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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未央,微微涼。
易川和蘇盈雪各懷心事。一人一個角落,誰也沒有睡著。
山洞最里面的墻角里,深陷情關的混元道人依舊沒有醒過來。他時而夢囈、時而悲鳴,臟兮兮的道袍下渾身肌肉緊繃,紅臉上眉頭緊皺,一刻也沒有放松。
易川能感受到他的意志在逐步瓦解,他的精神體不知道遇到了什么樣的劫難,使他的靈魂在悄然離開這個世界??磥砘煸獙^往感情的執(zhí)念太過深沉,已經(jīng)讓他在迷失自我的道路上越走越遠。
原來,無論一個人的秉性是好是壞,他都有著自己無法一笑而過的愛恨情仇,那些經(jīng)歷大多以美好開始,以痛苦結束,然后化為永恒,成為他心中一生磨礪他的砂礫。
易小川輾轉反側,思考著關于自己的情關。
在如今的世界,混元道人這樣的五階宗師已經(jīng)算得上是標準的強者了吧?然而就連這樣強人都會輕易被自己的情關拉入深淵,那么他一個毛頭小子如果和情魔對陣的話會有機會幸免嗎?他也會對一些人、一些事無法忘懷嗎?
就現(xiàn)在來說,他還沒有經(jīng)歷過戀人的情感,甚至在其他感情里和他有很深羈絆的人物也只有師父和元寶而已。至于他的父母和身世……他會遺憾和好奇,但因為從沒有見過父母,所以他無法想象他們的畫面,即便是偶爾午夜夢回,關于他們的樣貌也都是模糊的。
關于人間情感的滋味,對于一個他十五歲的少年來說實在是體會的太少,可隨著他將要接觸到完整的人類社會,他會和越來越多的人打交道。易川知道遲早有一天,他會遇到一些對他來說很特別的人,然后和他們發(fā)生著各種各樣或開心或傷感的故事。這些人和事也許會成就他,也許會傷害他,也許會成為一份珍貴的記憶讓他永生難忘,也許會成為他一世度不過的的情關埋藏在他心底,也或許,他將和他們永遠在一起,成為共同對抗世界的依靠。
這就是宿命吧!關于過去,他無從選擇,但是關于未來,有些事情終究會來。
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自己的情關不是拘泥于一個人,而是一群志趣相投的伙伴,然后和他們一起上天斬仙人,入地滅邪魔,腳踏金云龍!功刻萬古碑!在這個嶄新的修行世界里轟轟烈烈地活上一場!那樣的人生才夠熱血夠炙烈!
目光灼灼,易川翻過身子,朝著蘇盈雪的方向看過去。少女身體微縮,雙臂抱著自己,背對著他,絕美的背影形單影只,寫滿了落寞。
易川無聲地嘆息一聲,這個少女……她的情關恐怕并不好受吧……
山洞頂,幾滴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吵得無眠的少年少女同時起身。二人對視一眼,一前一后走到了山洞口坐下。
山洞外漆黑一片,但因為處在終南大坑的最邊緣,所以谷中新長出的繁盛植物在靈氣的改造下閃著忽隱忽現(xiàn)的靈光。
兩人以靈氣灌目,向下俯瞰,整座大坑全面復蘇的全貌盡在眼前,就好像如今的世界,在平淡的普通生活被完全打碎后,因為靈氣復蘇的原因又重新走向新生。
易川和蘇盈雪并排坐在一起,彼此緘默,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么。
半晌,蘇盈雪忽然開口:“小川,你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終南山呢?”
易川愣住,反問道:“你也沒有解釋過為什么你會出現(xiàn)在這里?!?p> 少女轉過臉,平靜地回答道:“我來找解決情魔的方法?!?p> “解決情魔?來這里?”
”沒錯,這些年我對情魔的壓制越來越弱,我知道終有一天它會徹底脫困,將我的靈魂吞噬,奪舍我的身體成為它的軀殼,重新禍亂人間。我不想認輸,可是即便是魔宗和絕山也沒有找到徹底解決它的辦法。這次我們收到關于終南山是靈氣復蘇源頭的線報,又曾經(jīng)聽說終南山以前隱居著一位神仙,我想或許這里有我的機緣,所以我來了?!?p> 神仙么?易川快速思索著。他從小在終南山長大,很清楚隱居在終南山的神仙只有一位山神墨淵,而據(jù)他對墨淵的了解,他估摸著這個更像一位猛將的仙人并沒有壓制魔族的秘技,那么少女說的神仙,很有可能就是指他的師父,大金鼎師薛玉食。作為自然教派的傳人之一,薛玉食很有可能掌握應對魔族的秘術,因為自然教派在遠古時曾與混沌魔族作戰(zhàn),一定留下過對付魔族的傳承。
那么問題來了,易小川相信師父在將天食宗的使命交到自己手中的時候,應該也已經(jīng)把這樣的秘術傳給了自己,可是當初在接受傳承時,師父只傳給了自己《洪荒九變》,但這本并不全的功法里并沒有關于魔族的記載。那么還會有什么其他的秘術存在嗎?
