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有關(guān)跳蚤
跳蚤成了那個最倒霉的人,他被捆在了李都頭的馬后面。就像大學(xué)軍訓(xùn)時,總有人走不好正步,總是同手同腳,跳蚤就是那個總不能和大家一起“跪”、一起“起”的人。只不過大學(xué)時,有教官耐心地來教導(dǎo)你,而在這里,顯然不會。
李都頭的馬已經(jīng)跑起來,跳蚤步履艱難地跟著跑,但馬越跑越快,跳蚤便被馬拖在地上。粗糙的地面加上迅疾的速度,跳蚤已經(jīng)被地面磨得衣衫盡碎,被磨成了一個血人。李都頭沒有絲毫的憐憫,他還在催動著馬繞著校場急速奔跑,馬也就跑得更快,知道跳蚤已經(jīng)脫離地面,真像一支風(fēng)箏。不,一支西風(fēng)卷起的枯葉。
跳蚤還沒有死,沈夢看得見他的胸口還有起伏,但也是奄奄一息。他被帶到校場的正前方,隨意地丟在地上。沈夢知道,跳蚤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
這便是軍營么?這便是戰(zhàn)爭前必須知曉的的殘酷么?
號令聲繼續(xù)響起,士兵們繼續(xù)重復(fù)著枯燥、機械的動作,但沒有人但有絲毫的怠慢。
落紅都的人并不用訓(xùn)練,他們正悠閑地烤著太陽,也會跑到校場邊來看熱鬧。
張蠻子路過時,也會朝著李都頭大聲嘟囔幾句:“那李仁矩不是你義兄,我看吶,他TM是你親哥。屁錢沒有,還訓(xùn)練,訓(xùn)個錘子!走,弟兄們,跟老子出去打點野味回來。”
李都頭鐵青著臉,并不答話。實際上,他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過校場。他像鷹一樣瞄著校場內(nèi)的士兵,在找尋下一個可以被他捆在馬后面的人。
午飯也是被抬到校場來,所有人席地而坐,就在原地吃飯、休息。每個人一大碗菜葉子粥,一個灰面餅子。
沈夢想了想,端著飯粥來到跳蚤旁邊,他不知道這樣會不會觸怒李都頭,他只是覺得跳蚤可憐。只不過因為不熟悉號令,就會是這個下場。來到這個時代后,沈夢飽受磨難,見遍了人性的兇殘和野蠻,他也明白要想在這個時代存活下去,必須得更兇殘、更野蠻,但畢竟,適應(yīng)是一個需要時間的過程,他現(xiàn)在端粥給跳蚤,便說明他還沒有完全適應(yīng)。
況且,沈夢是一個理想主義者,無論現(xiàn)實是怎樣,他都有自己牢固的信念。很多時候,他就活在自己的信念當中。
“你又何必把食物浪費在一個死人身上!”李都頭并沒有發(fā)怒,對于眼前這個野和尚,他總是網(wǎng)開一面。
“他還沒有死?!?p> 李都頭不再過問,他還有太多事情要處理。
沈夢費力地將跳蚤的頭扶起,盡量不觸碰他身上的傷口,對跳蚤輕聲說著撫慰的話,再將粥小心地送入他的嘴中。跳蚤想睜開眼睛,或許是要感謝沈夢,但一臉的血和破碎的肉讓無法如愿。跳蚤喝了兩口,便喝不下去了。沈夢在走之前,用衣袖幫他簡單清理了一下臉上的傷口。
中午的吃飯和休息只用了一個小時,便接著整隊訓(xùn)練。下午訓(xùn)練的不再是隊列,而是行軍。
鼓響。所有士兵邁著整齊的步伐前進。
鼓再響。士兵們揮起手中的兵器,口中喊道“殺”,向前出擊。
鑼響。所有人停止進行,站立原地。
鑼再響。士兵們并不轉(zhuǎn)身,后軍便前軍,開始有序地后退。
旗動。人動。
紅旗揮向東方,所有士兵奔向東方。
紅旗揮向西方,所有士兵奔向西方。
…………
一天不間歇地訓(xùn)練,讓所有人都精疲力竭,軍營里也比平日更安靜。營房前還是有一堆火,大家還是都圍著火堆就坐。在軍營里,火是眾人的希望,只有有火升起,就還有希望在燃燒。
沈夢并沒有圍在火堆旁,他從水溝里舀了一盆清水,正給跳蚤擦拭身上的血跡。跳蚤還沒有死,可能是沈夢給他喂的粥,讓他找回了自己的命。其實他身上的傷并不深,都是擦傷,只是體無完膚,渾身是血,看著嚇人而已。但跳蚤仍然是唯一一個被李都頭拖在馬后,卻沒有死的人。
跳蚤恢復(fù)得很快,這些看似更弱小、更卑賤的生命,往往也是最堅韌的,像漫山的野草一樣——野火燒不盡。
他已經(jīng)能開口說話,他抓著沈夢的手:“野和尚,你為什么要救我?”
