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天吃過飯之后，顧雅文終于開口說話了，說了她為什么要自殺的原因。
這個原因在顧林溪聽來，簡直是荒唐透頂。
這個理由簡單而俗套：顧雅文失戀了。
顧林溪想不明白，像顧雅文這樣二十歲出頭、風華正茂的大學生，談戀愛，失戀，移情別戀都是再正常不過的感情經歷了，顧雅文怎么會做出這么極端的行為，這不是不成熟，而是太不懂事，太過幼稚，太不對自己的生命負責了。
他對這個理由既感到滑稽又感到憤怒和無奈。
他努力壓制了自己那就要奔出喉嚨的責備。他靜靜地看著妻子那有些奇怪的行為。
江筱言竟然拿來了紅酒，給每個人倒了小半杯。然后，她舉起杯，對顧雅文說：“雅文，說出來就是一種解脫，更是一種重生。我們先為你的解脫和重生干一杯。”
她還示意顧林溪舉杯。
放下酒杯，顧雅文哭了。
江筱言沒有過去安慰她，她說：“雅文，哭出來就好了。我現(xiàn)在最想說的就是兩個字：‘重生’。對，就是重生。你絕望也絕望過了，瘋狂也瘋狂過了，甚至還經歷了死?，F(xiàn)在，你活著，你還可以思考，還可以反思，你應該感激那些拉你一把的好人。”
她停了一下，又舉起了酒杯：“雅文，你可以再喝一點兒嗎？”
兩個人再次碰杯。
江筱言喝了一口酒，繼續(xù)說：“雅文，在你死而后生的這幾天里，我想你肯定想了很多，考慮的事情肯定比以前更深刻、更真實了。你今年二十三歲，大學四年級，正是青春最好的階段?？粗悖揖统３Ｖ共蛔∠肴セ貞浳业那啻?。青春是多么的美好啊，可以談幾場刻骨銘心的戀愛，可以多愛幾個人，也可以多恨幾個人，這就是青春的憂傷，甜蜜的憂傷。以后，等你到了我和你三叔這樣的年齡，你回頭會發(fā)現(xiàn)你愛過的人也好，你恨過的人也好，他們只是為了讓你在回望青春的時候多幾分思念和祝福。人生，最重要的是，我們好好活著，我們讓青春從萌發(fā)的那一刻起，一直持續(xù)到我們的神經停止思考、血液停止流動、心臟停止跳動，閉上眼睛的那一刻。我們曾經討論過青春，我明白你的心思，我想你也明白我的心思?！?p> 聽罷江筱言的這番話，顧雅文抬起了頭，她的眼里還含著淚。她慢慢點了點頭。
顧林溪被江筱言的這番關于青春，關于生死的長篇大論怔住了。
他不知道這番話對顧雅文的觸動有多大，反正他自己是被深深觸動了，內心最柔軟的部分被觸動了。
他有些慚愧，他無法當著侄女的面說出這番能引起共鳴的話來，他也無法什么都不追問，直接就用一種贊頌青春的方式把一場無疾而終的戀愛里的失戀者引到青春本該如此的自然邏輯里。
他也慚愧自己曾經對江筱言說過的一席話。
那句話是在他們夫婦之間發(fā)生了一次矛盾和短暫冷戰(zhàn)之后，兩個人和解的時候，他對妻子說的。
他的原話是：“筱言，以前我不同意‘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但是現(xiàn)在我意識到這句話還是有它合理之處的。你看的書多，想的也多，在我們之間有點小摩擦的時候，你總是會聯(lián)想摩擦之外的很多因素，有時還會把我和書中的角色進行比較。這樣就很大程度上放大了我的缺點，也放大了我的有些無心之失?！?p> 盡管當時妻子也認同了這些話，但是他現(xiàn)在為自己的那番言論感到羞愧。因為只有一個讀了很多書的女人才會說出這番情懇意切，又有強大說服力的話來，怎么能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呢？
此時此刻，看著滿眼含淚的顧雅文，看著滿臉期盼和鼓勵的江筱言，顧林溪覺得女人還是應該多讀點書的，讀書的好處不僅在于她能在獨處的時候充實自我，抗擊空虛，思考問題，還在于在需要的時候，她完全可以提出很合適的說辭來表達自己的想法，來解決一個問題。
這樣的女人，無疑是很可愛的，同時，又是很讓男人念念不忘的。
在這場談話的第二天，顧林溪準備去找一趟譚月。
這是一個周末。
早上九點的時候，他給譚月打了個電話。
譚月在電話上說：“我現(xiàn)在在工作室，等一下還有一個心理咨詢，十點半你過來找我吧，我把地址發(fā)給你?！?p> 十點半，顧林溪準時出現(xiàn)在譚月的工作室。
