光,伏低了身子,蓄勢待發(fā)。
“好?!?p> 駕!
兩匹馬在瞬間疾速奔出去,帶起路邊楊柳輕搖,馬蹄踏在青石板路上噠噠作響,引足了路人的目光。
“那是誰呀,這么大做派?”
“宮里出來的,王公貴族吧。”
“哎呀,這兩個少年都生的極俊俏呢,若是我女兒能……”
“張嫂,可快別說了,也不害臊?!?p> “哈哈哈哈……”
路邊頓時發(fā)出一陣哄笑,二人二馬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長街遠處。
夕陽西下,映出天邊一片紅霞,青石路延到遠方,路邊柳姿輕搖曼妙。
“你要是再快些,就超過我了?!泵C千秋特意伸出左手比了比,嘴角含著笑對相里貢說。
相里貢淡淡看了她一眼,覺得她這樣炫耀有些無聊。她也是做殺手的,怎么就不懂得觀局勢呢?還是說,她就是笨?
想到這,相里貢就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看著她的背影,笑出了聲。
“你傻笑什么?”肅千秋扭頭看他,總覺得有些不對。
“我笑你,做殺手的,不知道……”他好像聽見了什么聲音,伸出手拍了拍肅千秋的馬。
馬兒頓時嘶鳴一聲,如箭一般竄了出去,相里貢跟了上去。
一支箭直直釘入二人方才所在位置處的柳樹上,穿心而過。
肅千秋只被他突然的動作嚇了一跳,馬跑得飛快,她只能握緊了韁繩,穩(wěn)住身形,卻見相里貢騎著馬趕了上來。
“相里貢你干什么啊?瘋了嗎?”肅千秋朝著他大喊,風從耳邊疾馳而過,呼呼作響。
原來他能追上她的,只是在讓她。
相里貢根本不搭理她,只說了兩個字,風太大,她沒聽清。
相里貢說完就勒馬調(diào)轉(zhuǎn)方向,奔去了南邊。
肅千秋抿了抿唇,熱風撲面而來,她睜著眼,飛蟲飄進她眼里,眼角硬生生滴出淚來。
天色漸暗時,她到了肅府門口,回頭看了看,沒有一絲人影,連路人都沒有。
肅千秋去延嘉堂給肅聞?wù)埌病?p> 她進院子時,肅聞?wù)谠鹤永锝虘浂顺謩Α?p> “姑姑!我姑姑回來了。外公,我姑姑?!睉浂酥钢姆较颍屆C聞看。
“伯父。”
肅千秋走過去給肅聞?wù)埌?,肅聞點點頭。
她走到憶端身邊,摸摸他的頭,“又長高了,這幾個月,有沒有好好學詩文?”
“學了?!睉浂搜鲋^看她,笑的燦爛。
“那就好?!?p> “長熙,你過來?!泵C聞直接叫她,自己走進了延嘉堂。
肅千秋深吸了一口氣,跟了上去。
“太子呢?”
“不知道,他和我一同出宮,之后突然掉了頭,去了南邊,讓我先回來。”
“如今太子行為不端的傳言已經(jīng)在官員之間傳開了,各官員紛紛上書希望相里華能斥責他,相里華無動于衷,許是想借此廢太子。宮中兩位娘娘也都找你訓了話吧!”
“是,淑妃是從前的張淑儀,她已經(jīng)認出了我,至于容妃,她想要了我的命,好讓相里貢的傳言都坐實,激他動手?!?p> “容妃有些急了。”
肅千秋點點頭,“是。”
“你們多半是路上被殺手盯上了,只是他發(fā)現(xiàn)了,你沒發(fā)現(xiàn)而已。”
肅聞看了她一眼,“你也是做殺手的,竟然不知道被仇敵盯住了,命喪于此,豈不可惜?”
肅千秋想起了相里貢的笑。
“你傻笑什么?”
“我笑你,做殺手的,不知道……”
相里貢想說她不知道觀勢嗎?結(jié)果后來說了什么,她也沒聽清。
她心底有些擔心相里貢。
。
夜里,肅千秋沐浴過后,卻見文姒給她拿來的是裙子,她不由得對文姒白了白眼。
“文姒,怎么回事?這裙子讓我穿?”
肅千秋隔著畫屏,朝那側(cè)正在調(diào)藥膏的文姒發(fā)問。
“都夜里了,沒人看得見的。你就穿吧,也方便我給你上藥不是?你這棒瘡還是要多穿寬松的衣服,別捂著,才好得快些?!?p> 肅千秋摸了摸柔軟的羅裙,有些動心,她已經(jīng)很久沒穿過漂亮的羅裙了,她整日整日穿的都是長袍。
心一橫,纖手抓過羅裙就穿上了,走出畫屏時,還有些猶豫。
文姒見她出來,抬眼一看,就挪不開眼了,良久,帶著笑說了兩個字。
“好看?!?p> 涂完了藥,文姒也去睡了,又剩她自己了。
肅千秋扯了扯自己身上穿著的素色羅裙,覺得新鮮得很,也好看得很。
從前穿多少綾羅,繡多么繁復的紋飾,都好像沒有這件素裙好看。
素靜地沒有任何花紋,只是一件裙,只做這件裙,長到蓋住了腳尖,稍稍離地。
她像魔怔了一樣,坐在舞鹍鏡匣前,素手拂過長發(fā),三兩下就盤成了一個小髻,然后走到屋那頭,推開西側(cè)的小窗,伸出手,努力伸出去,摘了一朵芳香四溢的雪白的梔子花。
緩緩別到鬢上。
肅千秋看著鏡里的面容,發(fā)起了呆,以至于窗邊細碎的腳步聲,她一點也沒聽見。
“嘩”地一聲,她對面的窗子忽然被拉開。
氣氛一時冷到了極點。
相里貢臉上染了些血跡,怔怔看著她的模樣,一副欲言還休的樣子。
肅千秋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的時候,素靜的臉頓時紅透了,她猛然站起身來,“哐”地一聲狠狠合上了窗戶。
然后背靠著妝案,拍了拍自己的臉。
相里貢?竟然真的是他!
肅千秋此刻有些懊惱,她竟然還掛念他,她就應(yīng)該盼著刺客把他殺了,然后挫骨揚灰,骨灰都被狂風吹到畜牲嘴里,咀嚼入腹……
肅千秋心里想著,手上動作不斷,迅速摘下梔子花,丟到案上,拆了發(fā)髻,走到柜子旁,隨手抓出一件長袍,就往身上套。
相里貢怔在窗外,回憶著剛才的場面。
他見肅千秋的屋里還亮著,就去敲門,無果。
又去敲窗,雖然有些不雅,但是又無果。
他這才一把拉開了雕花的窗,怎知道,肅千秋就坐在窗后頭,穿著裙裝,還綰了發(fā)髻。
相里貢越想越覺得好笑,但這著實有些不太尊重她,于是他抿著嘴,皺皺眉頭。
最后還是低聲笑了出來。
面前的門被打開,肅千秋頭發(fā)有些凌亂,穿著皺皺巴巴的長袍,袍底露出素羅裙溫柔、細致、透著女兒嬌羞的褶子。
“你不許笑了!”肅千秋想沉著臉說,卻發(fā)覺自己底氣不足,說出口的話更像是在祈求他。
相里貢漸漸收住了笑聲,歪頭看著她,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氣。
肅千秋低下了頭,長發(fā)如藻,夜風輕撫,青絲微揚。
纖影成雙,墻角的梔子盛開著,靜靜散著香氣。
初五的月亮如同一彎鐮刀,靜悄悄掛在天上,月上梔花,燈深照闌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