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一日
凌晨2點,刑警姜森被一陣突然響起的電話鈴聲驚醒。他睜開困倦的睡眼,從床頭柜上摸起電話掃視了一眼刺目的屏幕,頓時睡意全無,那帶110的座機尾號,正是警局值班室的號碼。
“喂?!彼煽实纳ぷ佑行┨弁?。
“森隊?!甭犕怖飩鱽硪粋€年輕男人的聲音。
“你是……小吳?”
“是的?!蹦贻p的警察話音里滿含著歉意,“實在是抱歉,在你休假時間打擾。我剛接到尤局的電話,得知文玫路龍幽潭附近發(fā)生一起命案,要你速到現(xiàn)場。”
“命案!”姜森豁開被子坐起身來,引得身旁的妻子不滿地哼了一聲。她側(cè)過身去,摟著熟睡的孩子。在這治安穩(wěn)定的小市里,姜森已經(jīng)三四年沒聽到“命案”這個詞了。
“對——”年輕警察的聲音有些急促,姜森推斷他正疾步趕往某處——“聽說命案發(fā)生在文玫路旁的一間出租屋內(nèi),有人先報了火警,后又有人打110,說是縱火殺人。現(xiàn)在還無定論。因你住的地方離現(xiàn)場很近,尤局讓我通知你過去保護好現(xiàn)場,別被兄弟部隊把屋里的線索洗清了?!?p> “好。我這就過去。”掛斷電話,姜森跳下床來穿衣蹬褲。
“你還要出去?”妻子溫柔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是。”他簡短回答,似乎覺得過于敷衍,又補充了一句,“小區(qū)上面的龍幽潭發(fā)生火災(zāi),局里來電要我過去看一眼?!?p> 妻子撇撇嘴,沒再多問。結(jié)婚5年來,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丈夫這種半夜奔赴火線的生活了。
“上回你在市場買的回力鞋是不是43碼?”她問。
“是?!彼贤馓?。
“合腳不?”
“嗯?!?p> “我給你選了一雙。你來看看什么顏色中意。”
“黑色?!?p> “黑色?”
“嗯——”他開始穿鞋了——“灰色的也行。這兩種顏色都耐臟?!钡拇_,眼前這雙垢滓斑駁的灰色球鞋,上次清洗還是三個月前的事呢!他心想:如果沒有媳婦管著,保不準我也會和腳下的這雙破鞋一樣難逢水緣。聯(lián)想至此,他隱藏在黑暗中的面容露出了笑容。
姜森系好鞋帶站起身來,從抽屜里取出車鑰匙,轉(zhuǎn)身開門。
“哎!”妻子忙道,“天氣冷了,要不要給你添一件羽絨服?”
姜森回過頭來,用探尋的目光看著妻子。前兩天,她不是還叨叨著“再買就剁手”?