沈夢覺得這個問題不需要回答,但他還是問答了,或許是想安慰跳蚤?!澳氵€沒有死,我為什么不能救?”
“我真的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我聽他們講,凡事被李都頭拖在馬后面的人,都會死。當李都頭把我拖出隊伍的時候,我以為我死定了。”跳蚤接著嘆了一口氣,“其實死了也好。你知道嗎,野和尚,當時我真的以為我要死了,但我一點都不覺得害怕,我想:我終于可以解脫了?!?p> 沈夢聽了,心里感到凄涼,跳蚤把死當作解脫的念頭,他也曾有過。他能體會跳蚤的心情,但他還是笑著說道:“死有什么好的,說不定死了之后,你到了陰曹地府里面,日子更難過?!?p> “嗯。我現(xiàn)在又活了,也還是覺得活著好。我不想死。謝謝你,野和尚。你的這份恩情,我跳蚤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
“你現(xiàn)在還很虛弱,先躺著休息一會。有什么事就叫我,我不會走遠的?!鄙驂魧⑻榘差D好,便準備出營去。
卻被跳蚤拉住,用懇求地眼神望著他,“我不想休息,我想給你說會話,可以嗎?”
沈夢理解跳蚤的這種懇求,他和自己在這軍營里都是同類人,是最孤獨的人,沒有人會聽他倆說話。在眾人眼中,他們能是啞巴最好,其實也不止是啞巴,最好是透明的,不要在他們眼前礙事。
沈夢坐在床邊,溫柔地看著跳蚤?!罢f吧,你想說什么就說,我聽?!?p> 跳蚤滿是感激地看著沈夢。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是果州人(今四川南充)。果州你知道嗎,就是沿著我們軍營外那條河,一直往下走,就是果州。當年,我就是沿著河往上走,來到閬州的。來了閬州后,我就進了牢房,我也不知道怎么就進的牢房,我在街上賣自己織的草鞋,然就就被抓進了牢房。
“哎,我說這些干嘛,你看我,好久沒說這么多話了。我還是說得高興的吧。你相信嗎,我這些的人,也有高興的時候。那是我們果州老家,你知道我為什么出來賣草鞋,就是為了她?!?p> 說到這里的時候,跳蚤眼睛里恢復(fù)了顏色,冒出奇異的光彩。
“像我這樣的人,還有女子喜歡,愿意跟著我,我還能說什么呢。雖然她嫁過人,老公被人打死了,但是我一點都不嫌棄,我覺得那樣正好。誰讓她愿意跟著我呢。她長得可壯實了,說氣話來,我們整個村子都聽得見,我聽著她的聲音就喜歡,這心啊,就噗咚噗咚地亂跳。
“她愿意跟著我,但我不能讓她受委屈啊。我要給她買條紗裙做禮物,然后再娶她過來,我讓她等我半年,半年內(nèi)我就帶著紗裙回去娶她。你猜她怎么說,她說:‘強哥哥,我不稀罕什么紗裙,只要你對我好,我就很知足了?!阏f,這樣的女人,我怎么能辜負她呢,所以我一定要給她買條紗裙,我就偷偷地跑出來了……”
跳蚤說不下去了,他已經(jīng)哭得稀里嘩啦,淚水就沿著他破碎的臉頰,破碎地流著。
沈夢拍著跳蚤的手安慰他,“你會再回到果州的,她也一定還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