這是他第一次走進“陽光心語”心理咨詢工作室。其實，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譚月還創(chuàng)立了這么一個工作室。
他走進工作室的玻璃門的一瞬間就有一種如沐春風的放松感。那淺藍色的墻，讓人瞬間聯(lián)想到寬闊博大的藍天和大海，那墻上掛著的配著文字的精美掛圖，那干凈整潔的乳白色圓形茶幾，那擺放有序的淺藍色單人沙發(fā)，還有窗臺上擺著的精致小瓶里的綠植……這一切都讓人賞心悅目，讓人不知不覺開始了自我放松，只想靜靜地置身于這片美景之中。
譚月招呼他坐下來，遞給他一杯水。
顧林溪接過水杯，又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說：“哇，你深藏不露啊，什么時候開的這么溫馨的一個工作室，我都不知道?！?p> 譚月笑笑：“這不能說明我深藏不露，只能說明你不關注我，不聯(lián)系我。”
顧林溪也笑笑，那是有些尷尬的笑。
譚月說：“怎么樣？第一次進來什么感覺？”
“舒適，心情放松。”
“嗯，這就對了，這就是設計工作室時要達到的目標。對于每一個來做心理咨詢的來訪者來說，這種放松的第一感覺很重要。有沒有興趣參觀一下里面？”
顧林溪順著譚月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只光顧著看這間房子里的擺設了，竟然沒有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個門。
他站起來，跟著譚月走。
譚月邊走邊說：“你看，你現(xiàn)在站的這個大房間是預約接待室，這是在心理輔導正式開始前，為來訪者提供的一個休息、等候的場地。墻壁的裝飾用的都是富含心理學元素的心理掛圖，可以讓來訪者感受到溫馨和諧的氛圍，對心理學有一個科學、正確的認知。我們稱之為心靈文化墻，主要是幫助來訪者自主了解和學習一些心理學小知識，讓他們卸下心理防御的面具?！?p> 他們走進另外一間房間。譚月介紹道：“這是減壓放松室，就是利用這兩個音樂放松椅，通過音樂放松方案，讓來訪者經歷音樂的體驗，達到緩解焦慮，減輕壓力，放松心情的目的，進而逐步實現(xiàn)自我療愈。”
他們又走進一間立著幾個沙袋和人型模具的房間?！斑@是情緒宣泄室，來訪者通過吶喊或擊打這些不倒翁沙袋、宣泄人模具來釋放負面情緒，發(fā)泄心中的煩悶，進而放松心情、緩解壓力。要不要試試？”譚月問。
顧林溪拿拳頭在不倒翁沙袋上搗了兩拳，笑著說感覺不錯。
然后，他們來到了心理沙盤室。
譚月指著墻邊的沙具架和地上的兩個大小不一的沙箱，問：“怎么樣？我這個沙盤室就是面積比學校的小，其余的布置有過之而無不及吧？”
顧林溪點點頭：“營造了一個安靜、自由、不受干擾的空間?！?p> “就是在這種安靜、自由、不受干擾的空間中，通過這些非語言的溝通工具，我希望我的來訪者激活藏在潛意識里的自己，自我挖掘內心最真實的感受，然后理解自己，理解別人。夢是睡著的沙盤，沙盤是醒著的夢！我希望他們的夢醒來?！弊T月說。
參觀完了工作室。兩個人在最開始的那間預約接待室坐下來。
“好吧，現(xiàn)在我們言歸正傳，說說你來找我的目的?！弊T月說。
顧林溪有點難為情，這是他近期內的第二次拜訪和求助。以前他都很少主動聯(lián)系譚月的，但是在需要幫助的時候，卻是如此頻繁地來拜訪，這就真的有點……
譚月顯然是捕捉到了顧林溪的為難表情。她又問：“你那位叫簡小寧的同學的愛人情況怎么樣了？”
顧林溪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他自從上次回去以后我們就再沒聯(lián)系過?！?p> “我還以為你來找我，還是因為你同學的愛人呢?！?p> “不，這次我來找你是因為我們家出了點事情?！鳖櫫窒K于不再猶豫，他說：“我大哥的孩子，我的侄女因為失戀跳河自殺，幸虧被好心人救下了。可是這孩子一直情緒不穩(wěn)，他爸媽又不在身邊，我和筱言真的是束手無策了，我害怕她還想不開，所以就想到了你，就想來向你求助。”