“滿300減40呀!”她提醒說。
姜森看向床頭壁上的掛歷。上個月,妻子就用一支快用完的唇釉,在11月份的歷頁上大圈上了數(shù)字“11”。記起來了:今天是雙11購物節(jié)。每年的這一天,不知有多少“剁手黨”一夜回到解放前,當然,其中也包括了自己的妻子。
“不用給我買了。”姜森臉上佯出苦相,“等你把家敗了,這筆款子還能留著買粥喝——”她被這話逗得捂被咯笑——“我還有一件沒穿過的羽絨服。你給鬧鬧買就行了。”他說完話輕輕拉帶上房門,快步跑了出去。
室外,朔風錐刺般向姜森襲來,身上的夾克吹得如一面鼓起的風帆。他搓著雙手,背過身去戴手套,想著近年來互聯(lián)網(wǎng)上常討論的幾個熱門話題:“環(huán)保少女”“全球變暖”“第六次物種大滅絕”“拉尼娜現(xiàn)象”。
“這算不算極端天氣呵!”他心嘆一聲,抬頭仰望身前的高樓。寂靜的小區(qū)寥無燈火,萬物都處在酣夢之中。
通往地下停車場的甬路兩旁亮著昏黃的路燈,吝嗇的光亮也因畏懼寒朔而過于收斂。姜森縮肩環(huán)臂跑過小區(qū)花園來到停車場,一眼就看到泊在車庫入口斜坡下A001號位上的銀灰色愛車,恰如巧逢老友般心頭一振。
因常出警,4年前他與此車位的業(yè)主有償置換下1號車位,只為能像今天一樣在緊急情況下快速趕到現(xiàn)場。他喜歡這份工作,體現(xiàn)在了生活中的每一件小事上。
鉆進愛車,關(guān)上車門。車內(nèi)還是那股熟悉的皮膠味兒。發(fā)動車子,渾厚的引擎聲傳進車內(nèi)。這輛陪伴了他10余年的老皇冠,在他眼中已是一個接近垂暮的老友,雖已不再年輕,卻不乏驥行千里之志。
汽車駛出小區(qū),頂著呼嘯的逆風向左拐上凱旋路。就在剛才,吳警已將案發(fā)地址通過短信發(fā)送到了他的手機上:
文玫路與幽潭路交匯點,過紅綠燈右轉(zhuǎn),沿文玫路[東]行駛約175米。
姜森再次確認地址,無需導航腦海里已經(jīng)得出了駛往此地的最佳路線。對于常年生活在這座小城的市民來說,去往某地用腦袋規(guī)劃出來的路線比導航更靠譜,因為,導航軟件可沒法兒告知你大爺愛在什么路段占道擺攤。
不到5分鐘,汽車就駛到了目的地。透過蒙著一層寒霧的車窗玻璃,姜森看到十幾個衣著各異的人聚在樓下的人行道上,3個中年男人仰頭指指點點,不知在議論什么。樓上的窗戶還在冒煙。他打開雙閃,摘下皮絨手套跨下車來。
一個風韻猶存的婦人離開人群向他走來。此人窈窕寡瘦,身穿一身紫色睡衣,手上提著一大串鑰匙,看上去被嚇得不輕。
姜森表明了自己的刑警身份,請婦人上車去避寒。女人連連道謝。
她說自己正是房主,火災(zāi)發(fā)生在506號房,除了該房住戶外,其他租戶都已疏散到了樓下……眾人看到來人也圍攏過來,七嘴八舌都在議論。
有說多虧一個姑娘叫醒大家疏散人群的,有說自己嗅到房間內(nèi)飄出烤肉味的,有說要是燒死了人,倒貼錢也不敢在這里住下去的……嗡嗡嚶嚶,百耳難聆。
姜森沒法再聽他們講下去,就向房主討要506號房的房門鑰匙。
房主先是急急慌慌在鑰匙串上翻找一陣,繼而又拍著腦門抱怨說房客換了鎖芯,她也沒有備用鑰匙。眾人議論的話題,又從眼前的火災(zāi)轉(zhuǎn)到房主該不該保管租戶鑰匙的話題上來。
這時,姜森看到人群后面站著一個懷抱孩子的年輕媽媽,臉上同樣摞積著不安。他穿過爭鬧的房客走向她,表明身份請她和孩子到車里休息。
年輕的母親猶豫一下,脧了一眼旁邊獨自蹲在路燈暗影下的一個男子。姜森覺得此人有些古怪,在如此寒冷的夜里只穿著一件單背心,光著膀子還能舒坦地抽煙,如是剛從樓上逃出來的租戶,未免表現(xiàn)的太過鎮(zhèn)靜了些。
