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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垣消寂

第三十三章

殘垣消寂 遙亦岑 5013 2020-02-14 18:20:19

  星光斑斕,點點映墜在大地上,晚上稍顯天寒,剛剛回府的陌謙在案上發(fā)現(xiàn)了一封短箋,上面是蘇湄工工整整、清秀雋永的字跡:

  人皆聞“橘生淮南則為橘,生于淮北則為枳”,此言盡述橘樹與土地之關系,蘇湄陰差陽錯與相府結(jié)緣,實乃三生有幸,可正如或有魚長在深水,或有魚長在淺水,深水魚行至淺水,無法存活,淺水魚亦然也。公子胸懷天下,思慮百姓,是我朝之福也,蘇湄頭腦迂腐,只信中庸之道,故愿行至淺水,盡職本分。

  ——蘇湄

  陌謙只知分別或遲,或早,終將而至,卻不知他眼里看著這寥寥片語,竟也會稍有動容。

  輾轉(zhuǎn)幾日,蘇湄已回到耆蕪山,山下一如既往地寂靜,仿佛坐落在水天之間的這座祥和的大山,沉睡著不知外面的世界如何腥風血雨,刀劍無眼。

  耆蕪山人住在山頂上的一座小樓,他自己賦名為——落眠樓。樓外是一座小院,種著些許不知名的花花草草,用來師兄妹兩個學習簡單的草藥制作,小樓一共兩層,樓下幾間空地方很多,因為耆蕪山人只在每間放了幾架書,并無擱置雜物,零零星星地有幾把兵器被擺在一邊,中間是大廳,一套桌椅靠墻放著,簡單卻又不失條理。

  “師父,”一襲深藍色武服,頸間的領子上別著耆蕪山的標志,一只手掀開簾子走了進來。

  “彥兒?”一雙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瞅著蘇湄,好似從沒見過她一般,“這身不錯啊,英姿烈烈,哪天我?guī)愠鋈?,你還得穿這身,行不?”

  “師父!”蘇湄撇了撇嘴,“你知道,我回來不是為了這個?!?p>  “為師當然知道嘛!不過,你沒有去蕭廷閣吧?”耆蕪山人突然湊上前來,仿佛他天生就是一個十分爭強好勝的人。

  “師父,我想知道,十八年前,我為何離開青瀾城來到這里?!碧K湄望著鬢邊發(fā)白、皺紋滿眼的師父。

  整個空氣忽而變得靜默,像是一望無際黑色的深淵,不知終點。

  “你母親寧垠夫人,與你父親蘇墀,本是一對自在無憂的游俠,他們在沒有你的時候游遍山河湖光景色,路遇不平便拔刀相助,深受百姓喜歡,也招惹了不少的仇家,后來,他們在青瀾城安家,做起了生意,沒成想,有些仇家卻暗暗記恨,終于,在你五歲那年,青瀾城的蘇家遇到了大麻煩,你母親曾經(jīng)救過一個女子的同時,也得罪了蜀中唐門的三公子,唐門來圍剿,你的父母怕你受傷,于是便將你托付于我,帶你回耆蕪山?!?p>  “可是,已經(jīng)過了十八年了啊?!碧K湄低聲地說了一句,卻也希望師父沒有聽到。

  “后來,雖然勉強贏過了唐門,但也是元氣大傷,青瀾城外一直有唐門的人暗中盯著,說不定就等著你自投羅網(wǎng)。所以,我一直都沒有帶你回去過?!标仁徤饺私o自己倒了一壺茶,在手里慢慢地晃動著。

  “師父,雛鳥終歸要離巢,我也該回去,看一看了。更何況,我也是蘇家的人,蘇家的敵人亦是我蘇湄的敵人?!碧K湄留下這一句話,還有桌上的半個殘局,便坐起身走了。

  雖然小的時候蘇湄和師父、師兄都住在落眠樓,后來長大了,師父便給蘇湄和蘭澈一人蓋了一座小樓,蘭澈的叫蕭廷閣,蘇湄的叫向錦園。

  向錦園中許久沒有人住,園中卻是花團錦簇,五顏六色,好不繽紛奪目。蘇湄隔幾月來第一次回到這里睡覺,竟也輾轉(zhuǎn)反復難以入眠。無奈之下,她只好坐起來看著窗外月光皎潔明亮如珠,月亮的光暈如此好看,她正想要在這片絢爛中重新?lián)眙?,一個黑乎乎的影子突然蓋住了那篇光暈,越來越近,突然,一張帥氣的臉猝不及防地出現(xiàn)在了她眼睛里。

  “怎么?我竟如此攝人魂魄?讓你遲遲回不過神來?”

