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人約黃昏后，夕陽無限好

　　兜率宮，午后。

　　盛會過了數(shù)日，太上老君才得了空，讓墨龍軒趕去朱雀臺相見。

　　墨龍軒不敢怠慢，三口并做兩口，在玄武樓囫圇扒了幾口午飯，忙到朱雀臺，這才發(fā)現(xiàn)太上老君不知哪來的雅興，正在朱雀臺的學堂上講道。

　　底下百來名兜率宮弟子，正襟危坐，目視耳聽，時不時有弟子用草書筆法將要點記在如雪般的宣紙上，手中的毛筆矯若驚龍，有一種說不出的流暢韻味。

　　再仔細一看，這百來名名道人仙童，竟是人人盤坐！

　　盤坐，又稱打坐或跏趺坐，是靜坐的基本姿勢。此處這百來名兜率宮的弟子，連聽道也采用盤坐的方式來吐納呼吸，養(yǎng)氣練神，可以說是爭分奪秒地修煉，竟是絲毫時間都不舍得浪費。

　　看來這些弟子雖然實力低微，但滿座俱是修道的種子，怕是太上老君好不容易才從三界里網(wǎng)羅來的英杰俊才，與其他平庸道人不同。

　　墨龍軒見太上老君講道，估計一時半會結(jié)束不了，便靜靜從后頭進去，隨意找個地方坐下，專注聽講。

　　太上老君講道的聲音，抑揚頓挫，大道玄音繞梁，一陣陣，道韻不絕。

　　不知為何，墨龍軒感覺太上老君今日似乎有所不同，這才三日不見，渾然沒有往日大羅金仙的威勢，反而像是一個樸素的老人，一個平凡的教書先生。

　　只見太上老君左手拿著紫砂壺所泡祁門香潤一下持續(xù)數(shù)個時辰講課而略微滯澀嘶啞的喉嚨，右手則指點江山，傳道解惑，頗有古圣賢之風范。

　　一個大羅金仙，居然因為講道而喉嚨干啞，也是奇哉怪哉。

　　更奇怪的是，太上老君身體似乎很是疲乏，面色血氣越是衰暗，精神反而更是矍鑠，目光炯炯。

　　仔細觀察，太上老君背部居然微微佝僂，鬢邊銀發(fā)，似乎也浮現(xiàn)出些微灰白，發(fā)澤黯淡，全然不像個長生久視的神仙，而像是一個文弱衰老的書生。

　　不過老君還是很努力的將身子挺直，以維持自己的身份，依稀可見智慧神采和大道遺音，流溢彌漫在其四周。

　　墨龍軒雖然半路聽講，但依然專注，聽得很認真。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知識就是力量”，明白知識對自身命運的影響了。

　　遠的不說，就說之前大威天龍菩薩和太上老君在朱陵丹臺高閣上，不過是隨意指點，就讓墨龍軒成就真仙，更遑論現(xiàn)在太上老君特意講道，那更是字字珠璣、千金不換。

　　“咚——咚——”

　　太上老君剛一合上手中的卷冊，兜率宮朱雀臺里的鐘聲旋即響起，示意講道結(jié)束。

　　這鐘聲猶如一枚投入湖中的石子，學堂里頓時出現(xiàn)嘈雜的竊竊私語之聲，兜率宮弟子們紛紛舒展筋骨，從趺坐的狀態(tài)中脫出。

　　太上老君微瞇著眼，將面前卷冊放下，便欲從正門走出，忽地見一年輕人向自己見禮，老君停住身形，待看清了年輕人的面貌，不由得笑道：“你來了?！?p>　　來人正是墨龍軒。

　　“老君召我前來，不知有何吩咐?！蹦堒幮卸Y道。

　　“呵呵，其實無甚要緊事，只不過你在玉京金闕上受了委屈，老道我有些過意不去罷了，你莫要怪我沒有庇護于你。”老君緩緩道。

　　“都是我莽撞行事，才得罪了王母，此事與老君無關(guān)，怎敢怪罪?！蹦堒広s忙搖搖頭，辯解道。

　　“真的不怪？”

　　“真的不怪。”

　　“那你怪罪王母娘娘嗎？”太上老君揶揄道。

　　墨龍軒心里一突，仍是道：“不怪王母?！?p>　　“你啊你，竟是一點不恨？”太上老君無奈地搖搖頭，“墨龍軒，你明明自命不凡，又才思過人，為何總是唯唯諾諾，畏畏縮縮，不敢直吐心聲？”

　　墨龍軒心中一凜，一時之間，竟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見墨龍軒不言語，老君繼續(xù)道：“修道之人，自當勇猛精進，一往無前，似你這般瞻前顧后，優(yōu)柔寡斷，不過自誤耳！”

　　太上老君如此問話，顯得十分突兀，可謂一反常態(tài)，但字里行間中，卻又透露著一股親近之意，仿佛提點墨龍軒是理所應當一般，墨龍軒心下不禁有些觸動。

　　想起青牛的囑咐，墨龍軒覺得應該坦誠相告。

　　“我不恨王母含血噴人，更不恨老君見死不救，這是我心里話。”墨龍軒正色道。

　　“那你為何這般恐懼？不敢任事？凡事畏首畏尾？”老君追問道。

　　“因為我怕死！”墨龍軒默默低下了頭。

　　“這就奇怪了，”老君訝異道，“你既貪生怕死，為何又膽敢在御前痛斥王母娘娘？”

　　“因為還有比長生更重要的東西?！蹦堒幍溃凹幢闶撬?，我也要選擇選擇自己的死法?！?p>　　“噢？竟還有比性命更重要的事物兒？莫不是證那三千大道？”老君繼續(xù)追問。

　　“比性命更重要的不是長生，”墨龍軒抬頭望著太上老君，認真道，“是自由?！?p>　　太上老君眼中一絲欣賞之色，一閃而逝，問道：“這自由，為何物？”

　　墨龍軒沉吟良久，思忖道：“自由是一種‘追求掌握自身命運的心態(tài)’，即便命運無法完全掌控，自己也應該追求‘盡可能多的選擇’。擁有想做某事的能力——我既可以選擇這樣做，也可以選擇那樣做；擁有拒絕某事的可能——我既可以選擇不這樣做，也可以選擇不那樣做?！?p>　　“既然你愛自由勝過愛自己的性命，那你最怕的就是喪失自由吧。”老君笑問道。

　　“不！”墨龍軒直視太上老君，嚴肅道，“我最怕的是沒有力量！”

　　太上老君聞言，不由得側(cè)目。

　　“要掌握自己的命運，要追求可能存在的自由，就需要力量。而力量這東西，我可以不用，但不能沒有，沒有比喪失力量更可怕的事情了。自己沒有力量，那是一切休提。所以玉京金闕上，我不怪老君，也不恨王母，我最恨的，其實是那個毫無反抗能力的自己?！蹦堒幘従彽?。

　　太上老君眼中閃過復雜且又欣慰的神彩，又很快就回歸平靜，撫須頷首道：“老道一會兒要去一個地方，你要不要隨我來？”

　　墨龍軒微微一愣，對老君沒有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有些錯愕，隨即恍然道：

　　“敢不從命？！”

　　墨龍軒午后而至，此時已是黃昏。

　　紅霞彌漫，夕陽無限，老君和墨龍軒二人，立在學堂石階之前。

　　黃昏的余光落下，把眾人的身影拉長，兜率宮弟子已經(jīng)三三兩兩從學堂散出，沿著石梯拾級而下，背影漸行漸遠，消失在路的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