母親注意到他跟隨的目光,馬上抱著孩子走前坐進車內(nèi),不經(jīng)提問就開口敘述報警前后的經(jīng)過。
在快速了解現(xiàn)場的基本情況后,姜森打開車內(nèi)空調(diào),又招呼了兩個衣著單薄的老人上車避寒,引導余下的房客遠離火災(zāi)樓房,慎防高空墜物。
眾人暫得安頓,他回到樓房前,打開手中的警用強光手電筒,查看發(fā)生火災(zāi)的5樓。雪白的燈柱晃過一個個黑洞洞的窗口,只在樓層中部的兩扇外翻窗洞中看到冒出些青煙。沒有火光和濃煙。這是個好消息,大好消息。據(jù)此可以判定火勢并不大,只要能夠進入屋內(nèi),就有機會救出受困的房客。
姜森迅速行動起來。他打開后備箱,從尾箱左側(cè)的固定帶上抽出滅火器,取出6200防塵面罩……遠處,已經(jīng)響起了消防車的警笛聲。有人跑到路上使勁招手。他沒有等待,提起腳下的滅火器毫不猶豫沖上樓去。
這座民房只有6層,沒有安裝電梯,在這種緊急情況下倒是件好事。1至3樓毫無異常,直到4樓才遇到了些飄散的煙塵。來到5樓,狹窄的走廊已被黑煙侵占,天花板上的LED聲控燈只如一盞殘亮的油燈。他將手中電筒的光亮調(diào)到最高。明亮的光柱把周圍的濃煙染成了白色,使他置身于云霧重圍之中。
姜森沿著走廊步步前行,很快找到了506號房。房門口正對著一扇落地窗,半開的窗戶使這里的煙霧小了些。他將滅火器放在地上,騰出右手握住門上的不銹鋼把手向下壓。鎖軸沒有轉(zhuǎn)動,房門無法打開。
這種單開式鎖具,門外的人只能使用鑰匙才能進入。他奮力拍門并朝里喊話。房內(nèi)無人應(yīng)答,密封不嚴的門隙隨著他的一次次推搡都有黑煙逸出。
警笛聲在樓下停了下來。姜森從窗口探出頭去,大口吸著新鮮空氣。樓下,兩輛紅色消防車爆閃著警燈停在路上,警戒線已經(jīng)拉起,一名警員正從器材箱內(nèi)取出破拆工具……不能再等了,眼下多拖延一分鐘都可能會發(fā)生無妄之禍。他鉚足了勁兒,提起右腳就往門上踹去。
一下,二下,三下……踹到第六腳時,房門砰一聲打開了,一個金屬部件叮啷啷掉在地上,屋內(nèi)的煙塵如受驚的蝙蝠般涌了出來。這是一種電子設(shè)備與織物混雜燃燒后產(chǎn)生的有毒氣體。
“有人嗎?我是警察?!彼舐暫爸鴽_進屋內(nèi),雙目霎時被辣烈的濃煙熏得難以睜開。腳下一滑,他差點摔倒。原來踩到了一灘蒙著塵灰的嘔吐物。
在床頭的電腦桌上,姜森用手中的滅火器撲滅了還在燃燒的一處明火。床尾左側(cè),他手中的電光落在了房客身上。男子面目白凈,20歲上下,肥胖的身體向后仰著,看上去已無生命跡象。情況不容樂觀。
“喂……醒醒……”姜森連咳帶喘,搖動座椅上的男子。
對方毫無反應(yīng)。
他擦了一把被煙熏得刺痛的淚眼,奮力拉動椅子。椅輪沒有移動,反扛了他一個趔趄。目光下探,電競椅右側(cè)一方的萬向輪已被地上雜亂的排線緊緊纏住。他鼓起最后一口氣力將男子背到背上,跌跌撞撞往外挪。
經(jīng)過這番折騰,姜森鼻上的面罩已經(jīng)無法阻擋濃煙的侵襲,吸入肺部的煙塵使他干嘔不止。他用盡了全部的氣力,也只移動到了門口。扶著金屬門框,身上的重負與氧氣的缺乏雙雙將他推向死亡的邊緣。他再也邁不出這一步而倒了下去。
前方霧靄似的塵煙中射來兩道白光,兩名身背氧氣罐的消防員跑了過來。前面一人放下手中的撬斧。兩人一左一右,架住他往樓下移去。
“還有……男房客……快叫……醫(yī)生!”姜森咳聲喊著。
消防員將他帶到4樓。樓梯間的窗戶已全部打開,他終于可以自由呼吸了。
“回去……去……救人!”他用手護著火辣辣的喉結(jié),每吐出一個字都使他感到了劇痛。
一名消防員跑上樓去,另一名對著胸前的對講機說了句什么,也轉(zhuǎn)身跟了上去。