譚月點點頭：“哦，是這么一回事。好在人救下了，只要人沒事，其他的問題都可以慢慢解決。”
她看著顧林溪，說：“謝謝你的信任，我想我會盡力的。但是，有一點，你要知道，這不是一次兩次就可以解決的問題，情緒的紓解需要一個過程?！?p> 顧林溪說我知道。
“還有一個問題，”譚月說，“你不能強迫你的侄女來做心理咨詢，這點很重要?！?p> 顧林溪無奈地說：“這孩子和我很疏遠，她不聽我的話，我也沒法強迫她來。但是，她比較聽筱言的話，我讓筱言勸她?！?p> 譚月說：“我有一個辦法，你可以說，噢，不，你可以讓你愛人告訴你侄女，說我有個情感工作坊正在招募志愿者，問她愿不愿意來，這樣的話可能她阻抗的情緒就會少一些，心理疏導的效果也更好?！?p> 顧林溪沒有想到譚月會想得這么周到細致，他說：“譚月，你想得這么周到，這樣既維護了她的面子，又達到了心理咨詢的目的，我都不知道感怎么感謝你了?！?p> 譚月笑笑：“別客氣，也別先謝我。我可不是無償服務，心理咨詢是要收費的，而且我絕不會因為你是熟人而打折的?！?p> 顧林溪也笑了，譚月的話讓她感覺到親近，也感覺到放松。他說：“你都不知道，自從顧雅文發(fā)生自殺未遂的事情以來，我沒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我是又急又氣啊，這孩子太不懂事了，我都真想用個什么辦法把她那糊涂腦袋里的糊涂思想給全摳出來。再怎么樣，都不能不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啊?！?p> “允許我賣弄一下啊，”譚月說，“心理學家榮格曾說過，你連想改變別人的念頭都不要有。要學習太陽一樣，只是發(fā)出光和熱，每個人接收陽光的反應有所不同，有人覺得刺眼，有人覺得溫暖，有人甚至躲開陽光。種子破土發(fā)芽前沒有任何的跡象，是因為沒到那個時間點。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拯救者。”
說完，她又加了一句：“我想你懂我的意思?！?p> 顧林溪沉默了，過了幾分鐘，他才說：“我大哥大嫂把孩子托付給我，我沒有盡到責任，我天天提心吊膽的，又不敢給我大哥大嫂說。我只想讓她改變那種偏激和極端的想法，她以后的人生中要遇到的挫折還多著呢?！?p> 譚月說：“我上次看到一段話，覺得很美，說給你共享。人生有三次成長，一次是你發(fā)現(xiàn)你自己什么都不是的時候，一次是你再怎么努力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時候，一次是你學會去接受真實的你的世界的時候。我想，你的侄女，她終究會在第三次的成長中真正成熟和強大起來的。正如羅曼羅蘭曾經說的……”
“人在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這也是一種英雄主義。”顧林溪接口說出了譚月要說的話。
兩個人都笑了。
顧林溪說：“譚月，那就拜托了。我不期望她有英雄主義，我只希望她能直面生活中遇到的困擾?！?p> 譚月笑著說：“允許我再賣弄一下專業(yè)知識啊。這是一段說給所有心理咨詢師的話。來訪者來找你，并不是要解決問題，那些問題都是假的。來訪者來找你，是因為他看不見他自己。他只能通過你看到他自己。你要告訴他你看到的是什么。當他如實地看到自己的模樣時，他自己就會發(fā)生改變，當他改變了，他的問題也改變了?！?p> 顧林溪覺得這番話說得真好，說出了人迷茫的本質就是迷失了自己。他說：“譚月，那你就通過你的眼睛讓她看到她最真實的自己。她也在你們C大學，你看什么時候方便帶她找你？”
譚月想了想，說：“那就明天吧，明天星期天。我一般周末沒事都在工作室。你帶她來這兒找我吧?！?p> 顧林溪謝過了譚月，起身告辭。
一路上，他腦子里都在回想譚月給他說的那些話，他不得不承認，他對譚月有了不同以往的、新的認識。
譚月知道，她這么爽快就答應幫顧林溪的侄女做心理咨詢，原因并不僅僅時因為顧林溪來找她了，哪怕不是顧林溪，是另外一個不認識的人，她也會欣然答應，這是她的職業(yè)素養(yǎng)，也是她人生價值的體現(xiàn)。