  “蘭澈!”

  “做個不嚇人的人那么難嗎?”

  “真的,挺難?!蹦侵恍揲L的手在桌上放了一個什么東西,“”地一聲落在上面,聲音響亮。

  “走吧,去外面透透氣,你這院子,我可是費心打理了好久?!碧m澈提議道。

  到了外面,蘇湄才發(fā)現(xiàn)她愛藍如命的師兄破天荒地穿了紅衣,雖然在夜里,卻也能感受得到紅衣似火,少年生氣勃勃的樣子。

  “因為今天,是你來的日子,我覺得喜慶?!睅熜趾孟窨创┝怂谙胧裁?。

  “我來?”

  “你來耆蕪山的日子啊。一轉(zhuǎn)眼,都十八年過去了。這十七年半里,你可沒少整我。”蘭澈替蘇湄整了整衣領,笑著說。

  “拜師兄所賜,我也沒有好到哪里去。”蘇湄沒好氣地說著。

  “那今日,來一決高下吧?!彼瘟嘶问种械臇|西,原來是酒瓶。

  “就玩飛花令吧。如若接不上來,就以酒或一個秘密代替。這取決與贏的那個人,怎么樣?公平吧,你知道師兄我的酒量很差的。”蘭澈今日竟肯如此吃虧,在蘇湄看來的確是少見。

  “就飛‘花’字,要不然啊,怕你答不上來?!碧m澈拿著酒瓶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蘇湄這才意識到自己吃了虧。小時候就鉆在詩詞歌賦里,像個小神童的蘭澈,怎么可能對不上來呢?

  “遲日江山麗,春風花草香?!薄爸Z,給你酒。”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

  “不錯嘛,好師妹。獨出門前望野田,月明蕎麥花如雪。”

  “笑入荷花去,佯羞不出來。”“我還是跟著師兄學了幾首詩的?!闭f完,蘇湄一把把酒瓶子塞到了蘭澈懷里。

  “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不過,樂天的詩句是真的令人開心啊?!?p>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p>  “百畝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

  “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p>  “你錯啦!哈哈!這句沒有花……”

  “永豐柳,無人盡日花飛雪。我最喜歡張安陸的詞,含蓄工巧,情韻濃郁?!?p>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我算是那只燕子嗎?”

  “你當然不算了,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秋千去?!?p>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p>  “看不出來啊,我的小師妹長進了不少誒!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p>  ……酒過三巡,二人均已昏昏欲睡。

  “蘭澈!鄰村的姑娘追得怎么樣了?”蘇湄一手拿著酒瓶子,一手鉗住蘭澈的半邊肩。

  “唔,太難了?!碧m澈伸手就去取酒,一口下肚,覺得甚是清爽。

  “哎,也是,就你這個樣子,什么時候才能追得上???”

  “驛寄梅花,魚……魚傳,魚傳尺素,杜鵑聲里斜陽暮!”

  “蘇湄!你輸了……”蘭澈搖搖晃晃地站起身來,眼中是一片揶揄的笑意。

  “今年花勝去年紅,可惜明年花更好,知與誰同?”蘇湄一把把蘭澈拽到了地上,用手揪著他的領子,“我有……好多花呢!再來!”