很快,兩人同樣架著男房客來到4樓。一個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提著折疊擔架跑上來。他熟練地把手中的藍色擔架展開定型,兩名消防員合力幫他把肥胖的男子抬下樓。
姜森癱坐在地上,目光看向窗外。這個由他舍命救出的男人被送進了救護車,隨車而來的醫(yī)生正緊張地搶救。他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支云煙打火點燃,視線穿過柔散的煙霧移向車頂,看著閃爍的深藍色警燈滿意地笑了。不管怎樣,他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抬擔架的醫(yī)生又跑了回來。他擺了擺手。
三名手提便攜式干粉滅火器的消防員雜沓走上樓來。他們都穿著黃色反光條紋的防護服,足蹬深筒防火膠靴。
“兄弟,”姜森對領(lǐng)頭的一人說,“我是市刑警大隊的姜森,證件在下面車里。我剛從上面下來,屋子里已無明火,你派個弟兄上去看一眼就行了?!?p> 消防員面露狐疑之色。
“咱們關(guān)起門來都是一家,我也不給兄弟你說二話。頭兒讓我過來保護現(xiàn)場,說不定這是一件人命事——”他用手中的香煙指指下面的救護車——“我看這躺板板的哥們兇多吉少。要是出了人命事兒,我們就得忙活了?!?p> 領(lǐng)頭的消防員點頭明意。他取下面上的供氧面罩,對身后的一人說:“小朱,你上去細查火源。盡量別破壞現(xiàn)場?!?p> 這個名叫“小朱”的消防員立即答了一聲“是”,放下手提滅火器跑上樓去了。
“哥警官,你跑得賊快??!把我們的活都干完了?!鳖I(lǐng)頭的班長模樣的消防員俯下身來笑著說。
“近水樓臺先得月嘛。”他淡然一笑,摸出煙盒遞過去。
“兄弟我還在工作中喔?!毕绬T擺擺手說。
姜森打開翻蓋煙盒,又續(xù)燃一支。
“看來我得找機會請你喝一壺?!毕绬T說。
“你饒了我吧!嫂子那里過不了關(guān)?!苯揶碚f。
三人都笑了。
約莫10分鐘后,樓上的消防員跑了下來。他已確定屋內(nèi)已無復燃的可能。
“這好嘛,冷天也省得沾泥帶水的了。你倆下去通知兄弟們收拾家伙回隊睡覺。老哥,”他轉(zhuǎn)頭看向姜森,“我扶你下去?!?p> “我能行……”
“姜兒!姜兒!”一個渾厚的中年男音從樓下傳來,“老子讓你保護現(xiàn)場,你他娘的人影也見不著!”
來人正是尤頭,現(xiàn)任通見市公安局副局長。他與姜森搭檔多年,兩人可謂莫逆之交。
尤頭生性豪爽,長得五大三粗,紅潤的面頰使他臉上自帶喜色,高興時你直呼他“炮頭”的綽號也從不見怪。他從小小刑警慢慢干到了今天的副處級,在局里也算位高權(quán)重。若哪里出了刑事案件,他依然改不了以前干刑警養(yǎng)成的做派,只要有時間,趕赴現(xiàn)場跑得比街上的巡警還快。因此,他身邊的同事常當面取笑他是“孫猴子坐上了老君位——難得安閑”。
九年前,姜森剛從警校畢業(yè)調(diào)進刑警隊——尤頭那時還是隊長——扔下他的簡歷開口就給他做了半個小時的思想教育:“你說刑警是個哪?‘刑’‘行’才成‘刑’。老百姓常說的時間就是金錢,我看時間在我們刑警這里就是命門!行的是一個‘快’字。與罪犯交手時,你緩上半秒就得吃虧。同理,保護現(xiàn)場也是一樣。一個被破壞的腳印、指紋、哪怕是被大風刮走的一根毛發(fā),都有可能讓犯罪分子逍遙法外再次作案,使好人受害,使警察受辱。完整的犯罪現(xiàn)場能最大程度保留線索,而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就能在案件上爭取主動!”