天食宗……天食……易川的大腦快速飛轉著,對了!《食經(jīng)》!他在心里大喊起來。
完整版本的《食經(jīng)》師父早就留給了他,他隱約記得這本天食宗祖師留下的奇書里有一篇關于應對魔族的金鼎食譜,只是隔著時間太久,他有些忘記了。那么,如果它真的有效,那么他應該可以拿出來解決蘇盈雪的麻煩。
只是眼下,他還需要裝傻,畢竟關于他和師父的事情太過重大,絕不能泄露出去。
易川垂眉,嘆了口氣:“我自幼和師父在終南山周邊長大,但是從來沒有見過你說的那位神仙。我開脈太晚,還沒有正經(jīng)學到金鼎術的本事,師父就早早離開去云游列國。山里發(fā)生異變之后,我逃了出來。其它的,我也不知道了?!?p> 易川的回答有很明顯的破綻,但蘇盈雪抿著嘴看了他半天,卻沒有追問下去,而是忽然說道:“我已經(jīng)去過終南山的最中心地帶,那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線索了。所以天一亮,我就會回宗門復命?!?p> “這么快就要走了么……”易川的臉上露出一絲不舍之色。
“嗯……宗門事多,我需要承擔起我的責任”,蘇盈雪低著頭,話語中聽不出感情,
兩人沉默半天,都找不到什么話說下去。
許久之后,蘇盈雪長長吐出一口氣,仰起頭望著天,開口打破了尷尬的平靜。
“我給你講個秘密吧,關于一個天才的故事。很多年前,佛宗北支天辰寺的不世出天才,號稱佛宗最具慧根的未來宗門繼承人不語僧,忽然間不知所蹤,當時佛宗東西南北四大分支瘋狂找了他很久,甚至連其它宗門也紛紛派人來尋,但一直沒有找到他?!?p> “佛宗北支的天才?”易川好奇道。
“是的,佛宗自進入夢境大陸后,一共分裂為東南西北四大支,分布在不同的國度。東支天禪寺在東皇國,南支天音寺在南陳國,西支天輪寺在武陵國,北支天辰寺在疆北大漠。其中東支精銳實力最強,南支勢力最大,六大國之一的南陳國奉佛教為國教,這個國度甚至以佛之國著稱。西支天輪寺曾被毀,如今重建后改命為普濟寺。
但無論強弱,這三個分支和北支天辰寺比起來,依舊算不得正統(tǒng)。因為天辰寺由佛宗六祖親創(chuàng),甚至將佛宗至寶濟世佛蓮都帶了過去。而不語僧作為天辰寺的大能,還在孩童時就已經(jīng)口出真言,地位甚至越過許多長老,他在四大分支的年輕弟子里處于絕對的鶴立雞群的地位,即便是佛宗如今的執(zhí)令御守兩面僧忘憂,也不能和他相比。甚至有傳言說,他將繼承濟世佛蓮,成為佛宗新的掌門人?!?p> “濟世佛蓮!”聽到蘇盈雪提及圣蓮,易川瞬間就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細聽她說的每一個字。沒想到號稱賢者圣蓮的濟世佛蓮,果然是在佛宗。只是圣蓮關系重大,佛宗怎么會泄露出它的消息呢?
發(fā)覺了易川的不對勁,蘇盈雪拍拍他的肩膀,提醒道:“你別胡思亂想了,濟世佛蓮作為三十六朵圣蓮中十方天地里的一朵,定然是被佛宗強力保護起來的,我們各大宗門也是在無意間得知的這個消息,但這么多年也從來沒人敢它的主意。這樣的圣物只有天下的大宗門才有資格出手爭奪,憑個人的能力即便是奪得也沒有能力保住它,更何況你羽翼未豐,就不要異想天開了,免得影響道心,反耽誤了前程。而且我要說的重點不是佛蓮,而是不語僧?!?p> 被少女鄙視了,易川心里好氣啊,可是他總不能和她說自己的體內也有一朵夢境圣蓮吧?即便是少女人不壞,但涉及到這么大的事情,他還是把秘密爛在自己肚子里比較好。畢竟,她是魔宗圣女,很多事情都需要考慮魔宗的利益。萬一被魔宗得知了踏夢虛境蓮的消息,到時候舉宗門之力要抓住他對他開膛破肚取蓮,他到哪哭去?
