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信立在燕王府的門前,已經有一陣子了。
此刻已是戌時,四下里并沒有了白日里的暑意難當,甚至還有些涼風的意思,但他仍然是一身的大汗。
這能不出汗么?
他懷里揣著的那封自京師來的信,雖然短短四個字,但足以讓他心驚膽戰(zhàn)。
“速謀燕王?!?p> 鄧庸居然這么利索地就將燕王裝瘋的事,交待的一清二楚,是張信始料未及的。
就連燕王鑄造兵器私下圖謀的事,鄧庸都和盤托出,也不曉得有沒有順便添油加醋一把……
張信又擦了一把額上的汗,自從收到這封密信,他就如坐針氈寢食難安。方才用膳的時候,他魂不守舍,自己的筷子竟直接伸進了家母的碗中……
張老太太年歲雖然大了,可沒糊涂,又向來心思縝密,一問就問出了實情。當下將他轟出門來,命他速速告知燕王。
原因有三。
其一,張信的父親在世時,就常提及燕王具帝王相。而燕地極有名氣的算命先生也是這么說的。
其二,如今張信你在北平任職,可是歸那燕王所管。他既是你的上司,也就是你的君。你這做臣子的,豈能有了二心?
其三,很明顯的,這密詔上的四個字,是代擬的旨意,代擬之人是齊泰。這萬一是齊泰、黃子澄二人假借了天子之名偷偷發(fā)的密詔,你這可是欺君的大罪了。
張信本就對那燕王惺惺相惜,聽著母親這么一通說,幡然醒悟,揣著密詔就直奔燕王府而來。
可想不到的是,這燕王府的守衛(wèi),竟不讓他進去。說是王爺瘋了以后,就拒不見客。
當然,白天里那燕王滿大街的亂跑,就算逮著他,也說不了事啊。他張信總不能站在大街上扯著瘋瘋癲癲的王爺說,我是來給燕王您報信的,京師那邊要來拿你了……
眼瞅著站在門口的護衛(wèi),神情冷肅目光放空,沒有半點讓他進去的意思,張信只能打道回府。
第二日,同樣的情形,他還是被攔在燕王府的門外。
這下他著急了,這密詔下得突然,應該也不是給他一個人的。想必那張昺與謝貴,也都收到了這四個字。再不告知燕王,只怕隨時生變……
到了第三日,好不容易挨到天黑,張信已經在燕王府外的巷子里轉了百來圈。今夜無論如何,必須闖進去。
他正急得團團轉,猛聽見不遠處傳來的鸞鈴聲,回頭一瞧,是輛女車。
女車,自然就是女眷坐的馬車。楠木海棠紋窗格,錦緞垂簾,四角挑著香爐垂著瓔珞。
張信剛打算避開,忽地心頭一跳,那女車上頭掛著的正是燕王府的旗子。
他急忙避入暗處,聽那并排坐在前頭的駕車人和一名護衛(wèi)閑扯著。
“還是這永平公主最似咱這燕王的性子,急脾氣又坐不住,這大晚上的還要出門轉悠……”
“哎呦可不是,還好讓我們先回來了,否則不曉得要等多久,可耽誤了咱晚上吃酒……”
張信聽到此處心中一喜,這意思,他們剛送了永平公主出了門,眼下是空著車子回來了。有機可乘,不可不乘啊……
那女車入了燕王府,直往側院而去。駕車人與那護衛(wèi)剛跳下車,就被候了多時的一群輪班下來的仆從拽走了。
張信聽著四下再無動靜,急忙爬下車來。
燕王府里他倒是熟得很,一方面這地形圖早早就和他本人一起被送來了北平,他沒事就拿出來瞄兩眼。再者,這燕王與自己十分投機,時不時會約他入府一敘。
于是張信循著西側一道相對偏僻的游廊,往燕王寢殿摸去......
朱棣看罷了武器鍛造,方從地道里出來,一身鐵礦灰,尚未來得及撣去,手下的侍衛(wèi)已疾步上前。
“殿下,張信張大人入了府,此刻正往寢殿去。我已命巡查的護衛(wèi)避開張大人……”
朱棣頷首,心思這廝總算是耐不住性子,當下衣衫也不換,大步往寢殿而去。
張信一路走得很順利,不,是相當的順利。
別說護衛(wèi),就連婢女侍從都沒瞧見一個。
縱然燕王瘋了,一向整肅的王府手下怎會如此懈???想到這里,張信的心里反倒打了個咯噔。
到了寢殿前頭一瞧,更是不解。門口一個人影都沒有,大門微敞,那架勢,好似是等著他上門。
再想著方才那么輕易地坐著女車混入府中,沿途也無人阻攔……難不成是燕王有意為之?
他將這荒唐的想法壓了回去,四下瞧了瞧,提步邁入寢殿。
直到轉過屏風,張信才總算看見了人影。燕王本人渾身臟兮兮,正四仰八叉躺在榻上,瞪著屋頂一點動靜都沒有。
張信撩袍就跪下,“臣罪該萬死,臣實乃臥底,奉旨刺探殿下行蹤?!?p> 言罷候了半天也沒聽見動靜,偷偷抬眼去瞧,燕王仍是方才的姿勢,仿佛壓根沒聽見。
張信一咬牙,自懷里掏出那份密詔,跪著挪到榻前,雙手過頭恭敬奉上,“臣接密詔,詔曰速謀燕王。臣不敢隱瞞,請殿下過目?!?p> 燕王是怎么起的身,張信完全沒瞧清楚,只知道下一瞬,燕王已站在自己的面前,將他手中的密詔接過。
他雖蓬頭垢面衣衫不整,但原本空茫繚亂的眸色,此刻已透著滿滿凌厲的殺意。
張信尚未回過神,已被燕王扶起。
“救我全家,必當報答?!毖嗤踔徽f了八個字,卻將那張信聽得又是一身冷汗。
燕王是不是會報答自己,他并不在意。但聽了這緩緩吐出的八個字,張信似乎已經可以看得到即將到來的風云詭譎血雨腥風……
他自然也不會料到,今日此舉,將會給這天下帶來如何的一場動蕩和戰(zhàn)亂,以至傾城,至覆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