尤頭對他說的這番話,至今言猶在耳。
“姜兒!”尤頭已走上4樓,急火火吼道,“老子半夜趕來,連鎖捅子(鑰匙)也忘了拿,你倒是坐在這里消消停停放火(抽煙)!”
姜森扔掉香煙,松松垮垮站起身來。穿著黑皮夾克的尤頭身后,跟著手拿50D相機的英俊刑警吳憲。年輕的吳警看到姜森,遠遠地就向他頷首微笑。
“你你你!”尤頭的大炮筒子對準了準備離開的消防員,劈頭就問,“老實交代,你給老子灌了多少水!”
消防員一個立正,敬禮道,“報告尤局!我們來晚一步,沒灌成?!?p> “哈哈哈……這就好?!庇阮^滿臉喜色,蔥油餅般的油臉顯得更大了,有興開起玩笑來,“什么‘尤局’‘郵局’綠皮桶?生分了。都是黨身上必不可少的螺絲釘,只講分工,不論職務(wù)?!?p> 窗外,一輛消防車閃著警燈調(diào)頭離開了。封閉的道路又恢復了通暢。幾輛相同涂裝的六橋礦卡滿載著鋁土礦蠕蠕而行,嘯叫的引擎震得窗玻璃嗡嗡顫響。
尤頭輕踢姜森的鞋幫。
“走!咱哥仨上去瞧瞧?!?p> 樓道上的煙已散盡,清新的空氣重新占領(lǐng)了這里。地面上飄飛著一些隨風而散的黑絮,敘寫著今夜發(fā)生的這場災(zāi)禍。
三人來到門口。尤頭接過相機,吩咐吳警把門。兩人給雙腳套上藍色鞋套,戴了口罩和手套,一前一后走進屋內(nèi)。
這是一間極普通的單間出租房,目測約有25平米左右,站在門口就能一覽無余。門后,有一個4層不銹鋼撐布的簡易鞋架,上面放了兩雙黑色拖鞋和一雙沒有品牌標識的網(wǎng)球鞋。姜森翻看鞋底,三雙鞋都是42碼。左側(cè)的墻壁上,扯了一根長約4米的尼龍繩,上面掛著幾件衣服。一張約130cm乘200cm的鐵架木板床,支在分隔洗手間的墻壁下。屋內(nèi)沒有任何廚具?;瘘c桌下有幸逃過一劫的外星人主機,是本次火災(zāi)留存下來的最值錢的家當。
“嘿,這家伙的生活可真夠簡單的?!庇阮^呢喃一句,打開閃光燈,開始噼噼啪啪拍概貌。
姜森走到火點桌前,看到桌面上鋪著的一塊白色方形微晶石瓷磚已被燒得四分五裂。正是有了這塊瓷磚的保護,才使木質(zhì)桌面沒有被高溫燒穿而阻止了火災(zāi)的進一步蔓延。他從包內(nèi)取出黃底黑字的數(shù)字指示牌,按照尤頭的指示,將手中的明牌擺放在需要留意取證的位置。他們相交多年已養(yǎng)成默契,一個細微的動作就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我在仰望月亮之上
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
……
尤頭炸街似的手機鈴聲吵鬧起來。他將手中的相機遞給姜森,來到門口脫了鞋套掏出手機??戳艘谎蹃黼婏@示,他用慣常的粗嗓門吼了一聲。
“喂!”