所以易川只能把少年耐不住想顯擺的心情壓下去,假裝回神說道:“哦哦,你繼續(xù)?!?p> “嗯,其實,不語僧并不是失蹤了,而是加入了我們魔宗。”少女輕輕說道。
“?。?!為什么呢?”易川簡直目瞪口呆,佛宗的未來繼承人,居然入了魔宗?這事情如果傳出去,佛魔兩宗恐怕會大打出手的吧!蘇盈雪告訴他這些秘聞,真的沒有問題嗎?
少女看向遠方,眼神迷離:“我聽說,不語有一次下山,曾在道上見到一名少女,從此愛慕難舍。也正是在那一次,自幼發(fā)大愿不言不語的他破了開口戒,問六祖他該怎么辦,六祖問他,你有多喜歡那少女?不語回答說,我愿化身石橋,受五百年風吹,受五百年日曬,五百年雨打,但求此少女從橋上經(jīng)過。哎,這才是癡情啊……”
“可能……不語僧只是想看看那少女的底褲……”易川輕咳一聲,攤手道。
話還沒說完,一柄匕首就已經(jīng)頂?shù)搅艘状X門上。
蘇盈雪哼哼著:“你再說一遍?”
喲呵?易小川挑了挑眉。所謂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他堂堂七尺男兒,是那種受淫威脅迫的人嗎?
他是。
撇撇嘴,易川不情愿地改口道:“咳……好癡情好癡情啊……”
蘇盈雪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抬腿踹了他一腳,嗔道:“哼……呆子!”
“咳咳咳,然后呢?”
“后來不語下山,六祖圓寂,佛宗大亂。聽說不語離開的時候什么東西都沒有帶,赤條條就下了山。佛宗四支因為六祖圓寂的事情像瘋了一樣的尋找他,但他卻像人間蒸發(fā)了一樣,消失的無影無蹤。
后來有一次在魔宗圣殿偶然相見,我問他,當時他去了哪里。他只說,下山后,他曾找過那少女,只是少女已嫁人,愛上了一個有家室的男人,她甘愿為人妾侍,哪怕身份低人一等,她也無怨無悔。
再后來,少女的丈夫為了穩(wěn)固在官場中的地位,把少女像禮物一樣送給了年輕有為的下屬,而那個下屬同樣也已經(jīng)有了大婦,為了表示不滿,大婦一怒之下把少女賣給了青樓。這時不語再次找到她,想要帶她離開,但少女還是拒絕了他。
從此不語心如死灰,而少女卻徹底看透,成為了青樓紅極一時的招牌?!碧K盈雪的聲音戛然而止,眼角亮晶晶的,閃爍著清冷的星光。
“真是令人惋惜……”易川嘆了口氣,唏噓道。
“你看,人間的許多感情就是這樣,雖然開頭很美好但結局卻常常不盡如人意,就好像我娘一樣,雖然嫁給了心愛的男人,被世人尊稱為劍圣夫人,一時風光無限,可誰知道最終被夫君所殺,下場凄涼?!鄙倥旖菕熘⑿Γ^續(xù)講著故事,但卻笑著笑著就哭了。
“我好希望,我娘親沒有嫁給那個人,即便不會再有我,但她也不會因此死去……當初他曾承諾過對娘親一生守護,可到頭來,那個男人卻親手結束了她的生命。我娘是那么溫柔的一個人,下場卻如此凄涼,這不公平!可即便是死,她也是笑著離去的,她好傻!而那個眼中只有大義的男人,為了世人斬殺情魔,卻把痛苦留給了我娘親和我們全族,憑什么!我的祖父、我的祖母、我的幾位叔叔還有那么多的兄弟姐妹,全部都因為他被情魔蠱惑而慘死在他的劍下!若不是我娘拼死喚醒了他,如今就連他的女兒也不過是他的劍下的冤魂之一……”少女把腦袋埋進臂彎里,肩膀抽動著。
“可是,他就那么自刎而死,連報仇的機會都不留給我!為什么,要我一個人去承受這一切……父親……為什么,你不能活得自私一點……”一陣倦意襲來,蘇盈雪腦袋一歪,靠在易川的肩膀上呢喃著睡了過去。
易川手中的青色光芒漸漸消失,嘆了一口氣,撫慰術只能暫時緩解少女的精神,但她的執(zhí)念和痛苦還需要時間來慢慢治愈。與她相比,自己已經(jīng)算是很幸福的了吧。
抱起蘇盈雪放回洞中,易川把空間袋中的《食經(jīng)》取出,就著篝火的亮光,仔細翻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