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黃氏安頓好臧鶯鶯,囑咐好相公在她回來前不許離開院子后才趕來見展隋玉和章棲寧。
“章姑娘,雖然說過很多次,但我還想再正式說一次。謝謝你?!?p> 臧府正在操持臧錦添的身后事,臧成吉一家雖然離了府,但既然現(xiàn)在在這兒,那該有的樣子還是要有。
黃氏一身素衣,用木簪綰著發(fā)髻,白色的發(fā)帶垂在身后,整潔得體、賢妻良母用在她身上正合適??礃幼邮腔謴?fù)平常狀態(tài)了。
章棲寧抬眸。
“沒關(guān)系,你也幫我治好了。再說臧小姐還是孩子,應(yīng)該的。”章棲寧頓了下,道:“臧小姐在場,有些話不好明說?!?p> 面對女兒的救命恩人,身為母親沒道理再那么設(shè)防。
“妾身明白。姑娘猜的不錯,我是妖,不是人。”
章棲寧:“夫人,請不要誤會,我對妖并沒有什么偏見,對打擾旁人的生活也沒有興趣?!?p> 黃氏眼里閃了閃,“那姑娘是...”
“看在我?guī)土四闩畠旱姆萆希€請夫人同我說句實話。臧府里究竟有什么,你為什么要告訴我胡笙的事,把矛頭引向王氏?”
“我...”
“臧夫人?!币婞S氏還有猶豫,展隋玉站了出來,“衙門只是想抓住兇手,如果你不愿意暴露身份,在下不會為難你,甚至還可以幫你。但就像章姑娘說的,現(xiàn)在的情況已經(jīng)不容你一再隱瞞了,還請將知道的都說出來?!?p> “我可以說,但我有一個要求。我說完以后,立刻讓我們一家離開臧府?!?p> “好?!闭顾逵癯兄Z道。
“大約在我嫁進臧家半年多的時候吧……”
......
黃氏原本是一只黃鸝鳥,是臧成吉幼時認(rèn)識的。她當(dāng)時還不能化形,化形成功后立刻回來臧府找到臧成吉。
臧成吉第二天就宣布:“我要成親!”
黃氏在王氏眼里就是個野丫頭,配臧成吉剛好。臧錦添本就不關(guān)心這些事。
這一娶一嫁竟順利的有些意外。
她嫁給臧成吉后:“這里不干凈。我們說好,成親后你就和我離開的!”
或許外人不相信,但臧成吉可寶貝這位新夫人了。“老東西不會這么輕易放我走,除非我凈身出戶。這些年我也有些積蓄,等我把住處都安排好了,咱們立馬走人!”
黃氏想:她是無所謂,不過相公看起來很柔弱,的確需要一間遮風(fēng)擋雨的房子。
......
“半年后我們搬出了臧府?!?p> 嗯——黃氏剛剛說的,其實有一點很值得關(guān)注。展隋玉問道:“夫人,你說的‘不干凈’是什么意思?臧家到底有什么?”李常在也提到過,臧叔平留下了一個不好的東西。
黃氏眉頭輕皺了皺,道:“我的道行并不高,那是什么我也不清楚,只是那東西不詳?shù)臍庀⑻亓恕!?p> 章棲寧:“從攻擊我們的手臂來看,它難道在地下?”
“很有可能?!秉S氏點頭,“我們住在這里時,它的氣時弱時強,散發(fā)在空氣里,氣息像脈搏一樣跳動。但,當(dāng)時讓我加緊搬出去的還有另一件事?!?p> 黃氏頓了頓,回想起那晚的事來。
路過胡笙的花園,王氏背對著她,腳步有些虛浮,看起來有些不大對勁。嘴里一直念叨不停:“真的死了?真的死了?哈,誰知道真的有用...死了就死了吧,正好。胡笙,你活該。死了也休想纏著我!”
她一揮手嘩啦啦撒了一把朱砂黃符,夜風(fēng)四起紛紛落在她腳邊,有幾張飄到一旁的假石上,玉蘭花的葉子沙沙作響,王氏莫名笑了起來,整個畫面都詭異到了極點。然而在王氏看不見的地方游過兩道模糊的黑影,他們沒有具體的形狀,在王氏走后猛地回頭朝躲在墻后的黃氏瞪了一眼。
“黑影?”
