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故意失手還是無意為之,茶杯沒有直接打在墨蓮的身上,而是摔在墨蓮身前的地板上……茶杯破碎一地,濺起尖銳碎片,直插向墨蓮的一雙腿。所幸墨蓮的紗裙為墨蓮擋住了這些碎片。站在門外的秋卉卻還是嚇得拔腿跑進廂房,連聲問候墨蓮可曾受傷。
墨蓮沒有回應秋卉。
墨蓮只是高昂著下巴、不卑不亢地直視樊云瑾。
樊云瑾指著墨蓮怒吼:“從前是你不知廉恥,何來拋棄一說!”
從前?
詹峻豎起了耳朵。
墨蓮冷冷地一笑。
墨蓮握緊顫抖的雙手,身體卻無法自已地更加顫抖。眼淚早已盈滿眼眶,墨蓮卻又倔強地不讓任何一滴眼淚往下流……墨蓮強撐著笑容說:“賤妾經(jīng)已將知道的一切,如實告知二位大人。若二位大人沒有別的問題,賤妾想先行回房歇息?!?p> 樊云瑾猛然坐回原位,又像是憤怒,又像是賭氣,反正就是不愿多看墨蓮半眼。
仍然一頭霧水的詹峻對墨蓮說:“你先行回去吧?!?p> 墨蓮向詹峻福了福身……沒有向樊云瑾福身,墨蓮便在秋卉的攙扶下轉(zhuǎn)身離開……秋卉一道小心翼翼地扶著墨蓮,一道在墨蓮的耳邊絮絮低語:“姑娘這身子為何總不見好?當初姑娘就不該答應伺候閻將軍……”
樊云瑾突然出聲:“你,站?。 ?p> 墨蓮停下腳步,轉(zhuǎn)身,卻發(fā)現(xiàn)樊云瑾是在看著秋卉。
秋卉當即向樊云瑾躬腰福身。
樊云瑾問:“你說,花魁墨蓮不該‘答應’伺候閻將軍。意思就是,花魁墨蓮本可以‘拒絕’伺候閻將軍,但她卻仍是‘答應’伺候閻將軍。是嗎?”
秋卉遲疑了好半會,才說:“就算姑娘能夠拒絕閻將軍一次,姑娘仍是無法拒絕閻將軍第二次……”
樊云瑾厲聲打斷秋卉的話,“本太尉問你話,你只需回答‘是’或‘不是’!”
秋卉又再遲疑半會,才答:“賤婢知道?!?p> 樊云瑾再問:“花魁墨蓮這次本可以拒絕伺候閻將軍,但花魁墨蓮沒有拒絕。是嗎?”
秋卉不敢遲疑,“是?!?p> 樊云瑾冷冷看向墨蓮,“如果不是為了趕在櫻泠的競宴之前,企圖說服閻將軍競下櫻泠的初夜,你又何須那般輕易答應伺候閻將軍?”
墨蓮同樣冷冷地回答:“賤妾的答應不輕易,賤妾當時也沒有別的選擇?!?p> 樊云瑾再次看向秋卉,“花魁墨蓮當時可有別的選擇?”
秋卉猶豫地看向墨蓮……
樊云瑾厲聲對秋卉說:“本太尉問你話!你如實回答!”
秋卉咽了咽口水,“有……”
樊云瑾看向墨蓮,“這你又能如何解釋?”
墨蓮平靜如水地說:“賤妾不欲解釋?!?p> 樊云瑾嫌惡至極地嗤了一聲,咬牙呲齒地說:“無論閻將軍之死是否與你有關,你都逃不了‘心腸歹毒’這四個字!”
墨蓮完全沒有解釋的意思,平靜得幾近冷漠。
秋卉突然下跪?qū)Ψ畦f:“姑娘只是一時拿錯主意,并非心腸歹毒!姑娘的性子就是這樣,一旦倔起來,就任誰勸都勸不動!”
樊云瑾根本就聽不進秋卉的話。
倒是詹峻問秋卉:“此話怎講?”
秋卉解釋道:“閻將軍是朝廷重臣,閻將軍指名要姑娘伺候,姑娘當然無法拒絕。但閻將軍在床笫之間的……表現(xiàn),常常讓人不寒而栗。從前姑娘也不是沒吃過那種苦頭。賤婢心疼姑娘,便就提醒姑娘說,丞相大人對姑娘亦頗有好感,若姑娘愿意伺候丞相大人,閻將軍必然不敢為難姑娘……”
丞相大人?
樊云瑾的心往下沉。
秋卉說:“可姑娘不知為何竟突然倔了起來。姑娘說,就算受盡閻將軍的虐待與凌辱,就算有可能被閻將軍折磨而死,姑娘也絕對不會伺候丞相大人……”秋卉抬頭,敬畏地看向樊云瑾,“姑娘竟寧死不愿伺候丞相大人……縱使賤婢無法理解姑娘的堅持,但賤婢深信,姑娘一定有她的苦衷?!?p> 苦衷……
墨蓮的苦衷……會是他嗎?
