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亮,夏苧挽著籃子,獨(dú)自穿過銅作坊狹長的巷道。巷道內(nèi)無人,作坊的門皆緊閉著,四下里只有自己的腳步聲反復(fù)回蕩。
她皺了皺眉,白日間,這里是京師極熱鬧的一處。各間坊門大敞著,銅器捶打鍛造的聲音此起彼伏,熱意難熬,傳出的氣味也甚是嗆人。但眼下的這份死寂,卻令她有些不安,她又說不出是為何。
穿過銅作坊就是顏料坊,顏料坊臨河,順著河道向西經(jīng)過牛市,就是京師三個織錦坊中最大的那一個。
夏苧是外織染局的織女。雖同屬工部,內(nèi)織染局專司皇室所用的綢緞、衣料。而外織染局,責(zé)專司文武百官所用衣料。
昨日一匹妝花緞,尚余了邊角,今日她若不織完,不但工錢拿不到,恐怕還有更大的麻煩。思及此處,她不覺加快了步子。
眼瞧著銅作坊的牌坊就在前頭,也已能聽見河道里湯湯水聲。顏料坊里有住戶,也有晨起灑掃的役夫,并不會如眼前這般死寂無聲。
夏苧緊走幾步,卻猛地停下腳步,心中狂跳不止。
靠近牌坊處,是一段小巷,那小巷通往河道邊的浮橋。此刻那巷口處透著微微的光亮,一道身影暈在青石板的地面,淺淡的仿佛一個錯覺。
緊接著,若有若無的吟唱不知從何處而生,在耳邊繚繞不去。
“……日暮風(fēng)吹,落葉依枝……丹心寸意,愁君未知……”
那聲音仿佛潤著水汽,氤氳繾綣,卻又反反復(fù)復(fù),一聲聲漸漸凄苦。
夏苧的手顫得厲害,哆哆嗦嗦伸進(jìn)挎著的小籃里,摸到那把精致的銅剪,牢牢握在手心。
“誰……誰?”她的聲音亦顫得厲害。
吟唱戛然而止,映在青石板上那身影似是緩緩提步而出。
“阿苧……小姑等你許久……”那水靈靈的聲音幽幽道。
小姑……清溪……
夏纻背后生了涼意,卻猛見那道身影撲至近前。
待瞧清,她已是一身冷汗,心思幸虧未將那銅剪子拔出,轉(zhuǎn)而嗔怒道:“阿綾,又胡鬧!”
綰綾笑嘻嘻地挽著夏苧的手臂,“扮作小姑嚇到你了?夏苧姐姐膽子可真小……”
夏苧無奈地戳了戳綰綾的額頭,“清溪小姑既是水里的神仙又是織神,若能見到,高興還來不及,怎會被嚇到。”
“唔……也是,錯了錯了,該是扮個水里的妖怪……”綰綾有些悻悻。
“莫要胡說!”夏苧將她打斷了,“你今日怎的這么早就出來?”
綰綾轉(zhuǎn)而嘟著嘴,“昨日染布的時候,不小心將一匹布料勾了絲,今日便想著找姐姐幫忙看看可有法子修補(bǔ)?!?p> 夏苧看著天已微亮,“布料可帶著,我瞧瞧?!?p> 綰綾忙將手中的小籃遞過來,“這兒這兒,謝謝夏苧姐姐?!?p> 巷內(nèi)光線昏暗,夏苧瞧不清,“走,我們過了牌坊去河邊,那里亮堂些?!闭f罷二人直往水道邊去。
顏料坊緊挨秦淮水道,以易于洗染布匹。且有說法,被秦淮河水漂過的蠶絲,織造的玄緞和天青緞最是華美。
夏苧領(lǐng)著她在河邊石階上坐了,將那布料拿在手中細(xì)看,庫錦芙蓉妝的緞子,團(tuán)花處被勾起了幾根絲線。
“唔還好,倒是可以補(bǔ)救?!毕钠r將腰間香囊里針線取了,就著晨曦細(xì)細(xì)穿絲勾線。
綰綾瞧她十指纖巧,絲逐金針,煞是好看,于是蹲在夏苧的面前,背朝著河道,瞧得津津有味。
“你呀,”夏苧一邊埋頭織補(bǔ)一邊道,“說了你幾回,染布不可用那指尖……”
話說了一半,聽見撲通一聲,夏苧猛抬起頭,原本蹲在自己面前的綰綾已沒了蹤影,那河面上一圈圈漣漪正遠(yuǎn)遠(yuǎn)散開去。
這一驚非同小可,夏苧騰地站起身,大聲喚道:“阿綾!阿綾!”