黃氏:“可能就是今天纏上姑娘的手臂。當(dāng)時還只是影子,如今好像已經(jīng)成形了。當(dāng)年急著離開,一是知道是王氏殺了胡笙,二是...那之后,我有孕了?!?p> 原來如此,這種情況留在臧府的確不放心。
這么算來,那就是大概十三年前的事了。
黃氏:“我知道的就這么多?;仃案畷r就察覺哪里不對,直接離開官府又會起疑,等到再發(fā)現(xiàn)強烈惡意時,臧錦添已經(jīng)死了。”
所以才借由胡笙的事,半真半假來轉(zhuǎn)移視線。展隋玉他們算是明白了。
*
展隋玉,章棲寧離開臧府。熱鬧的街市上。
“臧家命案和妖物有關(guān),這下處理起來就比較麻煩了?!闭顾逵駜墒直吃谏砗?,同章棲寧并肩走著。
章棲寧想了想,開口道:“展隋玉,你直接告訴我,現(xiàn)在讓你別插手這件事還有可能嗎?”
“別說胡話了,我再怎么說也是衙門的顧問?!?p> “我在衙門發(fā)現(xiàn)了二十五年前宿州另一起連環(huán)孩童丟失案,當(dāng)時的失蹤人數(shù)共有十五人,而且和前段時間一樣年齡都在十三四歲。
我去了城外茶棚,老楊頭的魂魄還留在那里,拐走他孫子的與藏家脫不了干系。二十五年后,臧鶯鶯又是失蹤孩子之一。這一切全部都和臧家有關(guān),再加上今天...”
章棲寧抬頭認(rèn)真看著他,嚴(yán)肅道:“會想起找相似的舊案,是因為我不相信兩件有交點的事會毫無聯(lián)系。雖然不清楚臧家究竟做了什么,但與妖物有關(guān)的命案,這顯然已經(jīng)不是普通衙門該管的事了。”
展隋玉抬手用手指蹭了蹭她的臉,章棲寧抓住他的手拿到一邊,無視他可能是撩撥的安撫?!澳闳魶]有把握,就該早做打算。大不了一把火燒干凈,臧家人愛走不走!”
“棲寧?!闭顾逵裉裘迹澳阍诩笔裁??”
章棲寧愣了下,松手將臉撇到一邊去,耳中嗡嗡的聲音響個不停,嘈雜聲漸漸填滿她的腦海。
被臧家那東西給影響了嗎?就算身體上的傷沒事了,業(yè)力也不會消失的意思?呵。
章棲寧深吸了一口氣。
“抱歉...管就管吧,不是所有人都信鬼怪之說,百姓也不能以此度日,這事官府不能控制。半殘也好,重傷也好,至少把命留下?!?p> “做不到你就要休了我嗎?”展隋玉笑瞇瞇看著她。
章棲寧幽深而潤澤的眸子緩緩抬起,在抬起的過程中對他的話進行了剎那間的判斷。
慢慢撫上了他的臉頰,溫暖的手心透著一股哀慟的寒意。短短一瞬,展隋玉覺得她像是在看著一件只屬于她的東西,缺乏看待生命的溫度,卻讓人怎么也移不開視線。接下來,聽她這么說道...
“靈魂、軀殼...只要是你的,就算你死了也都是我的?!?p> 展隋玉還未來得及反應(yīng),章棲寧瞥到前面一個黑色的身影,抽離了手側(cè)過身去?!澳氵€有事,我先走了?!?p> “棲寧...”
展隋玉伸出手卻連她的衣角料都沒有碰到,他只能慢慢握起拳,將手收了回來。
時不時露出這種落寞神情,他偶爾也會感到有些寂寞。在她身邊卻又覺得離她很遠(yuǎn),因此,才更加不能放任不管。
*
章棲寧匆匆跟上,放眼尋找著剛才看到的人影。
“你在找我嗎?”磁性而清冷的嬉笑聲,還有一股松枝香貼了上來,章棲寧轉(zhuǎn)頭怔了下。
黑袍拂塵踏瀲滟,玉面眉心一點砂。龍辛澤兩手抱在袖兜里,下眼瞼微微上抬,兩眼風(fēng)波流轉(zhuǎn)地笑看著她。
“你究竟是什么人?”
龍辛澤笑了笑,“貧道龍辛澤,姑娘可以叫我龍道長?!?p> 展隋玉從章棲寧的話和今日發(fā)生的事里得到啟發(fā),直接去牢里見了李常在。李常在也注意到他與前幾次不同,二話不說先讓人拿來了刑具。
只見他緩緩踱步到燒得滾燙的火爐前,輕拿起烙鐵欣賞了下,又扔回到熱碳堆里。放下去的那刻,爐里擦擦蹦出幾點火星來?;璋档睦畏績?nèi),火光半照著展隋玉俊美的臉,隱隱綽綽間他側(cè)眸冷看了李常在一眼。
“今天本公子去了趟臧府,地底下好像有些不一般。李常在,想清楚要和我交代什么了嗎?”
一聽到他說地下,李常在心里猛地就是一沉。不,不可能,那件事他沒可能會知道才對!