“……”
“人已經(jīng)拖走了。我跟姜兒在現(xiàn)場打風(勘察)?!?p> “……”
“你這張二,口中的食都還沒吃完,就又惦記著鍋里的!還沒個定數(shù),等明天開會討論后再說?!庇阮^扔下手中的鞋套,靠在門框上點了一支香煙。
姜森按照偵查流程,有條不紊地將屋內(nèi)的每一個疑點都拍了近照,又接過吳警遞給的密封無菌管,提取了地面上的嘔吐物,踩著原來的腳印退轉(zhuǎn)出來。
“小吳,”姜森摘下口罩,說,“你把相機收好,待會直接送到局里PictBridge。”
“好的森隊?!眳蔷p快地回答。
姜森看一眼吸悶煙的尤頭——明白這是他陷入思考的常態(tài)——不聲不響走到走廊的另一頭,給醫(yī)院撥了個電話。兩分鐘后,姜森走了回來。
“情況怎樣?”尤頭遞給他一支紅河道。
“尤哥的煙就是好?!苯瓟[弄著手中精致的煙卷,答非所問。
“看你這蔫樣兒,我就知道這小子歇菜了!”尤頭一語破的。
姜森沒有回話,直到將手中的煙卷吸完。
“尤局,你該打電話到局里,讓負責勘察的兄弟過來?!苯f。
“怎么說?”尤頭又發(fā)了一輪煙。
“我看這是一起有預(yù)謀的刑事案件?!?p> “椅子?”
“是的?!?p> 不謀而同,優(yōu)秀的偵查員總能在同一個案件中找到最關(guān)鍵的疑點。電競椅通常放在電腦桌前,而這把椅子顯然是被人拉到了床尾,只因拖在地上的電線纏住萬向輪而沒能再拖動。
“犯罪動機呢?”
“我看……”姜森欲言又止。
“這不是局會的正式匯報,你大膽推測?!庇阮^直爽說。
“先剖析疑點:我看,當時屋內(nèi)除了遇難房客外,至少還有第2個人。我就把先到現(xiàn)場的這幾十分鐘的情況跟你說說?!?p> 姜森用舌頭潤了潤干燥的嘴唇。
“下車后,房主說明了火災(zāi)發(fā)生的房間,簡要向我介紹了受困租戶的基本情況。
“這是一個年輕的單身男子,在此居住了9個月。昨天,他還在電話里與房主討論押金的問題,說打算本月中旬搬離此地。房主猜測,原因可能是他與鄰居相處不合。
“居住在隔壁507號房的是個女房客,也提到該男子有許多怪癖,她在隔壁居住不到一個月,就目睹了對方與他人的數(shù)次爭吵。由此來看,男房客應(yīng)該樹敵不少。
“我簡單了解了情況,就佩戴護具來到5樓。走廊上滿是嗆人的黑煙,506號房的門口空氣好些,自然是因為這里有一道落地窗——”他說著,指指眼前的窗戶——“我擰壓門把手。房門無法打開。向里呼叫,也毫無動靜。
“樓下,消防隊的兄弟們已經(jīng)趕到,但等他們上樓施救還需要一些時間,于是我就抬腿破門而入。
“室內(nèi)的煙塵比我想象的要多,扣在鼻上的活性炭面罩難以抵擋,最要命的是毫無防護的雙眼刺痛,幾乎看不到東西。我在桌上撲滅了一處明火,回身才注意到坐在床尾電競椅上的房客,不知是死是活。我沒時間多想,一把拽住椅背就往外拖。
“椅子并未移動,輪子被什么東西卡住了。我趴在地上用電筒一照,是一堆雜亂的排線。我毫無選擇,只得強忍著肺部煙塵引起的陣痛將男房客背到背上。這家伙圓滾滾的,壓在我身上如同一頭牛犢,我難以呼吸了。
“當我移到門口撐不住了時,兩名消防員及時趕到。他們把我架到4樓,又搭救了房客。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p> 說到這里,姜森將煙湊到唇邊,才發(fā)現(xiàn)手中的香煙早已燃盡。他扔下煙頭,接著推測下去。
