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云面帶疑惑地看著眼前這個沉默寡言、青衣白發(fā)的男子。他的背影雖有一絲蕭索之感,卻給人一種莫名的厚重踏實(shí)的感覺,仿佛一座山一般。
走在他身畔的李小天在服用了水沫如所給的回生散之后,身體已經(jīng)完全恢復(fù)了。
他朝李小天嘀咕道:“這個人看起來很是怪異,他究竟要帶我們?nèi)ツ睦???p> 李小天瞪了他一眼,皺著眉頭道:“你瞎說什么呢?這位前輩必定經(jīng)歷過許多的滄桑,你我不可妄加揣測。至于去哪里,前輩他自有分寸?!?p> 林慕云吐了吐舌頭,尷尬地笑了笑。
水沫如仿佛渾然不知身后發(fā)生的事情,仍舊繼續(xù)向前走著。
三人又默默地走了大半個時辰,其間氣氛有些沉悶,林慕云幾次想開口打破這微帶尷尬的沉悶氣氛,但話到嘴邊,又實(shí)在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到了一座涼亭處,水沫如卻忽然停了下來。
“兩位小兄弟,既已到我荒夢的別遠(yuǎn)亭,就此別過吧?!彼绲?,“沿此路一直往前走即可離開荒夢?!?p> 林慕云一下感覺有點(diǎn)蒙了,剛想說些什么,李小天卻已接口道:“前輩,保重?!?p> 說完,他拉著林慕云齊齊朝水沫如拜了一拜,誠摯道:“多謝幾位前輩數(shù)日來對我兄弟二人的照顧,如今別過,卻不知何日還能再見?”
水沫如露出難得的笑容,回答道:“有緣自能相會,還有幾句話要送給二位?!?p> 他的青衣在山嵐霧氣之中被慢慢浸濕了,但他毫不在意,意味深長又似自言自語地說出幾句言詞來:
是為是,非為非,天意存公道。
善亦惡,惡亦善,公道在人心。
話音方落,那襲青衣已經(jīng)慢慢變得模糊起來。
“兩位小兄弟莫要怪我獵魂一族如此無情,能容你們至此已很是不易了。以后等時機(jī)到了,你們自然就會明白了?!?p> 若有若無的聲音從遠(yuǎn)處傳來,漸行漸遠(yuǎn),終至杳不可聞。
“多謝前輩指點(diǎn)?!崩钚√斐缰饾u消失的地方又拜了一拜。
“前輩!”林慕云終于忍不住大聲喊道,“我們該去哪里???”
李小天心里一驚,看向林慕云,顯然林慕云問中了他心中的疑惑??墒撬麨槿艘回灣种仳湴?,不像林慕云那樣莽撞冒失。且因?yàn)樾男则湴?,除了對相依為命的林慕云,絕不肯輕易示弱于人,更加不愿輕易求助于人。若是林慕云不問出這一句,怕是他縱是千想萬想,也不會問出這一句來。
青衣白發(fā)已然消散,四周一片安靜。
兩位少年對視一眼,都只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絲無助。只有山風(fēng)偶爾呼嘯而過,卻吹不散兩位少年心頭的迷茫無助。
久久沒有回應(yīng),林慕云有點(diǎn)沮喪地看向李小天,無奈道:“小天,我們該去哪里?”
李小天搖搖頭,嘆息道:“云哥,我也不知道。不過你別擔(dān)心,只要有我在,一定會保護(hù)好你的?!?p> 林慕云伸出手去,刮了一下李小天的鼻子道:“切,我保護(hù)你還差不多?!?p> 李小天笑著躲了開去,沒有再說什么。
“前輩剛剛說的那幾句話是什么意思?”林慕云問道。
李小天想了想,回答道:“好像意思是說我們和張大哥以及前輩這一族似乎有些恩怨糾葛,具體的我也不太明白。想來前輩是高人,所說的話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們便先記著,也許以后就真的能弄明白呢?!?p> 林慕云點(diǎn)點(diǎn)頭,接著便和身邊的李小天一起呆呆地站在原地,一時間茫然不知所之。
自與林慕云、李小天別后,水沫如全力施展出夢魂七步趕路。整個人頓時如同浮光掠影一般,風(fēng)馳電掣地向前方飆射而去。
夢魂七步并不屬于獵魂一族流傳至今的任何一種功法,是水沫如當(dāng)年在鏡花水月之中妙手偶得。其借助獵魂一族神秘的魂之力,前六步踏破心中的生、死、明、滅、空、破六障,第七步僅僅踏出一步,即可一步大乘。真正做到了“心之所往,身之所至”。言之晦澀,實(shí)則七步不過是一念之間的事情。