“宿州府沒有酷吏,但折磨人的手段我也是要多少有多少。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到最后家里人來收尸,嚇著你妹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大人,我!”
展隋玉揮手,讓人上來先打了一頓板子。
“除了有用的外,我一句廢話都不想聽?!彼哪抗鈴囊慌缘氖税阈叹呱弦灰宦赃^去,李常在被人摁著,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身子篩子般抖起來,真正開始害怕了。
“這些東西都是為你準(zhǔn)備的,你能挨到第幾個?哎,怎么不動了?”展隋玉朝摁著李常在的衙役挑了一眼,“都愣著干嘛。打!”
第一板子下來就是鉚足了力氣往死里打,李常在挨了一下下身就疼麻了,甚至覺得從被打的地方斷開,身子成了兩節(jié),猛烈的疼痛伴隨著針刺般的微痛,下一板子又立刻落了下來。
衙役們面無表情,大刀闊斧地?fù)]動板子,像在拍打肉泥。板子與肉的擊打聲,李常在的慘叫聲充滿了整間大牢。
“是太歲!地下埋的是太歲——”
李常在招了。
就在展隋玉揮手讓人退下,聽他說完整件事色變時,章棲寧也從龍辛澤這里了解到臧家沉寂了二十多年的真相。
“章姑娘可以稱貧道——龍道長?!?p> “道長?你?”章棲寧將他上下打量了下,“拐孩子,妖道還差不多?!?p> 龍辛澤聳聳肩,并不介意她這么說,從表情看還很欣然地接受了這個身份?!澳钦鹿媚镎椅疫@個妖道有什么事嗎?”
龍辛澤表面一副笑嘻嘻,玩世不恭的模樣,章棲寧往后退了半步。“王氏說她在毒殺胡笙前本想去找一位道長,也是他讓王氏將李氏抬進的門。這個人是不是你?”
龍辛澤哦了一聲,“那件事啊~十四五年前了吧,你不說我都快忘了。老太太非要給兒子塞一個人進去,我只不過給了一點小小的建議?!?p> “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
“好處?”龍辛澤往一旁走了兩步,靠在紅橋上甩了兩下拂塵,跳過欣榮綠柳,看向河兩岸的風(fēng)景?!拔夷苡惺裁春锰帲课矣中枰裁春锰??活久了自然無聊的很,破人錢財,拆人姻緣,替天行道,為人消災(zāi)...有興趣的我都想插一腳?!?p> 大片的陽光揮灑在他身上,俊美無儔的容顏迎著光,身后投下一枚隨意的人影??罩欣w塵起伏,他嘴角挑起一絲半正半邪的弧度?!澳憬袢赵趺慈绱死仟N?明明被我丟在山里都還好好的。想問什么就問,看在心情不錯的份上我可以回答你。”
那章棲寧就不客氣了。
“臧家有什么?你捉那些孩子有什么目的?這兩件事和二十五年前宿州孩童丟失案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問題還真多,那就一件件來吧。
“萬事萬物,有因必有果。你的順序不對,你應(yīng)該問臧家二十五年前做了什么,二十五年后我又管了什么閑事才對?!?p> 龍辛澤:“你知道太歲招財嗎?”
章棲寧:“知道,這和臧家有什么關(guān)系?”
龍辛澤笑了笑,同她說起一段舊事來。
臧家上上任家主臧伯成是個家里揭不開鍋也要仗義疏財?shù)念愋?,為了四海的兄弟,他的弟弟,也就是臧叔平便過的格外艱辛,所以極為反感他大哥的為人。
吳清河每到雨季河水上漲,渡船翻沉的事不勝枚舉。臧伯成自告奮勇地站出來籌錢建橋,也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挖空了家中最后的銀兩。
好在祖宅不能變賣,也讓他最后能死在屋子里,不至于挺尸街頭荒野。但讓臧叔平恨的是臧伯成還真動過這個念頭,是他跑去叔伯面前告狀,這才讓長輩們把這事給壓了下來。
最終臧伯成監(jiān)工被人夸,借錢被人罵,風(fēng)里來雨里去染上了病。他躺在床上讓臧叔平去請大夫,臧叔平看床上那個奄奄一息的大哥,心中閃過一絲解恨的愉悅。
他實話實說道:“沒有錢,大夫不愿意來?!?p> 臧伯成餓了,他端來一碗粥,碗里幾乎都是清水,根本沒有幾粒米。“抱歉啊大哥,你之前天天和工人們同吃同住,還不知道吧,家里早就沒有糧食了?!?p> 臧伯成撐著最后一口氣看向臧叔平,男子臉色蠟黃,兩頰瘦的往里凹,自己這個快死的人說不定看起來還更好些。這個時候,臧伯成仿佛才意識到什么。
臧叔平一直看著他,直到他落淚咽氣,直到他說完那句:“對不起...”