  蘭澈不知說了句什么,蘇湄也不聽得見,兩人便推推搡搡地分開了。

  這樣的詩局,你是否也想與他來一局呢?師兄,可是殷切地、盼望著你能夠得到幸福的人啊。

  蘭澈口中的他,此刻正在演武堂練功,刀耍得靈活鋒利,任誰看來,都是行云流水,芝蘭玉樹。

  陌謙忽而想起一次夜里,蘇湄興致勃勃拉他比試,戰(zhàn)不過十幾招,蘇湄的長鞭已被他牢牢禁錮,動彈不得,就在毫無轉(zhuǎn)圜之地的時候,猛地寒光一閃,蘇湄從背后抽出一柄長劍,輕輕地架在他的脖子上。

  這倒也是“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啊。

  耆蕪山人和蘭澈對蘇湄的離開毫不意外,仿佛意料之中的事情。剩下的半壇酒被蘭澈埋在了向錦園的梅花樹下,他似乎堅信,他們在冬天一定可以重逢。

  青瀾城就在崖山腳下,耆蕪山縱橫在崖山的西北方向,而京都沽陽又在耆蕪山前面不遠處,青瀾城算是我朝的靠近邊界的重鎮(zhèn),地理位置猶為重要,倘若敵軍來犯,第一個有可能就是青瀾城。故青瀾城城主蘇墀,能力超群,手段通天,在青瀾城中深受百姓愛戴。

  蘇湄進城來的時候,恰是巳時到午時之間,街上集市正熱鬧非凡,各種小商小販在路邊吆喝著,新奇之物琳瑯滿目,在這稍顯偏僻的青瀾城,卻是難得。蘇湄想著自己冒然去尋父母,定然會引起許多不必要的麻煩,況且?guī)煾高€說,在青瀾城有唐門的眼線,這么多年過去了,也不知還在不在潛伏,若真的還有,她倒還有些佩服唐門的尋仇之心。

  正好眼前出現(xiàn)一個茶攤,老板看似靈通圓滑,應該是個可以打探到消息的人。沒想到,蘇湄還沒招呼老板,便有幾個人自動送上了消息。

  “哎,我說,這青瀾城的城主,還真是治城有方,聽說他主動要求和邊境的民族進行貿(mào)易往來,我們的幾段絲綢換他們的牛羊,倒也劃算。”一個長著絡腮胡、眼神銳利的肥胖男人這樣說道。

  “聽說那寧垠夫人,不僅賢良淑德,更有一般女子沒有的膽色和氣魄,她曾力戰(zhàn)青瀾城三大惡霸,把他們打得那是落花流水,滿地找牙!要說這女中豪杰,一定得算上寧垠夫人!”

  還有一個頭發(fā)扎起來卻顯得較為凌亂、穿了一身男裝的女子,倒有些怪俠的風范,只見她眼中放光,直勾勾地盯著蘇府的方向:“最吸引我的當然是蘇府的小少爺了,年少有為,英武非凡,想想就讓人覺得秀色可餐??!”

  蘇湄在背后扶了扶額,原來貪戀的是她小弟弟的美色,她怕不是誤解了一位女登徒子。

  茶攤的斜對面便有一間客棧兼酒樓,蘇湄看見那塊“朝云客?!钡呐曝液喼备吲d到飛起,用陌謙的話來說,就是,“她看見食物,還能風雨不動安如山的話,那就是有人給她送過來了,除此之外,別無可能?!?p>  客棧的陳設十分簡單,一張床,一張桌子,似乎他們青瀾城提倡節(jié)儉,最豪華的廂房也沒有看起來多么穿金戴銀,反倒是情調(diào)蹭蹭地上漲,比如,配一套筆墨紙硯啊,墻上鑲一副名畫啊之類的。這倒是讓蘇湄想起了此刻已是老父親的蘇墀少年時,哦,或許是青年時,舞文弄墨的文人風骨。

  她正這樣想著,外面隱隱約約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蘇湄以為是小二下工之前忙里忙外不時發(fā)出的聲音,便也沒有出去查探,不巧,在她的衣服剛剛挨到床邊的時候,突然有人破門而入,排山倒海的暗器向眼前襲來,蘇湄翻身一躲,那些銀針已經(jīng)把床帳扎成了一張網(wǎng),“真是夠頑強的,也不知道你們從青絲等到白發(fā)就為了等我,真夠難為你們的!”蘇湄翻窗逃走,黑衣人緊隨其后。

