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在在牢中關了已有數(shù)日,因為替上代家主做過那件事所以有些積蓄,這些年過得不錯。但他本就是苦出身,進來后也談不上有哪里不習慣。
他剛進來那兩天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什么,擔驚受怕地窩在墻根里,后來發(fā)現(xiàn)沒人管他。好不容易才放下心來,覺得已瞞天過海,心里正想著出去后就離開宿州。
這時候,展隋玉忽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
年輕公子一襲白衣,深紅的輕紗絲織薄衫,帶著壞壞的笑意踏進幽暗的牢房里,他對李常在說讓他別緊張,俊秀的濃眉銳而不利,與他那雙桃花眼極為相配。他一進來,連牢房里都仿佛亮堂了不少。
若是第一次見展隋玉,他這說話,李常在或許會信。可這是第二次,他深知對方不好糊弄。無事不登三寶殿,八成是知道了什么。
他假裝怯懦地低下頭,穩(wěn)了穩(wěn)心神,對自己道:“不會的,當年那件事沒人敢往外說,該死的都死絕了,他不可能會知道!”
李常在偽裝的極好,若不是展隋玉辦過幾件大案,見過比他還會裝的慣犯,估計也要被他蒙混過關。不對,上次他還真就看走了眼,被他混過去了。
不管他說什么,只要自己打死了不認,他不能把自己怎么樣。李常在存著這個心等了又等,始終沒等到展隋玉先開口。他抬眸往上瞥了一眼,只見展隋玉含笑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他心里沒來由就是一涼,重新把頭坑了下去。手腳發(fā)涼,漸漸冒出些冷汗來。
“呦,緊張了哈?”展隋玉慢悠悠朝他晃蕩過去,提起前擺在李常在面前蹲了下來。
“公子,要不給您拿把椅子來?”獄卒小哥體貼道。
“不用,我——問完了就走?;ú涣硕嗌贂r間?!闭顾逵窨粗畛T陬^頂?shù)陌l(fā)旋沉默了會兒,每一次的欲言又止都讓李常在的心提到嗓子眼,緊繃的神經在片刻間便受了不少折磨。
“李常在?!?p> “小人在...”
他的聲音不自覺有些發(fā)抖,喉頭緊張的上下動了動,大氣也不敢喘一聲。
展隋玉低笑了聲,朝這間牢房的斜對角望過去?!鞍?,看見沒?王氏,昨兒被送進來了?!?p> 李常在摸不準展隋玉這話什么意思,抬眸往那方向匆匆看了一眼。“看...看見了。”
“知道她為什么進來的嗎?”
“不,不知道?!?p> 展隋玉嘶了一聲,奇怪道:“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呢?她是你以前的主子啊,你不是還聽她的命令行事嘛。她殺了人你都不知道?。 闭顾逵衽镜匾幌掳瓷纤募绨虬讶藝樀貌惠p,李常在一聽殺人兩個字魂都嚇飛了,手腳一軟,瞳孔驟縮。
展隋玉將他驚恐的神情一絲不落地收進眼底,包括驚恐后遲鈍反應過來的一絲僥幸。
“大人,大人,小人不知道,小人真不知道是老夫人殺的人啊。我原來是老爺手下的人,老爺死后就給老夫人辦事,小人只負責埋尸,其他的什么都不知道!”
老爺——臧叔平吧。展隋玉心里冷笑了聲,面上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拉倒吧,辛辛苦苦幫她埋那么多尸結果成了共犯,我說你圖什么???現(xiàn)在還想隱瞞,她到底給了你多少好處?”
李常在不知該怎么說,展隋玉在旁提醒給他指了一條明路?!氨竟咏o你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王氏雖然入獄了,作案動機上卻不甚明朗...”
展隋玉站起身,替李常在拈去肩頭上粘著的稻草,意味深長道:“你小妹是你父母的老來子,你待她如兄如父,如今她懷孕,外甥還沒見著舅舅就成了牢犯,你妹妹、妹夫臉上無光吧?