他端著碗冷笑了聲,對不起?對不起有用的話,他就不會因為出生在富貴人家卻交不上束脩被人恥笑,就不會因為有個慷慨善良的大哥,背地里被人指指點點,評頭論足。都是臧家的兒子,憑什么就因為你會花家里的錢就被人捧上天,而我只能待在家里喝西北風(fēng),還不時要擔(dān)心哪天醒來連睡的地方都沒有了。
拿著我的一份口糧去接濟旁人,你站在光里,我倒成了小家子氣。
“臧伯成,你就是有??!”臧叔平轉(zhuǎn)身離開房間,留著親哥的尸體在床上,眼中一片漠然。
我和你才是一家人,你同情外人,連我這個親弟弟的死活都不在意了。既然這樣,那我也不用有個哥哥了。
...哥,你死了活該。比起在你手上敗光,臧家還不如交給我。
“所以,臧家在傳到臧叔平手里的時候家底其實都已經(jīng)空了,可現(xiàn)在的臧家就算退回二十多年前也沒有窮到你說的那樣。我只聽說臧叔平風(fēng)流成性,莫非他還是個經(jīng)商奇才?”章棲寧也靠在紅橋上。
龍辛澤搖頭,“非也非也。臧叔平有些頭腦,但要給臧家打下一份豐厚的家底還遠(yuǎn)遠(yuǎn)不夠。農(nóng)家種田吃飯看天,商人做生意看運——財運。”
“太歲招財...”章棲寧想道:“臧叔平不見得找來只太歲吧?”
“他倒是想??蓻]有的后果卻是他開始自己做一個,至于材料嘛——你這么聰明,應(yīng)該想到了吧?”龍辛澤欣賞著章棲寧眼中閃過的驚色,不由笑出聲來。
萬事萬物,有因必有果。該問臧家二十五年前做了什么...
她的第一問和第三問是因的話,那不就是說——臧家用拐走的孩子做了太歲?
“人要怎么做太歲?”她猛地抬頭看向龍辛澤,還是不敢相信臧叔平能這么喪心病狂。
龍辛澤:“人活著的時候是人,死了之后誰又能知道呢?過輪回,進六道,世間萬物唯靈魂不變。用一種靈魂重塑另一種形象,也不知道他是從哪學(xué)到的這邪術(shù)。雖然只是半成品,不過也夠他受用的了。”
用靈魂來重塑另一種形象,也就是說他把那些孩子都——
半成品...不是太歲,那就是邪祟。臧府地下埋著的都是孩子的...尸體。
“展隋玉要管這事兒?找死去的吧?!闭聴珜帗晤^心道?!澳阌止芰耸裁词拢俊?p> 龍辛澤望著一個方向瞇了瞇眼,道:“我是可以慢慢告訴你我管了什么事,不過臧家現(xiàn)在好像很熱鬧,你看。”
臧家?章棲寧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臧府上方蒸騰起好大一片黑紫色的妖氣。
“怎么回事?難道地下的那些...發(fā)生暴動了?!”
龍辛澤微微驚訝了下,普通人竟看得見妖氣,業(yè)障不淺啊。
章棲寧扭頭折回去。
“章姑娘?!饼埿翝珊白∷?,道:“對臧叔平,除了不符合天理倫常外,你還有別的評價或感受嗎?好比噴怒、喜悅、哪怕不解?”
“你想說什么?”
“貧道想說:你若對事情本身無感,只按常理行事,空洞的心會更加接近虛無,這樣就算得到好結(jié)果也未必是真的好結(jié)果。若無某種感情或信念的支撐,人往往更容易迷失自我,而你在這方面似乎更甚常人。這不是你現(xiàn)在該管的事?!?p> 章棲寧垂下眼睫,蓋住眼睛里的神色,“你以為...我樂意嗎?”她小聲道。一手握緊了負(fù)在身后,她哼道:“一個把孩子丟在山里自生自滅的妖道,先去凈化一下自身,再來傳教授道如何?”
龍辛澤輕笑了聲,“作惡也罷,為善也好,貧道一直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和章姑娘你——天壤之別。”
不要被他激怒,自己的事慢慢去理清楚就好,不要被他影響。章棲寧默默對自己道,轉(zhuǎn)身離開了紅橋。身后的龍辛澤望著她身后垂下的紅色發(fā)帶輕輕笑了笑。
“三日月...老朋友,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難怪能堅持這么久,心性還算堅韌。不過不聽我管的閑事,接下來可是要吃虧的。”他拿著拂塵伸了個懶腰。“畢竟那些材料里,有一個是樹靈的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