  “我們不要毀壞良家錢財,換個地方痛痛快快地打,這樣可合你們心意?”蘇湄一邊躲著暗器,一邊把他們引到客棧外幾里的林中。

  蜀中唐門的暗器天下第一,輕功也是不差的。蘇湄剛剛站定,他們就已將她團團圍住。

  “你也叫我們兄弟一通好找,十八年了,你終于現(xiàn)身了?!睘槭椎暮谝氯死湫σ宦?,眼里的火讓蘇湄覺得有點不自在。不過,她也確實有些抱歉,等誰等十八年,也著實是很惱火。

  說時遲那時快,電光火石間,雙方已動起手來,蘇湄手中的長劍看起來動作輕佻,卻已然挑斷了幾人的手筋,就在蘇湄旋身向為首的黑衣人刺過去的時候,她突然看見了一個和記憶中的人極為相似的面孔,只是稍顯稚嫩,剎那間失神,不小心沒站穩(wěn)腳步,只覺肩上一陣刺痛,回頭看的時候,已經(jīng)血流如注,忽然自己反身被人抱住,平穩(wěn)地落在地面上。

  “姑娘,你沒事吧?”溫和的問候響起在耳邊,蘇湄這才回過神來。

  黑衣人已在剛才被那少年一陣狂風亂舞,居然個個躺在地上不動彈。蘇湄驚訝于如此無章的劍法,竟還能把蜀中唐門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實在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不過,這個小子,怎么那么眼熟?長了一副稚氣的面孔,卻非要裝大人的口氣英雄救美,用的還是那么令人不想再看第二遍的凌亂的劍法。

  “哼!這群人,每次都殺害年輕姑娘,這次,終于被我逮到了!他們,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對望著那群人尸首嘆息的蘇湄,如此安慰道。

  “我不是惋惜這個,非常不巧的是,你不出現(xiàn),我可能會讓他們死得更完美?!碧K湄慢悠悠地飄下這一句話,等少年追上她的時候,已經(jīng)行了老遠。

  “姑娘,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好歹也沒有那么差吧,你看,剩下那幾個人也是我解決的??!英雄好漢,不問出處,也不能如此不受待見啊?!毙∩倌臧脨赖卮怪^,仿佛從未受過這等打擊。

  蘇湄細細地望著他的臉,白凈斯文,還該死的,俊美,倒很像是她記憶中父親的樣子,只不過,她弟弟,還傲氣得很。

  “那好吧,當你今天是替天行道了,謝謝你了?!碧K澄聽到蘇湄敷衍的道謝,又回想起她剛才像惡狼一樣盯著自己看,恍然大悟道:“喂,我說你,你不是為了一睹本少的俊顏,才故意把他們引出來的吧?”

  “咦,不過,你怎么和我娘有些相似呢?”少年的臉湊得越來越近,蘇湄一揮手扒拉開了那只萬千少女想要拉一拉的小手,嫌棄地走開。

  “可是,姑娘,你受傷了,需要趕緊包扎?。 碧K湄不耐煩地回頭,卻聽見他這么一句,心里不覺一暖。

  是,家人的溫暖啊,久別重逢啊。

  “我知道了,但是,你不要再叫我姑娘了?!?p>  “那叫什么啊?這年頭,還能有別的稱呼嗎?叫大媽?你還不得殺了我……”他感到脖子上一涼,嚇得趕緊舉雙手投降“叫姐姐?你肯定也不樂意啊。這年頭啊,只有叫姑娘,才能讓那些頭高高昂到天上去的女孩子覺得你沒有在罵她……”

  蘇澄絮絮叨叨地說著,脖子上寒光一閃,蘇湄收了劍,說了句“就叫姐姐吧?!?p>  “哇,你真的和別人不一樣啊,要是云曦那個丫頭,早就把我大卸八塊了?!?p>  蘇湄掩唇一笑,想不到,她從未謀面的弟弟,竟在見到自己之前便有了心上人。

  “你今年,十八歲吧?!?p>  “咦?你怎么知道?難不成是上天顯靈,派了神仙姐姐來救我?”

  “算了算了,不說了,你的傷,已經(jīng)不能再拖了。我家在附近,你如果不嫌棄,先回我家治傷吧。”

  “云曦姑娘不會說你?”蘇湄想到家就在咫尺,莫名有些害怕,此刻卻也不忘揶揄弟弟。

  “不會不會,我會告訴她,神仙姐姐,是好人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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