墨蓮遍布全身的傷痕……也都是因為他嗎?
如鯁在喉,樊云瑾一時之間說不上話來。
倒是詹峻問墨蓮:“你有何苦衷?”
墨蓮咬了咬顫抖的嘴唇,強忍著眼淚,沙啞著聲音說:“賤妾沒有苦衷!賤妾就是如太尉大人說的一樣,心腸歹毒!”
一片寂靜。
墨蓮被雙目的酸痛憋得不住哽咽,“若太尉大人認為賤妾有罪,太尉大人可以將賤妾打入大牢,嚴刑逼供!賤妾此等卑賤之人,就算太尉大人直接對賤妾下殺令,賤妾也死不足惜!”
煙花女子,從來死不足惜!
明明已經(jīng)斷定戚崇洲是死于意外,殘雨不也至今下落不明嗎?恐怕殘雨早已抵不過嚴刑逼供,香消玉殞了……根本無人在意!
詹峻緊張地看向樊云瑾。
樊云瑾暗自握緊雙拳,表情復雜得難以言詮。憋了許久,樊云瑾才擠出兩個字:“出去?!?p> 詹峻似是松了一口氣。
秋卉從地上爬起身來,扶著墨蓮,緩緩轉(zhuǎn)身走出廂房……樊云瑾清楚看見,在轉(zhuǎn)身的一瞬間,一滴淚珠從墨蓮微紅的眼眸落下……晶瑩,而非渾濁。
墨蓮能夠清晰感受到,她的背后有兩道幾乎能夠刺穿皮膚的灼人視線……這一次,換墨蓮感到嫌惡與惡心。
墨蓮無法忘記——
那一年。
樊云瑾離開陵平,前往淮陵。樊云瑾離開陵平不久,陵平就突發(fā)大旱。陵平本就不是富饒之地,這場突發(fā)的大旱,簡直是在要陵平百姓的命。
一個月過去了。
墨蓮一大家子,每日只能吃幾口番薯或者幾口野菜,苦苦度日。
父親餓得連提筆的力氣都沒有了??v使父親有力提筆,連飯都吃不上了,誰家還有閑錢讓孩子去學字念書?母親也餓得頭暈眼花,就連拿繡花針都手抖??v使母親不頭暈眼花、拿繡花針不手抖,連飯都吃不上了,誰人還有閑心思找繡娘去繡龍繡鳳?如此一來,墨蓮家中越發(fā)捉襟見肘了。
實在是餓慘了。
墨蓮與墨蕁日日提著破爛不堪的菜籃,或是跑上山去,或是跑到野外,到處去挖野菜。空空如也。不過是一個月的光景,整個陵平都被掏空了,就連樹皮樹根都被饑腸轆轆的百姓啃光了。
那日。
墨蓮與墨蕁垂頭喪氣地挽著空蕩蕩的菜籃,你扶著我,我扶著你,腳步搖晃地走回家。
回到家。
墨蓮與墨蕁興奮得差點暈厥過去!若非實在是餓得沒力氣,姐妹二人的興奮叫聲,恐怕可以將整個陵平嚇得一震——在家中等待姐妹二人的,居然是兩個香噴噴的白大包!
母親眼神復雜地坐在一旁,默不作聲。
父親手捧兩個香噴噴的白大包,一道吞咽著不斷往上涌的口水,一道神色凝重地對墨蓮與墨蕁說:“你們趕緊吃吧。一人一個?!?p> 墨蓮與墨蕁早就餓得眼冒金星,什么都顧不上,伸手就只知道去搶包子……一人一個……大大地咬了一口,滿嘴都是久違的包子味道,滿足極了,幸福極了……此時,墨蕁卻看著墨蓮手中的包子,不悅地大喊:“為什么我的是白饅頭,姐姐的是大肉包?爹爹偏心!”
墨蓮怔住了。
抬頭看向父親,父親眼中沒有慈悲。
轉(zhuǎn)頭看向母親,母親已在默默垂淚。
父親說:“墨蓮,爹娘對不起你??蛇@是上蒼的安排。明日,你便到牡丹居去吧?!?p> 牡丹居?
妓寨!
含在嘴里的肉包頓時變成一團讓人窒息的酸楚之物,吐不出來,咽不下去……
“姑娘!”耳邊傳來秋卉的聲音。
“?。俊蹦忬@然回過神來,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回到了房間……然而,含在嘴里的那種吐不出來、卻又咽不下去的酸楚,仍是清晰得讓人惡心。
“藥好了,姑娘趁熱喝了吧?!鼻锘軇偤媒o墨蓮端來一碗黑稠的湯藥。
“放下吧,我一會兒再喝。”鉆鼻而進的藥味,混著嘴里的酸楚,直逼得墨蓮惡心想吐……墨蓮捂住胸口,干嘔了一下,說:“你先出去吧,我想一個人坐一會?!?p> 秋卉本想勸說墨蓮幾句,好讓墨蓮趁熱把藥給喝了。
但……
秋卉把湯藥放在一旁,聽話地退出了房間,并幫墨蓮把房門嚴嚴關上。
墨蓮捂住胸口,轉(zhuǎn)頭,看向窗外……
****
樊云瑾坐在廂房內(nèi),心緒不靈!
