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三十年前,宿州一戶人家生下一子,可惜孕婦難產(chǎn),孩子在肚子里憋的太久,剛生下來就沒氣了。
父親把孩子帶走前,他娘給他穿上懷孕時做的肚兜,含淚背過身讓人把孩子抱走了。
孩子的喪事辦的潦草,本打算用草席裹了埋在后山墳地里。
男人抱著孩子坐在一棵槐樹下許久,他背靠上四五合抱粗的樹干閉眼長嘆出一口氣。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仿佛連時間都慢了下來,張開眼陽光揉碎了一般透過茂密的枝葉間。
槐樹是吉祥,是祥瑞。
他忽然想起民間有關(guān)槐樹的信仰來,孩子雖然死了,但沒準能沾上槐樹的福氣投個好胎。
這孩子一生下來就沒了氣,可見和他家是沒緣分的,家里墳地的長輩他也不認識,埋哪不是埋?只要他記得,以后清明上墳,帶老婆來這不就行了?
希望你來生投個好人家,長命百歲。
他這么想,起身把死了的孩子裹上席子放在一旁。在槐樹下挖了一個坑,完工后把孩子埋了進去。
干完這些后他眷戀地摸了摸填平的土壤,站起身不禁又按上槐樹樹干,道:“樹啊,我把兒子交給你了,勞煩幫我照看。謝謝...”
他聲音一哽,收回手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下山去了。
山中的云雀飛落在樹前,忽然被什么驚動,撲棱棱一下子全飛走了。
翠綠色的光芒閃過,
一個縹緲人影從碧綠的樹身分離出來,廣袖翩躚迎風而起,腳步輕盈地落在地上。眼眸珠翠般璀璨又平靜,槐樹的細枝在發(fā)間穿插盤起一個簡單的發(fā)髻,大半的長發(fā)披在身后。
那張臉在男女界限間徘徊不定,讓人分辨不出真實的性別。對方負手而立,既有女子的柔和,又有男子的風骨。
輕帶緩袍的長發(fā)美人落定后朝下山去的男人望了一眼,揮袖輕輕一拂,剛埋好的孩子墳便打開了,卷好的草席上還有一抔新鮮的泥土。
他走過去蹲下,連席帶人抱出來。
“這里可不是墳地,說埋就埋?!?p> 樹靈邊揭開草席嘴里邊這么道。
揭開草席后,剛出生的孩子身體已經(jīng)冰冷了下來,他頭疼地嘆了口氣。
怎么能隨意把尸體放在他跟前,這些人類真是的!
算了,重新找個地方埋了吧,剛出生還沒看看這世界就沒了,也怪可憐的。他活了千百年,就不跟小破孩兒計較了。
手剛朝孩子伸過去忽然頓了下,微弱的氣息游絲一般,普通人根本察覺不到。這孩子還活著?只不過也快死了就是。
修行千載,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功德簿上也能記上一筆。
罷了罷了。以后他家里人來拜祭再讓他們帶走就是。
他兩指作劍指狀給孩子輸了些靈力,只聽心臟的跳動漸漸強勁有力起來,孩子眉頭松松一皺,手腳也抽搐地動了下,吸了下鼻子,張開嘴,一聲接一聲的啼哭在山林里回響起來。
這么能哭,早知道不救了!樹靈百里捂上耳朵后悔地想。
山中沒有奶水,他就將自己的靈力混著槐花蜜水喂給孩子。
剛出生的孩子就像剛孵出來的小鳥似的,對第一眼看到的百里非常親近,會爬了之后就常扭著身子爬到他身上。
百里嫌煩了就回到樹里,寶寶看了也哼哧哼哧地朝槐花樹爬過去,沿著樹根爬了一圈沒找到百里。抱住樹干不撒手,到了磨牙期,更是張開嘴打算咬一咬。
想想自己身上粘的都是口水,百里抄起孩子高高舉了起來,不悅道:“咬什么咬?吃我的,喝我的,口水都沾上來了!你咋不上天呢?”
孩子含著手指,看到百里后眼睛一彎,銀鈴般咯咯笑起來,伸手蹬腿要抱抱,藕段似的手臂往前夠,像是要碰碰他。
百里嘆了口氣,把孩子抱在懷里,在他屁股上輕輕拍了下,警告道:“不許把口水弄我身上!”
一晃到了寶寶該會說話的時候,百里盤腿坐在地上,撐著頭指著對面的孩子道:“小破孩兒,說句話來聽聽?!?p> 小孩子歪歪頭:“?”