“剛才,我在屋里仔細查看了那把椅子的輪軸。
“我取下輪上的電線,輪子的轉(zhuǎn)向、滾動功能完全正常,套上電線若再壓上近180斤的體重,椅子就無法移動半寸了。
“若無電線纏阻,這把椅子就不會停在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位置。根據(jù)椅子運動的軌跡推斷,目的是門口的方向,隔壁的女房客在聽到響聲開門后,或許就會看到椅在門口的鄰居?!?p> “你的意思是:男房客在火災(zāi)發(fā)生時還坐在椅子上,雙足如蛤蟆一樣蹦蹬著雙腿逃命?”尤頭開口問。
“蹦蹬著雙腿?”姜森眄著面前的上司,猜不透他是不是在和自己開玩笑。
“發(fā)生火災(zāi)時,男房客絕不可能處于清醒狀態(tài)。因為,鄰住的女房客并未聽到呼救聲。這就會引出以下四種情況:
1.當時男子已經(jīng)死亡
2.男子受到外力擊打后導致昏迷
3.男子因吸食毒品而失去意識
4.男子因某種原因而處于深度昏睡中
“第1、第2兩種情況很容易排除,參加今晚搶救的醫(yī)生就能告訴我們答案?,F(xiàn)在就推設(shè)第3、第4種情況。
“人因某種原因在喪失主意識的狀態(tài)下,潛意識能起到很大的保護反應(yīng)。假設(shè)房客在火災(zāi)發(fā)生前就已經(jīng)喪失了主意識,身體感受到外部環(huán)境的刺激而蹬腿,椅子的移動是毫無方向性的。
“在我發(fā)現(xiàn)房客施救拖動椅子時,留在地上的煙塵如平場上的雪地般在光滑的瓷磚面上刻下一段長約5厘米的輪?。划敃r,我在無比緊張的情況下用盡全力也只使椅子移動了短短的5厘米,足以想象出纏在椅輪上的電線受力繃得很緊。
“我相信,任何一個體重相當?shù)某赡耆耸褂猛瑯拥淖?,僅憑雙腳的蹬動是難以產(chǎn)生如此大的摩擦力將椅子移動到眼下位置的。
“如果這還不足以說明屋內(nèi)有第2個人,如何解釋椅子從床頭直線移到床尾,就轉(zhuǎn)了約45度角對準房門方向的?
“你要是說男子就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完成了正確的轉(zhuǎn)向,我也敢說,此人一定是舞王邁克爾·杰克遜本人轉(zhuǎn)世,有足傾45度的高妙舞技?!?p> “哈?!迸月牭膮蔷瘑∪皇Α?p> 在兩人的對話中,年輕的刑警因自身資歷尚淺一直穆耳恭聽當個好學生,當他聽到姜森別有風趣的比喻還是忍不住笑了。
“房門緊鎖,屋內(nèi)沒有打斗的痕跡,男房客身上也無明顯外傷,按照你的推測,假設(shè)事發(fā)時屋內(nèi)有第2人在場,就是與男子相熟的人咯?”尤頭問。
“不好說。”姜森低頭思考,說,“這種沒有防盜功能的普通門鎖,對于熟溜子(賊)來說如同虛設(shè),他完全可以使房客在喪失行動能力后入室作案?!?p> “毬!這事攪得腦殼疼!”尤頭將手中的空煙盒捏扁揉搓。
姜森看著尤頭怒目圓睜的樣兒,有興開起玩笑來。
“點了炮兒動氣大。這事沒頭沒尾,本也輪不到你這副局親自跑一趟,可你哪一次不在會上劈頭問候大家的母親,說自己命根就是個老刑警,接了人命案子不得對你瞞瞞報報?,F(xiàn)在,誰還敢瞞哄你?膀子上繞繩子(自找罪受),這滋味怎樣?”