還有一個她不愿意承認的原因就是：顧林溪的侄女是失戀造成的情感困擾。
她譚月太知道那種痛苦的滋味了。
失戀，不管是單方面的失戀還是一個人暗戀的失戀，都是對人的精神進行的抽絲剝繭的折磨。那種痛楚，只有真正愛過，真正失去過的人才能體會。
星期天的早上，天空飄著雨，令馬上就要進入冬季的天氣提前發(fā)出了冬天的寒冷氣息。
顧林溪帶著顧雅文，還有江筱言來到了譚月的“陽光心語”工作室。
本來，江筱言并沒有打算自己也要陪顧雅文去，但是在頭天晚上的動員工作中，雅文明確要求讓她陪她一起去，她就答應了。
這其實也剛好是顧林溪所希望的。他希望筱言參與到這個過程中來，這樣他覺得更坦然。這樣他既不需要面對和譚月單方往來時的心虛和愧疚，又不需要承擔妻子對他和譚月密切往來的揣摩。
這是一次非常簡短的見面。
顧林溪和江筱言夫婦在簡單和譚月寒暄了幾句，道謝了幾句之后，就留下神情落寞的顧雅文離開了。
在這次短暫的會面上，江筱言不動聲色地把譚月從頭到腳打量了個遍。
也許是因為沒有結婚和生育，這個和自己同歲的女人看起來比自己年輕多了。
譚月的臉很好看，瘦削的下巴把整張臉襯托得菱角分別，臉上一對星星般明亮的大眼睛又好似畫龍點睛，讓她神采奕奕，千嬌百媚。譚月的身材也很美，該凸的凸、該翹的翹，瘦的恰到好處。氣質當然不用說了，從頭到腳散發(fā)著知識和自信結合起來的優(yōu)雅和魅力。談吐更是透露著儒雅和得體。
江筱言不禁心里暗想：“如此優(yōu)秀的一個女人，我見了都有一見傾心的感覺，她應該有很多的追求者，以前她究竟喜歡顧林溪的什么呢?”
正如她自己也說不上來她為什么喜歡顧林溪，喜歡顧林溪的什么一樣，她也無法揣測到譚月對顧林溪的好感和傾慕從何而來。
她扭頭對開車的顧林溪說：“看到譚月，我有種抑制不住的喜歡和自愧不如。同是女人，我覺得她就是女人眼中的精品，男人眼中的極品?！?p> “什么自愧不如？在我看來，你是我眼中的精品，也是我眼中的極品?！鳖櫫窒D頭看著江筱言，嘴里說著俏皮話。
江筱言也還他以俏皮的話：“噢喲，哥，你這最近說甜言蜜語的功夫上升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了啊，怎么有種做賊心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感覺??？是不是看到這么優(yōu)雅的譚女士，心里有什么小漣漪啊？”
“如果你非要這么不分是非曲直，我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那我只能是閉口不說話，保持沉默了。我可斗不過你大記者、大編輯的伶牙利嘴。”
江筱言噗嗤一聲笑了：“你咋這么討厭？”
顧林溪看著笑靨如花的妻子，心里突然充滿了柔情，他收起開玩笑的口吻，真誠地說：“筱言，謝謝你。謝謝你對我的好，謝謝你對我家里所有人的好?！?p> “老夫老妻了，說什么謝謝呢？”
“筱言，我說的是真心話。雅文這次這個樣子，我真的是束手無策，全靠你幫我安撫她。我一想到她居然……我就真的不知道怎么給我哥和嫂子交代。我平時真的是太疏忽這個丫頭了，全靠你代我關心她?！?p> “你說你怎么回事？還跟你老婆客氣起來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她也是我的侄女。我這個人可能有很多毛病，但是自認為最好的優(yōu)點就是善良?！?p> 對，善良！江筱言在顧林溪心中最溫暖的地方就是她的善良。
從他們認識，從他們相愛，從他們一路扶持走來，從他們結婚后她對自己家人的態(tài)度，從他們相處的點點滴滴，他最愛的就是她的善良。
他再次轉過頭，看著副駕駛座上的妻子，深情地說了五個字：“筱言，我愛你?！?p> 江筱言笑了。
她知道這句“我愛你”是發(fā)自老公的內心深處，她也知道自己值得這三個字。她把手蓋在握方向盤的老公的手上，也柔情地說了一句：“哥，我也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