百里耐著性子,這些日子下來也有了些父母的模樣?!暗??娘?生為人類,你開口第一句總得從里面選一個吧?來說,爹——娘——”
百里張口做著夸張的表情循循善誘道,惹得樹上停了一排的山雀紛紛偏頭看著他。
半天沒反應后,他放棄地捂臉嘆了口氣?!按揽蘖?,還好不是親生的?!?p> 誰知過了幾天,連他自己都把這事忘到腦后了。打盹時被人給搖醒,隱隱約約,聽到一旁有人牙牙道:“爹...爹...娘...娘?!?p> 他一個激靈就醒了。
寶寶爬到他胸前,抓起他的頭發(fā)正要往嘴里送,突然被百里抄起胳肢窩,拎起來左看右看。
“你說的?再來一個!”百里莫名興奮地盯著他,眼睛都亮了,自己嘴里還像之前一樣緩慢道:“爹爹,娘親...說啊,怎么不說了?”
寶寶不舒服地扭動身子,等百里把他放下來,扯著他的衣服站穩(wěn)了,伸手啪地打上他的臉。
“...”
小破孩兒膽子肥了!百里剛要生氣,臉上的那雙肉肉的小手就在他臉上摸了摸,寶寶咧開嘴笑著,含糊不清道:“爹爹,娘親!”
然后一頭栽到他懷里,依賴地扒在他身上,爹爹娘親地叫個不停。
百里呆呆地兜住他的小屁股,把人抱在懷里,目光有些怔怔的。人類的孩子是這么的小,這么的脆弱,照顧起來又麻煩,但也很可愛...剛才,心里好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才不過會說三個字而已,他這么興奮做什么?也許這就是所謂父母的成就感?
這天,百里帶寶寶去山里轉(zhuǎn)了一圈,他已經(jīng)是能自己走路的年紀了。
回來時,只見槐樹下放著供品和香燭,像是有人來拜祭過。
寶寶和他手牽著手,見百里忽然不動了。“怎么了?”
百里回過神來,摸了摸他的頭,將眼中的神色掩了下去?!皼]事。”
寶寶跑到貢品前看了看,拿起一塊甜糕聞了聞,問百里道:“我可以吃嗎?”
百里點頭,笑了笑:“吃吧?!?p> 看著寶寶大快朵頤的樣子,他忽然意識到這是別人的孩子,當初說好要把孩子還給人家的。
要不...等下次?
寶寶跑到跟前來踮腳拿著一塊糕想送到他嘴邊,“你吃!”
百里勾了勾嘴唇,搖頭道:“我不吃,我不用吃東西的。”
“那我也不吃?!?p> 百里:“那不行?!?p> “為什么?”
“不吃你會死的。”百里同他解釋道。
“那要怎么才能和爹爹娘親你一樣呢?”寶寶仰頭天真地問。
當初教的是爹爹和娘親,但樹靈沒有性別,一時也不知叫哪個好,索性兩個一起叫。
百里有些哭笑不得:“這大概...不行?!?p> 沒辦法的寶寶鼓起腮坐到一旁,百里看著他,心想:“這是他養(yǎng)大的孩子啊?!?p> 樹上雪白的槐花隨風紛紛而落,寶寶微張著嘴仰頭看著,一朵花恰好掉進他嘴里。他愣了下,舌頭舔進嘴里嚼了嚼,猛地想到一個問題。
“爹爹娘親,這花從你身上開出來是不是算我的兄弟姐妹?我吃了是不是不好!”
“胡思亂想什么?你吃的還少嗎?!?p> 百里曲指在他頭上輕敲了下。
寶寶摸著頭,傻傻笑起來:“說的也是啊,哈哈?!?p> 又過去好多年,當年的寶寶已經(jīng)是十二歲的小少年了,卻還是小時候那股憨傻樣,叫百里爹爹娘親。
不過每年都有一天,樹下會供著供品和香燭。而又不知百里是不是故意的,那一天前后總會帶著寶寶四處轉(zhuǎn)轉(zhuǎn)。
其實有關(guān)他的身世百里也沒想硬瞞著,看年年不斷的供品,那家人對孩子看的也挺重吧。
所以有意無意間,他還是把當年的事一點點透露給了寶寶。
又是一年祭祀前,百里問他:“你想不想見見你親生爹娘?和他們回去?如果想,今年我就不帶你出去了?!?p> “你不要我了嗎?”寶寶松開他的手悶悶問道。
“怎么會?你可是我兒子!還記得當初,你爹含淚讓我一棵樹照看好你,可憐天下父母心,既然你還活著,我覺得見一面比較好。”
百里摸摸他的頭,彎下身和他頭抵著頭,笑道:“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你隨時可以來找我?!?p> 寶寶看了他一眼,垂下眸,想起每年會吃到的甜糕,想到在山下有兩個和百里一般的人,不禁沉默了下。
那天,夫婦二人看到寶寶,當娘的一眼就認出自己一針一線縫制的肚兜,挖開槐樹腳下,沒有發(fā)現(xiàn)尸體,再加上這孩子眉眼間又和他們那么像!