昔年走火之劫,雖然讓他功力盡失,卻也得到了別人無法想象的益處,在鏡花水月中先后參透得失、生死兩障,已經(jīng)變得古井不波、心如止水,對于魂之力的運(yùn)用,更已是登峰造極??梢娨皇б坏茫ぺぶ凶杂刑煲?。只是他為人一貫低調(diào),出關(guān)之后更沒有強(qiáng)敵逼其全力施為,是以連眾位兄弟都不清楚他如今真正的實(shí)力。比如他的五弟張更年就以為其功力一直未曾真正恢復(fù),卻不知水沫如如今的實(shí)力決不在現(xiàn)任大哥之下。
方此般行了半個時辰的路,水沫如心中警兆忽生。他處驚不變,情緒沒有半點(diǎn)波動,魂之力卻已經(jīng)在瞬間向四周鋪展開來?;曛v橫交錯,在水沫如的身周織出一張淡黃色的光網(wǎng)。
離水沫如三丈遠(yuǎn)的地方憑空出現(xiàn)了一個人,此人看起來頗為年輕,滿頭湛藍(lán)的頭發(fā),用一根白色的頭繩簡單地束了起來,他的背后則負(fù)著一把略顯破舊的傘,正是沉戈二神之一的藍(lán)神周難。此人擅使炫藍(lán)真火,詭異無端,若是自己不慎沾上哪怕一星半點(diǎn)的炫藍(lán)真火,不出半刻,就將無法凝聚任何魂之力。兼之此人心狠手辣、狡猾嬗變,比與之齊名的沉戈二神中的另外一位更加讓人膽寒。
有道是“匹練奪空,寸藍(lán)定魂”,形容的正是沉戈一族的周難。
目光掃過周難負(fù)在身后的那把破舊的傘時,水沫如臉色微微一變。
“原來如此,竟是冰魄傘!難怪周兄有恃無恐,敢孤身一人前來我獵魂一族的禁地呢?!彼缪哉Z間,雙手已急速地打出了手勢,同時說道,“看來傳聞所說,你沉戈一族尋到蜀王陵墓一事倒不是空穴來風(fēng)了?!?p> “如今周某已不是你的對手了。”周難瞇起眼睛,微微頷首道,“但加上這把冰魄傘,應(yīng)該尚有一拼之力吧?”
水沫如沉吟不語,半晌方道:“若周兄能接下我一招,這禁地之中自可容你一探,其余卻要看機(jī)緣了。”
周難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好,爽快,但先生如何知曉我此行的目的?”
水沫如回答道:“傳聞周兄愛徒如子,而令徒之前練功岔了氣,非要我族禁地中極其少見的冰樹銀花才能救命。別的只怕沒有什么,能夠讓周兄甘冒如此大險,孤身前來我獵魂一族的禁地吧?”
周難撫掌嘆息道:“罷了,先生還是出招吧!”
水沫如退后幾步,猶豫半晌道:“世人多傳周兄心狠手辣、狡猾嬗變,今日一見,竊以為周兄實(shí)乃豪爽任俠之人,絕非那種奸佞之徒,與傳言出入甚大?!?p> 周難聽完,直直地看向水沫如,微微笑道:“先生謬贊了。不過世人的說法多飄渺荒謬,不可盡信。但有一言——”
“如何?”
“周某捫心平生所為,但覺問心無愧?!敝茈y平靜道。
“好。”水沫如道,“既如此,那周兄小心了?!?p> 水沫如朝他諾了一諾,沉聲道:“我所悟之生字訣,從未在對敵之時施展過,頗多遺憾。然而今日,終于可以得償所愿了?!?p> 周難沉默不語,只是將負(fù)在背后的傘擎在手中,慢慢地?fù)伍_來,他的身周立刻被憑空出現(xiàn)的一層薄薄的白霧給籠罩了起來。
水沫如微微閉眼,體內(nèi)的魂力盡數(shù)往右手涌去,頃刻間他的右手被一圈濃烈的黃光包圍著。施展出生字訣唯一的一式后,水沫如的身體竟被一圈赤、橙、黃、綠、藍(lán)、紫六色光華包裹了起來,一股無匹的戰(zhàn)意亦在瞬間充滿了全身。盡管熱血沸騰,他的內(nèi)心卻是空明一片,異常平和。
“著!”水沫如低喝一聲,右手向著周難緩緩地平推而出。
周難表情肅穆,神色凝重,一股奇寒無比的魂力從體內(nèi)涌出,化作一朵奇異的炫藍(lán)真火,向著手中的冰魄傘涌去。一剎那間,周難手中的冰魄傘大放異彩,發(fā)出一圈柔和的銀光,將他也包裹了進(jìn)來。
與此同時,水沫如緩緩平推的右手異象環(huán)生——時而飛鳥,頃刻走獸,轉(zhuǎn)瞬又變成了參天大樹,忽然又是金光粲然、梵唱不止的佛陀。仿佛萬千生靈,盡都可以從這一式顛倒眾生的生字訣中化出。
周難看著水沫如施展出來的生字訣,竟第一次由心底產(chǎn)生了深重的無力之感,仿佛他要面對的不僅僅是一式生字訣,而是整個大千世界、百萬生靈。情急之下,他怒嘯一聲,全身的魂力都毫無保留地疾速涌進(jìn)那冰魄傘中,冰魄傘竟發(fā)出一聲清越的龍吟,接著幻化成了一條銀白色的巨龍騰空而起。
龍嘯九天,君臨天下!