慌忙四望,哪里有人影,自己又不識水性,萬萬不敢跳下這河中。
當(dāng)下拔腿往那顏料坊里跑去,邊跑邊大呼,“有人落水!救人!”
坊內(nèi)確有零星幾人,聽得呼聲,忙跟著她跑回水邊。水面漣漪早已散盡,沒有任何動靜。
夏苧急得淚水嘩嘩地落下來,“就是這兒,方才阿綾就是在這里落入水中!”
其中一人識得水性,將衣衫襪履除了就要躍入水中,猛地驚呼出聲,“你們看!”
眾人見那水面猛地翻騰起殷紅之色,且咕嘟不絕。
“血……”有人駭然道。
夏苧更是膽顫心驚,“不不會!定是染坊的染料,快救人要緊!”
“染坊尚未開坊,哪兒來的染料?!”那人遲疑著還是不肯下水。
夏苧猛地跪下,“求求你了,下去救救阿綾,她不識水……”
不遠(yuǎn)處忽地傳來入水之聲,眾人望去,見那水面漣漪激蕩,直往阿綾落水之處而來,有人忙道:“有人下水救人了!”
夏苧起身,死死盯著那翻騰著赤色的詭異水面……
桐拂覺得今日有些莫名,忙了大半夜,才鉆出水面透口氣,就聽見不遠(yuǎn)處的鬧騰。
起先以為是有人生了口角,待看到那小姑娘凄凄哀哀地求人救人,她才明白竟是一群只顧看熱鬧的閑客。心里雖火,還是沒猶豫,一頭又扎進(jìn)水里。
顏料坊的水道,她來的不多,平素里經(jīng)常會有各種顏色的染料傾倒入來,搞不好就弄得一頭一身花花綠綠的出來。今日游了沒多遠(yuǎn),果然看見水中赤色翻騰四散,很快她就看不清水下情形,只能憑著記憶往前摸索。
隱隱瞧見不遠(yuǎn)處的河底似有人影,她忙潛下去。到了近前,桐拂認(rèn)出應(yīng)是位染坊的姑娘,身上的衣衫她識得,伸手將那女子的手腕握住……
“出來了出來了!”河邊圍觀的人幾乎齊聲喚道。
夏苧瞧見那水面上猛地浮起一道身影,看衣裙,正是那綰綾。眾人七手八腳將綰綾拖上岸邊石階,夏苧急忙撲上前去。
綰綾一身素衣早已染成艷紅,似血非血似染非染,而她的臉色卻慘白如紙。再探她鼻端,哪里還有半分氣息。
夏苧腦中轟然,跌坐于地。方才還與自己說笑打鬧的小姑娘,此刻竟已是天人永別……
“誰?!對面那是誰?!”有人驚呼。
眾人抬頭,只見河對面,一個女子正姍姍走出水面,沿著那石階而上。
奇的是,那身上衣裙竟是古式,內(nèi)里錦衣燦然,外面一件素衣卻輕若煙霧,廣袖微拂,直裾曳地,恍如仙子……但很快,那身影翩然消失在石階盡頭的深巷中。
那圍觀之人中,有織錦坊的司官,猛地驚呼出聲,“地鋪白煙花簇霜……那……那是素紗禪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