“姜兒,老子是看在你在假期的時候還來干公事,才帶上好煙來看你。你這(狗)日貨不說句好話就是了,現(xiàn)時還來開我的玩笑!老子這叫哪?這叫不忘本!”尤頭粗聲粗氣,油亮亮的臉上又多了一絲匪氣。
“老尤,你別盡撿好聽的話來說?!?p> “哪樣?”尤頭瞪起了眼。
姜森一本正經(jīng),有意撩撥。
“也可以說是閑著*兒無卵搓嘛!”
尤頭笑了,作勢要拿手中的煙盒扔他。姜森退后一步,做出懼怕的樣兒。
尤頭轉(zhuǎn)而直視看戲的吳警。
“你寫張條子,把這沒鎖的門封上!老子明天一早調(diào)人過來尋線索!”
“不再進屋看看?”姜森問。
“烏漆抹黑的,啥都摸不清,整不好還會丟了關(guān)鍵線索。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咱們明天就著日頭好干事!你要是愿意過來,這事就交給你嘛。”他言語輕松,似已成竹在胸。
吳警利索地將兩張蓋有紅色印章的封條貼在門上。
三人下樓來。
馬路兩旁的街燈已經(jīng)關(guān)閉,受驚的房客也散盡了。黑暗中,只有姜森的汽車孤獨地閃著黃光,如海上一座孤立的燈塔,提醒駛過的汽車注意避讓。
尤頭抬手掃了一眼腕上的夜光表,對隨身吳警說:“昨天凌晨華誼超市入室盜竊案的線索摸著了沒?”
毫無心理準備的吳警有些緊張,忙從衣袋內(nèi)掏出一個工作筆記本,打開手上的電筒翻看一頁,道:“截至11日凌晨1點,我3隊6人已調(diào)用道路、警用監(jiān)控70余處,追查到和治路圖書館附近。相信很快就會有結(jié)果。”
“即案即偵!”尤頭滿臉嚴肅,“再拖下去,火上烤的餌塊都涼涼了。你回到局里把我的話捎給張二,要他最晚在今天晚飯前給我把人繩法!這種小案子,48小時是紅線!”
吳警收到指示,駕駛警車離開了。
在尤頭訓話時,姜森車上走下來那位懷抱孩子的年輕母親。她向他急躁躁詢問起隔壁的男房客來。
她與該房客無親無故,詢問的因由不過是害怕在死過人的樓房內(nèi)睡覺。姜森清楚她的用意,安撫說“青年并無大礙”,還說了“你先回去休息,結(jié)果要到明早才知”的話。
母親似信非信。
尤頭沒有插足兩人的談話,坐進汽車。
姜森將她送上樓,用真誠的話語感謝她及時報警,借機又問詢了一些報警前的案件細節(jié)。臨別時,他記下她的電話號碼,并說明日可能會來叨擾。他離開后,還回想著她臉上惶惶不安的神情……他只愿自己善意的謊言能讓她安下心來,擺脫今夜的夢魘。
姜森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室。擠坐在副駕上的尤頭已將車內(nèi)抽得云蒸霧繞。
“你這屁(差)煙抽起來也不賴。”尤頭說著,從身前的儲物盒里取出香煙扔給他。
姜森咧嘴一笑,搖下車窗,問:“我送你回去?”
“沒有鑰匙,送我回去吃閉門羹?你小子想把老子往刀口上送!”
“你說去哪?”姜森暗笑。
“喝酒去?!?p> “喝酒?”
“對!”
姜森沒有開動車子,目光落在面前的電子時鐘上,上面正在跳動的數(shù)字是:
03:09
他雖沒反對,但表明的意思很明白了:你當自己在媽港?現(xiàn)在上哪喝酒?
“翠和君庭,B座137號。老子有同學在那里開了一爿炸雞店。連夜裝修,一定有酒!”副駕上的尤頭耳紅筋脹,是真動了氣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