詹峻埋頭看著眾人的供詞,絮絮分析:“若將整件事情連起來……”
詹峻說:“第一個死的,應該是流觴?!?p> 詹峻說:“根據(jù)朱軼等仵作的筆錄,流觴是喝過毒酒之后毒發(fā)身亡的。芳霞說,流觴提著一壺酒進入櫻泠的房間。那壺酒是否就是毒酒?若那壺酒就是毒酒,為何流觴要提著毒酒進櫻泠的房間?難道……流觴不是想與櫻汐殉情自殺,而是想與櫻泠殉情自殺?”
詹峻說:“但是……也有可能,那壺酒并非毒酒。就算那壺酒真是毒酒,也有可能流觴知道櫻汐那夜會留宿櫻泠的房間,所以留著毒酒欲與櫻汐一同殉情自殺。”
詹峻說:“如今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流觴進入櫻泠的房間之后,就再沒有走出櫻泠的房間。一直到第二天清晨,流觴才被發(fā)現(xiàn)與櫻汐一同死在床上。在這期間,就只有櫻泠與櫻汐二人曾經(jīng)進出過房間。”
詹峻說:“第二個死去的,大概是櫻汐。”
詹峻說:“寒巖說,他在四更時分看見櫻汐倚靠房門,聽著櫻泠的哭聲落淚。朱軼說,流觴估計比櫻汐早半到一個時辰死去……但就算是在同一時間喝下毒酒,喝下的毒酒分量不同,死去的時間不同也是有可能的。”
詹峻一道說著,一道翻出櫻汐的遺書。
所謂遺書,只是用眉筆寫在絲帕上的草草一行字——“活著太苦,我與流觴要到黃泉做一對鴛鴦。”
短短一行字,錯字百出。
詹峻皺著眉頭,“臻玥說過,流觴頗有文采。若流觴與櫻汐下定決心一同殉情自殺,這封遺書不該由櫻汐來寫,而是該出自流觴之手。”
詹峻說:“但……流觴孑然一身,留遺書也沒用。而櫻汐彼時還不知道櫻泠會死,櫻汐寫下遺書留給櫻泠,也是說得過去的。但……縱使是櫻汐留給櫻泠的遺書,流觴也是可以代筆的。而且……櫻汐這封遺書,竟只字未提櫻泠。”
詹峻說:“但是……我猜……櫻汐應該真是留了遺書之后割腕自殺的?!?p> 詹峻說:“第三,櫻泠之死?!?p> 詹峻快手翻著供詞,“芳霞說,櫻汐扶著醉酒的櫻泠走出房間。櫻泠是跟流觴喝成爛醉的嗎?為什么流觴喝的是毒酒,而櫻泠喝的卻不是?會不會……櫻泠也喝下毒了酒?!會不會……櫻汐給櫻泠吃下的并不是解酒藥,而是毒酒的解藥?!”
詹峻驚然抬頭看向樊云瑾,卻發(fā)現(xiàn)樊云瑾還是冷靜得很。
詹峻說:“無論櫻汐櫻泠流觴之間有何糾葛,無論櫻汐櫻泠流觴是因何而死,那又與閻將軍的死有何關系?”
詹峻說:“朱軼說,櫻泠與閻將軍的死狀相似。我猜,櫻泠與閻將軍應該是中了同一種毒致死的。櫻泠下身的芙鳶粉沒有問題。那會不會是……流觴酒中的毒藥殘留在櫻泠身上。殘留的毒藥通過體液,傳給了閻將軍?”
詹峻說:“還是……那解酒藥有問題?”
樊云瑾突然站起身。
詹峻當即跟著站起身。
樊云瑾說:“再去櫻泠與櫻汐的房間看看?!?p> ****
櫻泠的房間。
樊云瑾將手背在身后,極為緩慢地在房間內(nèi)踱步……一張半舊的木桌,四張磨損的木凳,一張破落的大床,粗糙的梳妝臺上擺放著一面不大不小的鏡子……一切都灰壓壓的。
芳霞說,流觴提著酒進入櫻泠的房間。無論那酒是否喝盡,酒壺應該都會留在房間內(nèi)。但是,櫻泠的房間內(nèi)并沒有芳霞口中的酒壺。難道那酒壺被人拿去丟了?又是誰將那酒壺拿去丟了?
詹峻突然驚叫:“太尉大人過來看看!”
樊云瑾快步走向詹峻。
詹峻指著窗臺上幾片大小不一的灰燼……樊云瑾徑直伸手,拿起其中一片手指甲大小的灰燼,皺著眉頭沉思。
詹峻脫口而出:“是宣紙燃燒過后,遺留下來的灰燼!”
樊云瑾簡潔有力:“是另一封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