你妹夫肯替你寫匿名信,也不怕把自己栽進去,這樣的親情實屬難得。得好好珍惜。
一時犯錯無妨,回頭是岸才是要緊事。王氏半截入土的人了,你以后的日子卻還長,為什么一定要讓家人擔心呢——”
說完,展隋玉松手,指尖捻著的稻草晃晃悠悠掉落在地上,李常在的心也隨著稻草掉在地上被狠狠叩了下。
李常在眼珠盯著地上的稻草動也不動,內心正劇烈掙扎著。展隋玉知道,他是在編,不過沒關系。不建立在現(xiàn)實上的虛假是靠不住的,反過來也是一樣,對李常在這樣的人更是。只有經歷過的事才能成為他撒謊的基礎。零散的真相也是真相。
只要編的內容合情合理,哪怕只有半句真話,展隋玉都能把它挖出來。
他隱約察覺到李常在知道一個大秘密,這很可能是破案的關鍵。
“當初將你送進牢,我以為你癱在地上是嚇傻了,可當我看到真正嚇傻的人后我發(fā)現(xiàn)你那只是松了一口氣。什么東西讓你進大牢反而松了一口氣?李常在,機會我給你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p> 展隋玉稍稍加重了語氣,表現(xiàn)出自己已經沒有多少耐心了。李常在定了定神,仿佛下定決心,要破釜沉舟一般,開口道:“是因為,老太爺留下的一個東西。具體是什么我不知道,我想那東西可能跟整個臧家有關,不然老夫人也不至于殺了那些人?!?p> 臧叔平留下的東西?
“小的其實不知道人是不是老夫人殺的。只是大人非要問那些人和老夫人有什么關系的話,小人只能想到這個?!?p> 展隋玉:“為什么王氏一定要殺那些人,如果她是為了得到那件東西,讓人活著不是更好么?”
李常在有些猶豫起來,臉上也多了些真實的恐懼。“因為...那不是個好東西。”
“你不是不知道那具體是什么嗎?”
李常在身子一怔,“我是聽那些人說的...先前死了的那些人?!币娬顾逵駴]有異色,他以為自己講話圓了回來,稍微松了一口氣。
“你和那些人有什么關系?”
李常在:“我和他們原來都在老爺,額,現(xiàn)在該說是老太爺了。我們原來都幫老太爺做事,但我當時只有十七八,老爺嫌我年輕不穩(wěn)重,但好在我力氣比較大,一個人能干兩個人的活兒,所以才被留下了。不過也只是干些體力活,其他的事都交給那些穩(wěn)重的去辦?!?p> 他喘了喘氣,好像比剛才平穩(wěn)些?!拔覀儙讉€原先是一起的,他們一個個都死的莫名其妙,小人實在是害怕。心想干什么都不敢在衙門造次,所以...”
“所以你投了匿名信,將臧家的事抖出來,把自己弄進牢里。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在牢里有當差的免費給你做保鏢,官府查完沒你什么事還能把你放出去。李常在,你還真是精明啊。臧叔平當年真的只看重你的力氣沒看中你的頭腦?那還真是他的一大損失?!?p> 聽展隋玉如此說,李常在干笑兩聲?!安桓耶?..”
“不,你腦子轉的很快,說謊話簡直是信手拈來。嘖嘖,人才?!?p> 李常在心里一沉,若他還聽出來展隋玉話里的問題就是真傻了?!按笕?,你!”
展隋玉出了牢門讓人把門鎖上,回頭隔著木欄對李常在道:“對了,有件事我得告訴你。王氏是殺了人,但她殺的是先夫人——胡笙?!?p> 李常在臉色瞬間煞白,展隋玉問他,他就自然而然以為王氏殺的是那五人,并以此為中心編造了謊話。但倘若王氏沒有殺那五人,他剛剛說的又算什么?現(xiàn)在絕對不會有人相信他與五人之死無關!
展隋玉又道:“還有,王氏埋尸體一定要讓臧叔平手下的人去嗎?以她在臧家的地位叫誰去不是去,讓自己身邊的人去辦豈不是更保險?特意讓你們去的原因我認為只有一個——重操舊業(yè)。沒有比讓慣犯去干一件事更讓人放心的了?!?p> “李常在,趁現(xiàn)在好好想想下次見我要說什么。本公子,非常期待?!闭顾逵窭淅淦沉怂谎?,不過對方現(xiàn)在大概是沒有心思聽他在說什么的了。
*
章棲寧同展隋玉的關系衙門里的人心知肚明,她進衙門也沒人攔著,大家都仿佛默認了什么。再說,以陳秀為首的捕快們都很樂意能在男人堆里看見章棲寧這樣的美人。
至于廖子誠、徐浩、陳林之流則是知道章棲寧是來幫展隋玉辦案的,人家腦子聰明的很。
這日,徐浩將先前孩童丟失案件的詳細經過記錄在冊,章棲寧敲了敲半敞著的門。
“章姑娘?你怎么來了,公子在牢里審犯人呢,不在這?!?p> 章棲寧笑了笑,清雅的臉上閃過一絲揶揄。“展隋玉在哪,我就在哪。這是誰規(guī)定的,我怎么不知道?”
徐浩猛地反應過來,發(fā)覺剛才說漏了嘴,連忙抱歉。
“徐捕快這是在做什么?”
