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的秦淮河道,舟船寥寥,槳聲欸乃。
瑟瑟風燈下,船家將冬襖又攏了攏,心里嘀咕,若不是賞錢給的多,誰愿意大冷天夜里的跑這么一趟……
舟子轉(zhuǎn)入幽靜的狹窄水道,停在一處河房外。這一帶河房綿延,這一處看著并不起眼。有臨河道的水窗,另有石階通往石欄圍著的小庭。其間,雨亭青案小屏環(huán)繞,另有落紗竹靠,倒是格外雅致。
闌干外一個懸鈴,那船家伸手搖了搖,幾聲玲瓏清音。
臨水的窗子吱呀一聲開了半扇,輕煙合著沉香,頓時撲出屋子來。
一只素手搭在窗沿上,櫻棠色的袖幅垂著,仿佛并不懼外頭寒意。
“帶來了……”聲調(diào)里,似是濃睡初醒,七分懶懶三分不耐。
那船家忙道:“帶來帶來了,今日這條魚可不容易撈的,若拿去那市上……”
話說了一般,一串銅錢自那手中滑落,晃晃悠悠懸在半空。
船家忙喜笑顏開地接了,“還是姑娘識貨,我撈的魚那都是肥嫩無比……”這么說著,他忍不住抬頭瞧了一眼。
那姑娘依著窗子,一手撐著腮,面上一幅面紗,將那底下的秀色半遮半掩,更添綺麗。船家一時看呆了,沒說得下去。
她也不惱,慢條斯理道:“可幫我收拾干凈了?”
船家忙回過神,“干凈!特別干凈。直接下鍋里,保準鮮美無比。這蛇魚最是補身子,去淤生新……”
一邊說著,他將身邊一只簍子提了,遞上前去。
那女子接了就欲闔上窗,船家瞄了一眼屋里,“姑娘這是一個人住在這里?”
“有勞船家掛心了……”她似是無心拂發(fā),將面紗撩起一角。
那船家?guī)缀跛さ乖诖妫疤臁焱砹恕吡俗吡恕痹捨凑f完,已經(jīng)手忙腳亂將那舟子撐出了水巷。
摸了腳邊的酒葫蘆猛灌了一口,他才喃喃道:“莫說銀子了……給金子也不來了……”
窗子咿呀一聲合上,將那屋外的寒意頓時隔絕了。
“阿鏡……”她喚了一聲。
門被輕輕拉開,梳著雙髻的女子,笑嘻嘻地入來,“姑娘有何吩咐?”
兮容指了指案上的竹簍,“拿去,燉了湯,給她喝?!?p> 阿鏡應了,上前取了竹簍,探頭一瞧,“好肥的魚,只是不知她能喝下多少……”
兮容將面上的紗摘去,忽地冷聲道:“能喝多少算多少。”
見阿鏡轉(zhuǎn)身離去,又將她叫住了,“待湯溫了再喂她,她如今不曉得冷熱,容易燙著?!?p> 阿鏡抿嘴一笑,“姑娘其實心善得很,偏要這般兇巴巴的……”
“燙傷了還不是我的麻煩。”兮容將案上半掩的書卷取了,垂下目光。
阿鏡吐了吐舌頭,提著竹簍出了屋子。
待魚湯燉好,已是夜深。阿鏡將湯盛了,徑直去了西側(cè)的廂房。屋子里只燃了一盞燭火,一旁火盆燒得倒是很旺,將榻上沉睡之人的面龐映得清楚。
阿鏡將那女子扶起身,半靠著,將一旁溫了的魚湯舀了一勺,湊到那女子的嘴邊。
“姐姐能聽見阿鏡說話了么?好歹喝上幾口,你這個樣子,讓家里人看了,多傷心……兮容姑娘也是盡力了,可你若不吃不喝,便是神仙也救不了你呀,你說是不是……”
湯汁自那女子的唇邊滑落,阿鏡急忙取了帕子替她擦干凈。
“還是不行?”兮容不知何時到了身后,靠在門邊,手里籠著袖爐。
阿鏡手里仍捧著湯盞,搖頭,“不行,喝不進。這每日里靠著那幾粒藥丸續(xù)命,可如何是好……”
兮容沒再說什么,靜默了一會兒,轉(zhuǎn)身出了屋子。到了廊下,瞧見外頭何時又落起了雪,輕咳了幾聲。
有人很快自暗處出來,無聲立在一旁。
“去幫我尋個人來?!彼斓募氀?,仿佛自語。
那身影很快消失在院門外,小庭內(nèi)漸漸積了雪,將那足跡掩去,仿佛剛才的不過一個幻覺。
金幼孜被戴進架著,從酒舍踉蹌出來,醉醺醺昏思思。
“戴兄,我沒事……你看我好好的,你不用相送……”
戴進皺著眉,“落雪了,送你回去,別半路上睡過去凍僵了。”
“凍僵?凍僵了好!一場大夢,干干凈凈,萬事皆休……”金幼孜猛地掙脫他,在街上狂奔起來。
路人瞧他披發(fā)癲狂一身酒味,忙不迭紛紛避讓。
他奔至河邊,才搖搖晃晃地停住,手里猶自握著酒盞。
雪勢不小,紛紛揚揚落在河面,卻是瞬息沒入千萬粼粼之間。
金幼孜將盞里的酒一口喝盡了,沖著那河面,“你說的,我都答應了……你說你回去等著,卻根本不在那里……總是忽然地就這么不見了……這一次,又是為了什么……
他們說你是被賊人攔了,中了箭落了水……說尋不見……說水太急,怕是早就被沖走了……
呸!那幫無用的東西……怎知你水性?本是最好的,又怎會有事……
對不對?你一定沒事,又同從前一般,只是離開一時……
你會回來的,你說話!你不出聲我就當是答應了……”
一旁幾個閑漢瞧他瘋瘋癲癲,但身上氅袍卻是錦緞裘領,不約而同圍上前去。
“公子喝酒喝得痛快,怕是身子熱得很,這袍子應是無用了,不如讓給哥幾個穿穿……”
金幼孜頭都沒回,一把扯下氅袍,扔給他們,“拿走拿走……無用無用……”
那幾個閑漢未料到竟如此容易得手,又圍上前欲取他腰間錢袋玉佩。
金幼孜直直瞪著眼前河水,仿佛渾然不覺。
那些人很快將值錢的東西都摸走了,一人忽道:“此人雖醉,畢竟見過我等面貌,此處無人,不如……推下河去……”
那人話音剛落,只覺膝后一痛,腿一軟,竟跪在雪地上。其余幾人,亦紛紛吃痛跪倒。四下張望卻不見人影,嚇得幾人頓時連滾帶爬地跑了個干凈。
金幼孜早被拉扯著坐在地上,耳聽見腳步聲近,在身后停住。
一個陌生的聲音,沒有半點溫度,“公子在找的人,可叫桐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