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很少這樣盛情地邀請過誰，歌舞笙簫直到半夜才下場，不過，相府的大門外，幾乎沒有人知道這座院子里發(fā)生了什么。推杯換盞方停下，滿漢全席已成殘羹冷炙，席中人才堪堪退場。
陌謙披著衣服在門口送別貴客，滿面笑容，恭敬謹慎，仆人們忙著撤下酒桌上的碗碟，廚房里更是團團轉，溫婆婆和孟婆婆對著一大堆沾滿油污的碗碟和酒樽發(fā)愁。
陌謙回來看見桌上還有一壇未開封的葡萄酒，便想著帶回去給蘇湄，這丫頭，平日里就嘴饞，得了風寒，孟婆婆也不讓她喝酒，今日悄悄給她，指不定有多開心呢，何況，喝酒祛寒，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想到這里，陌謙忽覺輕松許多，拔腿就向蘇湄的房間走去，“公子是要去看望蘇姑娘嗎？”背后一個女子叫住自己，陌謙扭過頭，一看是小琴。
“琴姑娘，你有什么事嗎？”
“公子還是別去了，這深更半夜的，蘇姑娘可能已經(jīng)睡下了。”小琴好心提醒著，“畢竟男女有別，公子，已經(jīng)太晚了，您還是回去休息吧。”
“無妨，我去去就回?！蹦爸t心里已有不悅，無奈不想當面給小琴難看。
“公子！我今日從蘇姑娘房前經(jīng)過時，她還沖我笑呢，看著精氣神也好，想必此時已經(jīng)歇息了，公子去可能會打擾到她?！毙∏僖辉賵猿?，雖說提醒正常，可是陌謙總覺得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那走吧，你隨我去，我總不會對你的好朋友做什么吧?！蹦爸t微微笑著，便以大步走向前去。他還真想看到那丫頭看到這壇酒高興的樣子呢。
到了門前，小琴敲了敲門，無人應答，“公子——”小琴欲言又止，陌謙卻沒有理會她，破門而入，卻看到一地狼藉，手爐的蓋子被打翻，爐中的炭火早已熄滅，不知被什么東西碾碎，滾路下一條黑色的痕跡，灶臺冰涼，案上還放著半碗水，早已凍成冰塊，還有一只碗，倒扣在地上，被子里沒有人，再往里一看，蘇湄只穿一件單衣，蜷縮在墻角，臉色蒼白，雙手緊扣著腰間的枕頭，眼睛緊閉，已然失去了生氣。
“蘇湄！”“蘇姑娘！”陌謙一驚，急忙去墻角把蘇湄抱回床上，一摸錦衾，涼得像是從地窖里拿出來的，趕緊把外衣脫下，裹著懷里那人。
“小琴，去生火！”
“溫婆婆，麻煩你去弄一些炭火，重新放到手爐里！”
“孟婆婆，麻煩你，幫我從我的房間里多抱幾床棉被過來！”
“蘇湄，醒一醒！蘇湄！”陌謙大聲叫她的名字，企圖喚醒她，然而蘇湄卻沒有丁點兒反應。
“蒙翊，快去，叫張?zhí)t(yī)過來！無論如何，快馬加鞭，一定要讓他立刻趕過來！”陌謙的聲音微微顫抖，他有些害怕了，他甚至不敢想象沒有這個調(diào)皮搗蛋的女孩子自己日后的生活會變得多么無趣。
現(xiàn)在的他，只能眼睜睜看著蘇湄在自己的懷里呼吸漸漸變?nèi)?，而他卻無能為力，早知如此，父親當時讓他和張璘一塊拜師學藝的時候他就該去了，也不至今日這冷眼看著、只能旁觀的境地。
