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盛夏,風(fēng)如流火。
不過是靠近晌午時分,街巷間已看不到人跡。垂柳焦綠,鳴蟬被那暑意炙烤著,勉力嘶鳴幾聲,也很快歸于沉寂。
王氏將爐灶上的餅取了,擱在盤里,就這么一轉(zhuǎn)身的功夫,已是一身惱人的大汗淋漓。
她去窗下井邊取了水,就著井沿洗了把臉,眼風(fēng)里就瞧見一個身影飛快地走進(jìn)了自家院子。
她一愣,此刻天色還早得很,去米行干活的當(dāng)家不可能這個時辰回來,慌忙看去。
進(jìn)來的是個男子,三十歲出頭,衣衫不整,束發(fā)不齊,將面容遮著瞧不清楚。
他一只腳上踢踏著一只草鞋,另一只腳卻是光著,不知在哪里踩的污泥,一路走進(jìn)來,一串泥腳印。
王氏一時愣住,她家的屋院雖簡陋但鄰著大街,平素夜不閉戶也未嘗不可,此人又是自何處冒出,竟光天化日私闖民宅。
“哎哎,你誰???!”她總算反應(yīng)過來,連聲喚他。
那人卻腳下不停,直往灶臺而去,口中喃喃低語,聽不真切。
王氏這才覺得不妙,抄起井臺邊的一根竹竿跟上前去,口中大呼,“賊人好大膽!白日私闖民宅,可還有王法……”
那王氏追至灶臺邊,那人已抓了盤中烙餅塞入口中大嚼起來。一塊尚咬在口中,又抓了一塊往嘴里塞去。
王氏目瞪口呆,何時見過如此猖狂的賊人,竟是明搶的架勢。周圍物件不取,卻偏偏搶那烙餅。
眼見他雖衣衫不整,但布料卻是上等,身子魁拔,應(yīng)不是街邊乞兒流民之類。
外頭巷子里的路人及鄰里,聞聽動靜,紛紛聚來探頭張望,皆是不解。
那男子仍埋頭吃餅,對身后圍觀議論渾然不覺。吃到后來,噎食而咳,掉頭將往那井臺邊去。
他一手拎起王氏剛打上來的一桶水,仰頭張口澆了下來。
一片驚呼聲中,忽有一人小聲道:“這……這不是燕王么?怎會……”
眾人急忙仔細(xì)望向那人,此刻他頭發(fā)衣衫盡濕,倒是露出半幅面龐。
本是奇?zhèn)ト萆?,土木形骸不加飾厲。此刻臟垢的面龐上,雖目光昏昏神情繚亂,但仍舊看得出龍章鳳姿原屬非常之器。
“果然啊……是燕王……”
“沒錯沒錯,我曾見過……”
“怎落得如此?早前不是剛從京都而返……”
“唉,八成與那削藩有關(guān)……”
“兩月前,湘王因私鈔案,于府中燃火,執(zhí)弓縱馬躍入,一家老小仆從護(hù)衛(wèi)皆無幸免,其狀慘矣……”有人低語,很快又止了聲,想是有人聞言示意不可妄議。
那王氏婦人早已驚呆,手中舉著竹竿不知如何,卻看見燕王聞言拿著烙餅的手微微抖了抖。
還不及反應(yīng),他已分開人群大步而出,口中喃喃,“胡辣之物……苦也……”
臨去前,他又從圍觀的一婦人籃中,抓了一疊油餅,胡亂塞入口中。出了院子就瘋跑起來,很快消失在巷道盡頭。
幾個圍觀小兒見他舉止荒唐,拍手跟在他后頭嬉笑著追逐,出了巷子又轉(zhuǎn)了一個街角,已經(jīng)尋不到他的蹤影。
不遠(yuǎn)處的街口,一人坐在街邊茶鋪的涼棚底下,將方才一出看得清楚。只是舉著手里的茶碗,半天沒喝下去一口。
燕王瘋了,這事張信從開始就知曉。當(dāng)然,他不是真瘋。
只是沒想到,燕王將這一出裝瘋演得如此逼真。披發(fā)而行,胡言亂語,臥土而眠,奪人食物……張信幾乎都被他騙了過去。
也只有他曉得,燕王雖日日在北平街頭瘋言癲行,夜里卻鉆進(jìn)王府的地道,督造武器。