二人喜極而泣,當是神仙顯靈,跪在槐樹面前磕頭致謝,歡歡喜喜將孩子領(lǐng)了回去。
寶寶回頭看了一眼,百里坐在槐花樹上,眉眼含著笑,溫柔無聲道:“回去吧……”
人類,終歸是要回到人群生活的。
那之后過了些時日,接引使者出現(xiàn)在他面前。
“你修行不易,如今功德圓滿,隨我去吧?!?p> 百里愣了下。什么?
原以為在寶寶壽終正寢,過完這一生前,他是不會飛升的。
“使者,我...能不能去見一個人?。俊?p> 使者掐指算了算,搖頭道:“飛升時日,差之毫厘,繆以千里。那人你非見不可?”
“我之前答應過他,要是不告而別,不給他留些什么...這一去怕就是永別了?!卑倮镄睦镆矝]譜,錯過這次飛升不知還有沒有下次,但臨走前兒子總是得再見一見的。
使者心里嘆了一聲,也罷,兒女是父母的債,你成也由他,敗也由他。
“你去吧,我在這里等你?!?p> “多謝使者。”
百里火速下了山,找到寶寶家,猶豫了好久該怎么說,短時間怕是再見很難,不過他可以偷偷下凡來。寶寶這么懂事,一定可以理解他的,況且他也是有好好道別的,對吧。
這么一想,將寶寶送回人間還是對的,不然他走了以后,他一個人在山里肯定活不下去。
想明白后百里隱身走進寶寶家,剛進門就聽見婦人沉痛的啜泣聲,男人坐在一旁按著頭,也是一副同樣的模樣。就像當年埋寶寶的時候。
百里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
寶寶呢?在屋里嗎?怎么不見人?
他將不大的屋子里里外外轉(zhuǎn)了好幾遍,心里莫名越來越慌。
“人呢?人去哪了?!”
這時,忽然聽男子安慰妻子道:“算了,這孩子和我們...注定沒有緣分?!?p> 夫人手里攥著那張肚兜,抱頭突然痛哭起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知道他還活著...這樣,他還能好好在山里...就,就不會失蹤了……”
...失蹤。
什么叫...失蹤?
十三年,照顧的好好的。他把孩子還給他們,現(xiàn)在告訴他不見了?
百里腦子里一下子全空了,不記得自己是怎么離開的他們家,只在穿過人群時聽到有人議論。
“又有孩子丟了,唉...造孽啊。”
“這都第幾個了?”
“唉,第八個了。據(jù)說還是以前死了的孩子,結(jié)果沒死,前段時間剛接回來。夫妻倆高興得跟什么似的...”
“這幾天,我都不敢讓孩子出門。成天放眼前看著。”
“誰說不是呢。”
...
百里渾渾噩噩回到山上,雪白的槐花紛紛而落,使者如約站在樹下等候,見他失魂落魄地回來,早有預料道:“此乃命數(shù),不可強求?!?p> 寶寶只是失蹤了,還有找回來的可能。就算找不回來,人間有六道輪回,總能再見。
你不要我了嗎?
猶記那天槐花紛飛下,孩子仰起頭,眼里閃著淚花,是那樣的害怕離別。
我是不會離開這里的,你隨時可以來找我。
往昔在腦海中翻騰,連每一絲浮動的花香都清晰的回憶起來,仿佛要沖破這層皮囊。身體空洞得仿佛只剩下那顆不斷陣痛的心臟,除了失去的空虛和沉痛,再也沒有別的了。
使者:“下界樹靈,吾再問汝:飛升否?”
強忍著眼中的干澀感,他開口動了動,哀嘆出一個字,卻冗長到足以平生回顧。唯獨短短十余年,恍如昨日。
“...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