蘇湄忽然覺得身體輕飄飄的，就像是要上天一樣，這種感覺，還挺奇妙的呢?？墒勤ぺぶ兴钟X得有人把她的身體往下拉，她又變得沉重了許多，再也飄不起來了。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往下陷，直到掉進了一個懷抱里，那個懷抱，一點也不溫暖，緊巴巴的，還不穩(wěn)當，左搖右晃的，她還是想回到剛才那個地方去，有沒有人來帶走她呢？陌謙覺得懷里的人掙扎了一下，急忙開口喚醒她，“蘇湄，蘇湄，醒醒，醒醒，你睜開眼睛，看一看我，蘇湄?！?p> 蘇湄朦朦朧朧地睜開了眼睛，往四處看了看，卻不太記得這是哪里，她來到剛才那個好地方了嗎？可是，好像也不太好啊，剛才好像有人叫她，是誰呢？是神嗎？她扭過頭來看著那個人，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覺得這一雙眼，淚眼朦朧，霧氣騰騰的，看得直叫她傷心。他怎么啦？她來到這樣好的地方，他不應該為她高興嗎？他怎么哭得那么傷心呢？
蘇湄也不知該說什么安慰眼前這位不相識的自己來到異世界見到的第一個人，只好用自己滾燙的雙手，慢慢地摸上他的臉頰，替他撫平那連綿的淚水。
“不要哭啦，你家里人知道，會傷心的。”蘇湄只覺那人忽然又驚喜地笑了，拉著自己的手和旁人說著什么，可是她真的好累啊，先讓她睡一會吧。
陌謙看到蘇湄睜開眼睛，還說了話，雖然話里有些古怪，可終究是醒了，但沒想到，一眨眼她就又昏過去了。
這時房間外傳來馬蹄聲，一個穿著朝服的青年走進房間，“子讓，怎么了？”那青年手放在陌謙的肩膀上，示意他微微放松。
張璘給蘇湄診了脈，臉色有些不大對勁，“子讓，我之前就說過，她的病情，雖然看起來穩(wěn)定，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爆發(fā)，現(xiàn)在果真是如此?！?p> “張兄，真的沒有辦法了嗎？”陌謙的眼睛漸漸失神，有些恍惚。
“現(xiàn)在已經(jīng)天亮了，過了今天，她就能好，過不了今天，準備后事吧。我看你對她，別樣照顧，我這里有一顆還魂丹，給她用了吧。不過，還魂丹也不一定能起到作用，主要還是，看她的造化了。”張璘別過頭去，從小到大，他們這些同輩人眼中的陌謙，都是無所不能、冷靜決斷的，今天這樣的局面，也是第一次，他這樣費勁心力地想要一個人活著，也是第一次。
蘇湄覺得有人在她的唇齒間塞了一顆硬硬的、味道苦苦的東西，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出于本能，一用力就咽下去了。結果吃完之后她覺得渾身燒得難受，身上還有什么東西，踢都踢不開，牢牢地裹著她，纏在身上，后又睡意沉沉，也懶得管那些，就直接睡過去了。
蘇湄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夢見了娘親，娘親還是她小時候的樣子，梳著梅花髻，額上點黃花，身著紫衣云袍，說要帶她去郊外野餐。她說好啊，她和娘親來到田野里，娘親讓她去找些干樹枝，好生火做飯，她就去了，等她回來的時候，哪還有娘親的影子？她哭著喊著，四處地看，四處地跑，跑得跌倒在獵人捕獵用的獸夾上，腳被夾傷了，血流如注，怎么也掙脫不開，娘親平時最怕她磕著碰著了，怎么這次，不管她怎樣哭喊，娘親都不來了。
“娘親，不要拋下彥兒，娘親，彥兒會乖乖的，彥兒再也不學東西學得那么快了，娘親，你回來吧！”陌謙聽見哭喊聲，被驚醒。
已是第二天的下午，陌謙拿手探了探蘇湄的額頭，燒總算是退了，人卻還在夢里哭著，臉上兩行淚痕愈發(fā)清晰。
“別擔心。”陌謙伸手握住蘇湄在夢里挽留母親的雙手，他不知該怎么給她信任，即使她在夢里，他卻仍然不能給她任何話本里寫的才子對佳人的像“我不會丟下你，我會陪你走到最后”這樣簡單的諾言。
因為，越是簡單的諾言，越需要人的一生、甚至是每一刻都來完成，可他，不能騙人，所以他，不能許諾，無論對誰。