巨龍從周難手中飛出,呼嘯著迎向那式化方千萬的生字訣。
剎那的碰撞,無數(shù)的魂力激蕩四溢,激起的罡風(fēng)尖銳暴虐,刮得人臉生疼。腳下的大地都似乎隨之劇烈地晃動起來,但眨眼間一切卻又都?xì)w于了安靜。
水沫如一臉平靜地站在那里,而其身后的周難則伸手撫胸,正大口大口地吐著鮮血。他的臉色一片慘白,其上還彌漫著一股破敗之氣。
四周洶涌澎湃的魂力都已散去,半空中只剩下讓人感覺寒意凜凜的獵獵風(fēng)聲。
半晌,周難方開口道:“我輸了。”
話音剛落,他又“哇”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鮮血來,那慘白的臉上卻一絲血色都沒有。
水沫如臉上仍然是一副古井不波的狀態(tài),只嘆息道:“周兄可明白了?”
周難點(diǎn)點(diǎn)頭,有些心酸無奈道:“是我自大了?!?p> 水沫如打斷他道:“不然,予生則生,予死亦生。周兄終究心有所系,逃不開一個‘情’字;卻又心存善念,逃不開一個‘善’字。并無自大一說,只是天地不仁,周兄奈何為之?何不放下執(zhí)念,則大道可期也?!?p> 周難沉默不語。
原來方才水沫如一式顛倒眾生的生字訣和周難借異寶冰魄傘之力催化的魂之巨龍方一交鋒,周難頓覺有異,從那生字訣上居然感覺不到絲毫的魂力。他驚疑之下,催動巨龍前進(jìn),竟無絲毫阻礙。心生疑惑之下,便留下五分的魂力,催動巨龍劈頭蓋臉地向水沫如撲去。巨龍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fù)糁辛怂纾耘f一臉平靜,好像沒有受到任何傷害一般,只是那一式生字訣卻消失不見了。
下一刻,周難忽然感到一股無匹的魂力擊中了他,而那魂力正是自己的炫藍(lán)真火!他頓時受了重傷,連連吐血。
水沫如所悟之生字訣,一旦施展開來,對敵之人施展的一切招式都會被完完全全地施加回自己身上——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出手越重,自己受傷就越重。然而并非無破解之法,正如水沫如所言“予生則生,予死亦生”,正是此式的破解之道。
即對敵之人如能放下戒備,任由生字訣加身,不做任何反擊,自然不會受到傷害,只是這種方法未免窩囊,讓對敵之人難以接受。另一種方法則是放下心中的執(zhí)念,如善惡、情執(zhí)、疑惑等,然后全力施為。若如此,亦順應(yīng)天道,自然也不會受到自己所造成的傷害。
只是周難心存善念,加上覺察到生字訣無一絲魂力便心生疑惑,更放不下心中的情執(zhí),所以被自己的魂力重傷也是在所難免的。
周難魂力運(yùn)轉(zhuǎn)幾周天,臉上終于有了一絲血色。他朝水沫如諾了一諾,臉上露出慘淡的笑容,說道:“先生一身驚天之藝,果然是天縱之才。此刻放眼此界,只怕鮮有人是先生的對手了。周某技不如人,輸?shù)眯姆诜!?p> 他說完,便意興蕭索地轉(zhuǎn)身離去。
“且慢?!彼缈粗鞘捤麟x去的背影,忽然開口道。
周難并未回頭,只是黯然道:“既然輸了,周某自然要踐行諾言就此離去。先生為何要出言挽留呢?”
水沫如臉上露出難得的笑意,回答道:“我只是說周兄能否接下我之生字訣,周兄既已接下,為何要就此離去呢?”
周難身體猛然一頓,倏地轉(zhuǎn)過身去,朗聲執(zhí)禮道:“先生大恩,無以為報?!?p> 他頓了頓,又接口道:“但有先生在此一日,我周難以性命擔(dān)保,我沉戈一族,絕不冒犯貴地。”
“有些事情,由不得你我?!彼绮恢每煞竦?fù)u了搖頭,又意味深長地看了周難一眼,身影便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周難又朝那青色的殘像諾了一諾,接著輕輕嘆息道:“終于來了?!?p> 說完,他便緩緩地往荒夢的禁地中走去,片刻之后便已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