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進(jìn)入大帳的,除了世子的信,還有個被五花大綁的人。
錦衣衛(wèi)千戶,張安。
世子的信已呈在案上,朱棣卻沒接,“張大人自京師赴北平,又趕來德州,一路辛苦?!?p> 張安黑著臉,“奉旨會世子,本是下官應(yīng)盡之責(zé),何談辛苦。”
“世子可見到?”朱棣似乎很有耐心。
“自然!世子閱罷陛下親書,又與下官相談甚歡……”
“這是哪個不長眼的,竟將千戶捆著,速速松綁了?!敝扉Υ驍嗨?p> 張安被松了捆縛,頓時臉色好了許多,“世子待下官十分親厚,禮儀有加,也不知何人膽大妄為竟將我……”
朱棣抬手示意他止言,“世子辦事分寸拿捏之間,尚欠缺些……”
桐拂看著不遠(yuǎn)處朱高煦一臉遮不住的得色,心里一嘆,這兄弟倆性子天差地別,不睦委實也是正常。
“來人,”朱棣眼皮都未抬,“拖下去,斬了?!?p> 張安頓時面若死灰,口被捂住,很快被拖去帳外。朱高煦搶出一步,“父王!人證在此,為何……”
“閉嘴。”朱棣顯然起了怒意,“上前?!?p> 朱高煦忙提步上前,案上那封并非是世子的信。皇帝的密信,火漆完好,根本未被拆過。顯然世子在收到密信之后,直接連人帶信送來了燕王的帳內(nèi)。
“看清楚了?”朱棣直瞪著他,“奸人用心險詐,即便你等兄弟至親,仍起離間之意,何況君臣?”
朱高煦雖面有不甘,卻也不敢再多言,很快告退。一時帳子里退了個干凈。
桐拂沒走,這些本來與自己無甚關(guān)系,她自己如今身在哪里,她根本不在意。
朱棣抬眼瞧見她窩在一旁的椅子里,怔怔地對著火盆發(fā)呆。明明一縷魂魄,偏又似個空了的軀殼,無喜無憂,與她從前很不相同。
“著急了?想回去?”他起身,走到那火盆前,添了幾條新炭。
“怕是有人比我著急?!彼粗鋈灰鄣幕鸸?。
“你家中兩個,如今皆領(lǐng)著朝廷俸祿。照理明知遮掩不住,該早些去說個明白,或許還有生機(jī)?!彼故俏磹?。
“我與爹爹和小柔之間,就算再有間隙疑慮,但并不會互起疑心暗中猜度。不過,殿下……”桐拂忽然抬眼盯住他,“自從得知朝廷密信送到了世子手中,到方才……你當(dāng)真沒疑過世子分毫?”
火苗簇地一躥,在他的眸中映出極盛的光亮。
……
十一月,北平大雪不絕。自返,燕王足不出戶,與斯道同議。
桐拂未被拘束著,每日里卻也懶得四處走動,多半躲在議事殿旁的暖閣里。倒不是那里暖和,只不過臨著池水,外頭山石間猶有常青的灌木,比別處有些看頭。
又一日大雪紛紛,白日昏沉,懨懨欲睡間她聽見腳步聲。
與平素不同,這聲音陌生而急促。不知何故,她心里突地一跳,雖未回頭探看,但她卻覺得,方才入了殿內(nèi)的這人,恐將這月余的死氣沉沉徹底打破。
那人入了殿中,至深夜方出。桐拂蜷在椅子里睡得朦朦朧朧,聽見遠(yuǎn)去的腳步聲。很快聽見另一腳步聲近,有人在她身旁的椅子里坐下,似是正對著簾外沉沉雪色。
“頻年用兵,無休無止,我厭了?!敝扉Φ穆曇裘烀靷鱽怼?p> 她猛地醒轉(zhuǎn),坐直了身子,“不打了?我可以離開了?”
他的雙拳緊握,“直趨京師,臨江一決,再無反顧?!?p> 桐拂只覺腦中嗡的一聲,這意思,自己將跟著他,一路打去京師……爹爹該當(dāng)如何?小柔又當(dāng)如何?還有金幼孜,劉娘子……
這一路過來,她為之躲躲閃閃惶恐不安的,終是到了眼前。
需想法子告訴他們,讓他們逃出金陵城,躲得越遠(yuǎn)越好……
十二月初二,燕師復(fù)出。
建文四年,正月十二,燕軍館陶渡河。十四日,攻陷東阿。后連取東平、汶上、沛縣。
二月二十一,燕軍擊敗徐州出城守軍,徐州自此閉城死守。
三月初一,燕軍進(jìn)逼安徽宿州。初九,抵達(dá)渦河。二十三日,斷徐州餉道。
四月十四,燕軍達(dá)睢水小河。
自開春,孫定遠(yuǎn)的腿傷即復(fù)發(fā),行走越發(fā)艱難,上馬若無人相助,幾不能成。他的脾氣變得也越發(fā)古怪,成日里在圈馬處守著,沉默不語。
桐拂如今在大營里,便整日跟著他。他似乎也曉得,但并不與她說話。他日日忍著腿痛,搬馬料、洗馬、歸整鞍具……先前還有人攔著,勸他去歇著,見他一臉冷漠半個字都不吐,漸漸也就由著他。
桐拂不知該對他說什么,眼下她自己也是日日里心煩意亂。這一路,燕軍勢如破竹,眼見著離京師越發(fā)近了。倘若真到那一日兵臨城下……
眼前的戰(zhàn)事,并不容她思前想后,待燕軍在小河之上的浮橋結(jié)好,平安的人馬就殺至眼前了。
此處浮橋為小河關(guān)要,得之者方占優(yōu)勢。平安自是卯足了勁兒,一心將其拿下。
這日一戰(zhàn),出乎意料,朱棣并未帶上她。待桐拂遇見神色難得肅冷的文德與馬三保低語,才得知燕王于今日一戰(zhàn)中遇險,幾乎被平安橫槊刺于馬下。若非孫定遠(yuǎn)躍馬搶入陣中,將燕王帶出,恐是無法得脫……
桐拂一愣,今日孫定遠(yuǎn)并未入陣,他是什么時候溜去的?他如今這樣子,如何打仗?不知受傷了沒有……當(dāng)下跟在文德后頭急急往大帳奔去。
帳內(nèi)人影幢幢,燕王身邊圍著朱能等人,文德已上前,看不清情形。
一旁角落里,孫定遠(yuǎn)靠在椅中,閉目不語。身上甲衣血跡斑斑,面上盡是血污。一名醫(yī)官正替他清理傷處。
桐拂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卻又不能出聲問他,只能眼睜睜瞧著。直到那醫(yī)官忙完了走開,她才湊到孫定遠(yuǎn)耳邊,“你是不是瘋了?十七呢,你是不打算管了?”
孫定遠(yuǎn)眼睛沒睜,“我這不還有氣,死不了。痛快,今日打得痛快!”
桐拂拿他沒奈何,很快有人入來將他攙扶著出去。她抬眼才注意到,大帳里的人都散了個干凈,只有朱棣尚坐在案后,右臂裹著紗布。
見孫定遠(yuǎn)已出了大帳,她忙提步欲跟上,卻聽身后一聲,“站著!”
“如今南軍糧匱,撐不住兩日。”朱棣接著道,“需有人引路渡河繞至南軍陣后,趁亂襲之?!?p> “主意不錯,殿下你繼續(xù)忙……”桐拂又打算開溜。
“我這帳下,水性好的,我倒是想到一人?!彼f得很慢,目光卻牢牢鎖在她的面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