徐浩停下手中的筆,解釋道:“在將之前的孩童丟失案記錄下來,做成案例,一份按年做成一冊,一份和往年有關的案子放在一處。因為臧家的案子這段時間大家伙一直在忙,也只能抽出空余的時間來忙這些了。”
“這樣啊。我打擾到徐捕快了吧,抱歉。不用在意我,你繼續(xù)?!?p> 章棲寧打完招呼剛要走,突然從徐浩剛剛說的話里想到了什么?;厣淼溃骸靶觳犊?,宿州府以前也有過像這樣,許多孩子一起丟失的案子嗎?”
徐浩抬起頭想了想,但他不是展隋玉能將看過的卷宗過目不忘,站起來走到一欄陳列案件宗冊的架子前,目光從一個個垂下的吊牌上掃過去,最終找到一卷。
“有。宿州府丟過孩子,但和前段時間一樣有許多孩子一起丟失的只有二十五年前的這一件?!毙旌茖⒕碜诔槌鰜磉f給章棲寧。
“按理來說衙內卷宗是不能給外人看的,不過章姑娘應該是想到了什么才會這么問的吧??词强梢越o姑娘看,只不過不能帶走,只能在這里看。倒不是不相信姑娘,只不過若出了問題在下也沒法負責,還請姑娘體諒?!?p> 徐浩做事既不墨守成規(guī),也不過分托大出頭,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將來定會有一番作為。章棲寧不由對他高看了一眼,卷宗接過手面上溫和道:“有勞了?!?p> 章棲寧打開卷宗快速翻看過去。大約是在二十五年前,宿州府在一年內陸續(xù)丟失了十五名孩童,與之前的案子一樣,丟失孩童的年齡在十三四左右,不同的是那批孩子沒有一個找回來的。
當年丟失孩童的名單...等等,賣茶老楊家的孫子?這個茶棚地點是在——宿州城外!
“姑娘,要不要喝茶?我們家的茶很好喝的?!?p> 章棲寧想起初到宿州城時城外茶棚老漢賣茶給她的場景。
徐浩見她皺眉,以為出了什么問題?!罢鹿媚?,這份卷宗有哪不對嗎?”
章棲寧合上卷宗,遞還回去,面色恢復如常?!皼]什么,只是想到一些事。這份卷宗多謝了,若展隋玉問起徐捕快照實說便是,另外轉告他我有些事,先走了?!?p> “...好。”徐浩:“姑娘真的無事?若在下力所能及,姑娘吩咐便是?!?p> 章棲寧愣了愣,眼中升起一絲狐疑。她怎么覺得徐浩話中有話,就好像他覺得自己會去做危險的事一樣。
“徐捕快,你是不是聽展隋玉說了我什么?怎么一副很擔心的樣子。我已經十六歲了,不是小孩子嘍。”
徐浩眼中閃過一絲促狹,尷尬地笑了笑。
除了上次在臧家看到章棲寧不怕尸體外,他是偶爾聽展隋玉提起章棲寧膽子有時頗大,不按常理出牌。雖然展隋玉和他聊起時多帶著調侃的意思,但最近屬于非常時期,章棲寧又剛剛問到與案子有關的事,他不禁就上了心。
“若是姑娘出了什么事,事后徐某作為半個知情人,一是沒法向公子交代,二則自己心中也會過意不去。并沒有什么別的意思。”
“徐捕快還真是溫柔體貼,我哥哥要是和你一樣就好了?!鄙倥笭栆恍?,明眸善睞,羊脂玉一般的肌膚細膩而美好,烏黑清澈的眸子里含著笑意和精乖之氣。
徐浩也是年輕,平常在衙門待著不怎么和姑娘接觸,因為展隋玉才和章棲寧接觸得多了點。此時被對方這么直接看著,還說出那番言語不禁有些犯難。方才還口齒伶俐的捕快大哥瞬間有些緊張起來。
“我小小一捕快,不敢和章二少相提并論?!?p> 章棲寧看出徐浩此刻的窘迫,心想衙門里的人,展隋玉身邊的人臉皮都這么薄,他怎么這么油嘴滑舌?莫非,負負得正?
章棲寧不欺負老實人。
“謝謝徐大哥關心,但展隋玉的話你也不能全信,他肯定夸張了。放心吧,我其實是個很穩(wěn)重的人?!?p> “...”
可能是先入為主,徐浩決定站在展隋玉那邊。
“我就先走了,你繼續(xù)忙吧?!?p> 罷了罷了。章棲寧走后徐浩轉身繼續(xù)坐下謄寫卷宗,心想還是等公子回來同他說一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