兵器磨礪錘煉之聲很大,燕王將王府四周的屋舍盡數(shù)買下,養(yǎng)了千百只雞鵝。整日里雞鳴鵝喚,一派嘈雜熱鬧,生生將那王府底下的動靜遮掩了去……
想至此處,張信不由一嘆。自己本是臨淮人,父親張興原是永寧衛(wèi)指揮僉事。父親過世以后,張信繼承了父親的官位。那之后移守普定、平越,積功都指揮僉事。建文帝即位后沒多久,一封舉薦信將自己送到了北平,眼下任著北平都司一職。
看著光耀顯赫的職位,其實不過是皇帝安插在燕王身邊的探子,罷了。
但與建文帝不同,張信初見朱棣,就被其舉手抬足間的殺伐凌厲之氣所折服。
遙想數(shù)年前,少年燕王金甲不卸,在暴雪黃沙之間斬將搴旗臥雪眠霜。先是兵不血刃收服蒙古大將乃兒不花,隨后生擒北元大將索林帖木兒……
相較封于內(nèi)郡的藩王,鎮(zhèn)守邊塞的九王,皆塞王。莫不傅險地控要害,佐以元侯宿將,撫軍肅清沙漠,常年里壘帳相望。
而這九王之首的燕王,更是自小在軍中跌爬滾打。不見風(fēng)花雪月溫柔鄉(xiāng),多的是流血漂櫓鐵戈寒光……
北元被擊退后,在邊境劫掠不休,戰(zhàn)事不停。這些年張信看到的燕王,正是那句,平明拂劍朝天去,薄暮垂鞭醉酒歸……
而這燕王與自己也是十分談得來,時時一同把酒暢談指點江山,讓張信很容易就忘了自己在這兒的真正目的……
“大人……”身后護(hù)衛(wèi)忽然出聲,令張信回過神來。
“張昺、謝貴二位大人,今日要去燕王府上,探查燕王瘋病一事……”
燕王府,原是元大都舊內(nèi)殿隆福宮改建而成。西側(cè)的慶壽寺,壯麗冠絕京都諸寺。
此刻從這茶樓二層望出去,隱隱可見寺內(nèi)精藍(lán)丈室之前,青松朱閣樹蔭繁茂。
寺之西側(cè),雙塔蔚然。北邊九層,為光天普照佛日圓明海云佑圣國師之塔;南邊七層高塔,為佛日圓照大禪師可庵之靈塔。
一位明初旅人,途徑這雙塔,曾留下一詩:
石塔參差御苑西,凌空雙雁識招提。梵鈴風(fēng)起聲相激,仙掌云分勢欲齊。
似引飛鳧朝帝闕,豈煩鳴馬護(hù)禪棲?長安落日馳車騎,何處逢人路不迷。
斯道將目光從窗外收回,落在眼前的杯盞間,新茶已沏好,只待客來。
身后垂簾微動,有人入來,帶進(jìn)幾分暑意。
那人在斯道對面入座,也不多話,一口將茶飲了個干凈。繼而將那茶盞重重放回案上,眼見著細(xì)微的裂紋,迅速攀爬蜿蜒于茶盞凈透的杯身上。
斯道抬手換了新的茶盞,重新沏上,方緩緩道:“十二皇子,文武俱佳,志在經(jīng)國。洪武二十八年,同楚王討伐古州蠻人,出入間,縹囊載書以隨。遇山水勝境,輒徘徊終日?!?p> 他頓了頓才又道:“燕王痛惜,斯道痛惜?!?p> 朱棣方才一路急行,身上浸了井水的衣衫早已干透,也不喚人更換,“齊泰拿了鄧庸。”
斯道未接話,僧袍微動,抬手將壺中茶沫撇去。
朱棣這才抬眼瞧他,面前這位,日日里殷勤攛掇自己奪帝位,今日何故如此冷清?很是不尋常。想那鄧庸下獄,如何頂?shù)米↓R泰備下的錦衣衛(wèi)大刑。
“事已至此,只能靜觀。燕王的瘋,怕是還要裝下去。”斯道總算抬眼望著他。
朱棣冷笑,“裝瘋比殺人省氣力,他齊泰若敢來此,老子直接將他按在地上剁了他?!?p> 斯道又沉默了一陣,眼瞧著這位燕王的火氣弱了些,才開口,“若想成事,如今尚有一人,需為王爺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