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人間宮變
一個人是很難改變的。
親人遇害,平凡的少年,崛起復(fù)仇,這樣的戲碼,民間流傳的小說里筆筆皆是。按劇情,主人公應(yīng)該把仇恨牢牢記在心里,一步一步,克服萬難,向自己的目標(biāo)前進(jìn),神擋殺神,佛擋殺佛,最終大仇得報。
但是瀧文沒有。
從小一事無成,只靠著人間二皇子的名頭,花前月下、醉生夢死的他,怕是娘胎重造,也干不成為父報仇這樣的大事,更何況,是向那個寵他、愛他的大哥復(fù)仇。
他被關(guān)在自己的寢宮中,終日沉睡。夢里父皇還在,一切都是往常的模樣,什么都沒有變。夢醒來了,現(xiàn)實(shí)與夢境夾雜著,充斥在腦海中,他不想分辨哪個是真,哪個是假,只轉(zhuǎn)身睡去,做下一個夢。
他又做了一個夢,夢里一場人神大戰(zhàn)。
天地未分,高山從天而降,地表虛無,像大地張大了無數(shù)可以吞噬生靈的巨口。日月同時高掛于空,與山脈、妖魔一同遮住了藍(lán)天。
瀧文像隱去了身形,動也不動的漂浮在空中。
他想,這便是萬年前的開世之戰(zhàn)吧。
他的一個散仙朋友,曾像為他講睡前故事一般,述說過這個世界的萬年之前:人仙妖魔,四族未分,長達(dá)三年、幾乎滅世的大戰(zhàn)后,才有了如今四國鼎立的現(xiàn)狀,才有了近萬年勉為其難的太平。
當(dāng)初散仙朋友用極其輕柔的口氣講了一段極其血腥的過往,激得瀧文發(fā)了一晚噩夢,現(xiàn)在想來,還是令人生氣。
瀧文不禁念叨出聲:“是非,你個傻缺,誰會拿這種東西當(dāng)睡前故事啊……”
他的夢囈在空曠的寢宮中飄得空靈。在被監(jiān)禁來的兩年里,他多多少少說過十幾次夢話,這次,是第一次有了回應(yīng)。
“身處這種境遇還能夢見我,真是深感榮幸?!陛p飄飄的語氣一如那晚給瀧文講恐怖故事般,聽不出什么感情。
瀧文漸漸睜開眼,背著月光看不甚清,只覺眼前白花花的一片。
“是鬼嗎?”瀧文問道。
“不是?!卑装l(fā)白衣,膚色雪白,只剩眼中兩點(diǎn)墨黑的是非,毫無自知之明,用他那無字無畫的紙扇,輕敲了瀧文的額頭一下。
瀧文被這一下打得突然清醒,卻不是不是因為疼的,是被他那把白玉的紙骨冰到了,他這才漸漸看清來人,確實(shí)是他那個,不甚靠譜的散仙朋友。
瀧文掙扎著想要起身,卻因好久沒有進(jìn)食,手臂一軟就要栽在床上,是非眼疾手快,及時護(hù)住了他,不然他這樣簡陋的床,一頭撞上去可是要很疼的。
瀧文尋了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是非懷中,勉強(qiáng)扯起嘴角,是非替他裹了裹身上單薄的錦被。
“你這一走,就是兩年?!睘{文的聲調(diào)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太久沒有開口,還是滿心委屈。
是非抱著他,坐在床邊,看著較往日空蕩得多的大殿,想來,這兩年,他吃了不少苦。
“委屈你了?!笔欠且幌乱幌屡闹?,像哄小孩一般,“我這兩年不曾找你,你可怪我?”
“……我不怪你?!睘{文想了想,輕輕開口,“你本就是我最羨慕的自由之人,現(xiàn)在你能來看我,我已經(jīng)很高興了?!?p> 是非聽了,隱隱地嘆了口氣,他早發(fā)現(xiàn)皇宮異樣,在周游大陸的途中,也聽說了一些傳言,可是非依然沒有回來到瀧文身邊,即便他知道,那時是瀧文最需要他的時候。
他有自己的苦衷,本不奢求被瀧文原諒,如今他卻一副不在意的模樣,怪他逞強(qiáng),也心疼他。
是非沒有臉面開口問他近況,瀧文瘦了,比兩年多前要見他時還要瘦。十八歲的男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經(jīng)過兩年,他卻好像完全沒有長。眼睛也不再水靈靈的,充滿活力,好像已到垂暮之年。
那雙是非十分喜歡的、沒有一絲繭的雙手,如今也塌陷下去,猶如皮包骨頭。
是非的嘆息,靠在他身上的瀧文能夠感受得到。
他主動開口,不讓是非胡思亂想:“你這兩年,一定去了不少地方吧……外面的世界,發(fā)生了什么?”
是非抱緊懷里的人,緩緩道來:“遠(yuǎn)野之戰(zhàn),將要開啟了,再過個兩三年,就要準(zhǔn)備好了,你記得我與你講的,遠(yuǎn)野之戰(zhàn)嗎?”
“記得……”瀧文的聲音有些有氣無力,是非有些悔自己,未曾準(zhǔn)備周到,帶些水食再過來。
“妖國、仙都,都開始向遠(yuǎn)野輸送軍隊,而兩年前,有一支妖王親衛(wèi)帶領(lǐng)的軍隊,被人全數(shù)殲滅,你能想象得到,那是何人所為?”