“娘親，我遇到了一個人，他是個——嗯——他是個好人，他很關心百姓，也非常照顧我，孩兒曾想過追溯他實現(xiàn)俠士夢想，可是，孩兒卻發(fā)現(xiàn)他，好像又很多的秘密，這些秘密加起來，就是一道孩兒永遠也無法跨進他的世界的隔閡?！碧K湄在夢里呢喃著，她毫不知情，陌謙已經(jīng)悉數(shù)聽見了她所說的話。
“娘親，孩兒該怎么辦呢？孩兒遇到難處了，娘親快回來吧?！蹦爸t望著蘇湄，心中生出無限的悲哀，這是你我的結局，任誰都無法改變啊，蘇湄。
“公子，天快黑了，您在這里守了一天了，讓我來替您吧?！毙∏俸鋈粡耐饷孢甸T，影子畢恭畢敬地站著。
“好，你進來吧?！蹦爸t沒有反駁，自顧自地走了出去。
可就在他快要走出門的那一剎那，陌謙突然手腕翻轉，玉魄刀氣勢洶洶向小琴身上砍去，小琴卻身形如鬼魅，躲過了刀還改變了它的方向，刀柄向蘇湄的身上砸去，幸好陌謙及時收刀，才沒有傷到蘇湄。
“你究竟是誰？潛入相府所為何事？”陌謙的眼睛里有了殺氣，一轉眼就把小琴掐著喉嚨扔到了滿是積雪的院子里。
玉魄刀抵在她的脖子上，月華流動，“公子饒命，奴婢——奴婢不是故意要傷害蘇姑娘的！”小琴面色驚恐，匍匐在地上身子發(fā)抖。
“不是故意？你不是不會武功嗎？說，是誰派你來的？”陌謙變了臉色，冷峻的面容上仿佛結了冰霜。
“奴婢，沒有人派奴婢，奴婢只是——只是看不慣公子對蘇姑娘這么好！”小琴忽然抬頭說了這樣一句話，眼里露出了女子愛慕和嫉恨相融的色彩。
“還不說？”陌謙的刀已經(jīng)割破了小琴表面的皮膚，細細血珠順著刀鋒淌在地上。
“奴婢說的都是真話！公子，是我自作主張不想讓你去看蘇姑娘，沒有其他人！”小琴咬著牙說出這一番話，腦海里卻是另一個人溫柔交錯的影子。
“好，既然你如此冥頑不靈，蒙翊，拖下去，小琴照顧主子不周到，杖斃！”陌謙冷冷看著小琴不甘的眼神，看著她那絕望的面孔在棍子聲中斷了呼吸。
賣主求榮，或是奸細臥底，從一開始就要想到最有可能發(fā)生的結局，無論是誰。
此時已是深夜，火苗在爐內(nèi)竄動，蘇湄在榻上熟睡，陌謙卻還背著手站在窗前，看月色鋪灑一地，看銀河在天上閃著熠熠星光，而后又轉過身來，凝視著蘇湄安靜的面龐，過了許久，輕輕地走到她身邊，坐下，替她掖好被角，動作輕柔地為她理了理鬢邊微微雜亂的發(fā)，他想起了蘇湄剛來相府時的樣子，神采奕奕，珠光明亮，圓潤的臉上嫩得隨時都能掐出水來，如星辰般透亮的眸子總是閃著不易察覺的狡黠，讓人看見就總能和她一塊歡喜似的。
他又轉過頭去看床上的蘇湄，已經(jīng)出落成了一個大姑娘，骨骼清奇，卻瘦得只剩皮包骨頭，因為生病的緣故眼窩深陷，讓人乍一看就覺得——憔悴，以前從未在她身上出現(xiàn)過的詞，沒有光的蘇湄，到底要怎樣才能尋回自己的光呢？
陌謙獨自一人呢喃“蘇湄，你可知，我把你當天下至寶，你卻又為何如此不愛惜自己？”
床上的人似是聽見了，手指微微蜷曲，眼角滑下一滴淚水，也不知是在做夢還是為陌謙所說的話難過。
刺眼的光芒升起，照射進屋子里，陌謙知道，是白晝了，天亮了，蘇湄沒事了，心里一塊懸著的大石頭終于放下來了。
“咦？你們怎么都看著我？”蘇湄一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被無數(shù)雙眼睛盯著，大家看向她的表情，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