懷里的人搖了搖頭。
“是逢生族人?!?p> “什么?!”瀧文驚坐起,回頭看著是非,向他確認(rèn),“天崩出世,禍引逢生?!”
“是的?!笔欠菫樗砹死韥y糟糟的頭發(fā),瀧文自己也擦了擦眼角,來了些精神。
“我記得父皇說過,逢生一族,亂世而生,他如今出現(xiàn)……可是為了人間之事?”
是非看著他有了些光亮的眼睛,卻搖了搖頭:“對于這個世界而言,人間誰當(dāng)權(quán),誰在位,如何治理,都沒有意義,對逢生一族來說,也是如此。近萬年來,逢生出世不足十次,現(xiàn)在想來,發(fā)生的都是會傷及天地根本的大事。比如,八千年前,魔界反叛,打破開世之戰(zhàn),四族定下的協(xié)議,企圖南下,收服各國,重回開世戰(zhàn)前至高無上的地位。備戰(zhàn)期間,無一絲阻礙。但在大軍踏出魔界領(lǐng)土的那一刻,逢生族人,忽地憑空出現(xiàn),僅僅一人,橫刀立馬,立在黑壓壓的大軍之前,無人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就結(jié)果而言,逢生僅憑一人,滅了魔界百萬雄兵?!?p> “百、百萬?”瀧文驚詫,“魔族鬼魅,能力卓絕,以一當(dāng)百……百萬魔族,怎么可能?”
“確實(shí)太過不可思議。”是非搖著紙扇,“這件事發(fā)生在上古時期,流傳下來,是否被人為神化,我們都不得而知。但這場大戰(zhàn)之后,魔族確實(shí)再未生事,可以說,逢生一人,保得了大陸千年的安寧。”
“那若如你所說,逢生應(yīng)是不愿幫我了……”瀧文看起來有些失望,“這只是人間的事,甚至,只是我的家事。逢生既已出現(xiàn),便斷不會為凡間皇子謀權(quán)篡位這種小事勞神。”
“若是逢生愿意助你,你想如何?”是非抬起瀧文低垂的面龐,直視他的雙眼,“殺了你大哥,或者,帶你離開?”
是非看見瀧文的瞳孔劇烈的顫動,隱隱有些水光,他也看見了,那雙瞳孔中的自己。
自己又在期望什么呢,瀧文,他到底是人間的皇子,這里,永遠(yuǎn)是他的家。
是非松了手,放開了瀧文,整理心緒,以一貫的口吻,繼續(xù)說道:“我之前,也是這么想的,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態(tài)度,去找了逢生傳人,結(jié)果,她答應(yīng)了?!?p> “逢生非毀天滅地不出,他又為何入世幫我?”瀧文睜大了雙眼,其中有些喜悅,更多的是難以置信。
“這一點(diǎn)……”是非沉吟了一會,道,“你是否知道,開世一戰(zhàn),人族是如何與仙妖魔三族相抗,分得四國一席之地的?”
瀧文回憶:“父皇曾說,那時,逢生力保人族?!?p> “沒錯,那是歷史上第一位逢生,他能力卓群,甚至凌駕于魔族之上,開世之戰(zhàn)后,他威震其他三國,這才有了人間?!笔欠怯行┮馕渡铋L的看著瀧文道,“對于逢生一族而言,人族,可能是特殊的吧。”
“那你見到逢生了吧,他是怎樣的人物?他那么厲害,定然如你一般,堂堂男兒,白衣如雪,神采飛揚(yáng),不可一世吧?!?p> 是非突然愣了一下,笑著用紙扇敲了瀧文的頭,“在你心中我竟是如此形象嗎?”
說罷,一邊回想初見逢生的場面,徐徐形容:“五尺多高,一身玄色,面無表情,是個,普普通通的,女子?!?p> “女……女子?!”瀧文發(fā)出了今晚最為驚訝的聲音,聲音高得讓是非一把捂住了他的嘴,瀧文也意識到失態(tài),他可是被囚禁中,是非仗著法術(shù)高強(qiáng),才偷偷進(jìn)來看自己,如今堂而皇之嚎了出來,生怕別人不知道。
是非見瀧文冷靜下來,便松開了手,在袖口上擦了擦沾了瀧文的口水的手掌,“那么驚訝嗎?逢生一族,男女皆有,形態(tài)各異,不變的,唯有他們強(qiáng)悍的法術(shù),與維護(hù)天下的責(zé)任?!?p> “那,她可有說,要怎么幫我?會殺了我大哥嗎?”瀧文突然心中一緊,突然意識到了在他心中,即使大哥壞事做盡,對他而言還是少時與他胡鬧,便裝出宮,混在人群中,把他抗在肩上看雜耍的大哥。若大哥死了,那他在這世上,便再無一個親人。
“看來你不想讓他死?!?p> “若是能有兩全之法,請一定……”
瀧文說不下去,是非也懂他所愿,只是,若情況如他所猜想,那無論如何,瀧文,只能一個人活在這世上了。
還未來得及悲傷,是非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忽地站起施法,隨即殿門被暴力的推開,在這靜夜中,撞擊之聲格外震耳。
外面寒天雪地,不知是寒氣還是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