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著那一襲繡溪敕青袍轉(zhuǎn)入宮苑,當(dāng)值的內(nèi)監(jiān)堆著笑意迎上前,“今日金大人來得早,早朝已散了?”
這位金大人,雖不過仍是六品之銜,卻是內(nèi)閣七人之一,如今皇帝身旁極受重用的一個。平素壓根沒機(jī)會巴結(jié),眼下卻隔三差五往這漏刻殿里跑……
瞧他微赧語遲,那內(nèi)監(jiān)忙讓開身子,“人還在那屋子里,一大早就進(jìn)去了。”說罷掩著意味神色退出園子。
金幼孜熟門熟路走到屋前,門敞著,她手里抱著一桶水,正往那欹器上懸著的小甕里注水。地上濕漉漉一灘水漬,看樣子已經(jīng)折騰了很久。
他走上前,二話不說將那桶水劈手奪過,放在一旁,“你昨夜去了何處?”
她的褲腳和袖子都挽著,長發(fā)束得也不齊整,嘴抿了抿,“自然是在這兒待著。”
“你去了南市街?!彼嫔系呐鉀]打算遮掩,“你去見了鐵鉉的女兒?!?p> “你跟著我?”桐拂奇道,“我怎么沒發(fā)現(xiàn)?”
“我沒跟著你,我……我昨夜正好路過那里?!彼嫔暇执僖凰捕^。
“這有什么,”她將手在衣衫上擦了擦,“南市樓那里好酒好曲的,金大人去尋尋樂子也是尋常?!?p> “你別打岔,那地方你如何能去?”
“怎么不能去?我去見舊友,可違了大明律?”她有些不耐,欲取回那水桶。
“你曉得她二人眼下的境地,已是不幸中之大幸,多少人頂著掉腦袋的罪,暗中為之奔忙勞碌。你若胡亂插手,可知要引來多少麻煩?”
她曉得他說的沒錯,昨夜在見到云詞姊妹倆時,她就已經(jīng)知曉。
二人并未被送入十六樓,卻被安置于緊靠南市街的一處河房。門前雖掛著教坊司樂伎的燈籠,但有青衣小廝終日守著,凡有來人,皆被一塊牙牌擋了回去。那塊牙牌什么來頭,桐拂并不曉得,但顯然是護(hù)著這姊妹倆的,她也無心去追究。
云詞煙語雖不得自由,但吃食衣用倒也無缺。二人初見桐拂不免痛哭傷懷一場,平復(fù)后卻也顯出尋常女子難有的堅毅。平素她倆念書女紅,浣衣炊食皆自給自足,無哀戚無怨憤。比起濟(jì)南城白鶴莊中天真爛漫,眼下寧斂澹遠(yuǎn),另生一段神采……
見她神思不在,金幼孜將調(diào)子緩了緩,“這回就罷了,以后莫要隨意去那院子。若定要見她們,我與你同去……”
話未說完,耳聽得外頭園子里一陣嘈雜,二人轉(zhuǎn)頭望去,一隊錦衣衛(wèi)正入來,為首那人麒麟袍紅得炫目。
金幼孜將她攔在身后,“一會兒別亂說話。”
趙曦入來,瞧見金幼孜就是一愣,不過很快回過神,“這不是文淵閣的金大人嘛,這么巧也在漏刻殿。我等不耽誤大人,拿了人就走?!闭f罷目光望向金幼孜身后的桐拂。
金幼孜沒有讓開的意思,躬身道:“敢問趙大人,為何拿她?”
趙曦心生不快,“若是沒有個由頭,誰又敢在宮里隨意拿人。金大人若有疑慮,不妨去奉天殿問問?”
說罷也不再搭理金幼孜,“還不快些,耽誤了事兒算誰的?”
身后立時呼啦啦擁上來一群人,繞過金幼孜直往桐拂那里去,手中鎖鏈嗆啷作響。
桐拂將金幼孜一把推開,“走開走開,別礙著人辦事?!?p> 眼看著將她鎖了,門外傳來一聲,“趙大人且慢?!?p> 趙曦聞言一個愣神,火速調(diào)轉(zhuǎn)了身子,往那門口迎去,“見過……”
那人入來,將他的話截斷,“將桐拂姑娘先松了綁,她并非人犯,趙大人怕是搞錯了。”
趙曦忙應(yīng)諾著命人解開鎖鏈,桐拂這才看清來人。耳邊眾人皆行禮,高呼殿下。
朱高熾一身赤色袞龍袍,玉帶銙翼善冠,由兩侍從扶著到了眼前,“桐姑娘,許久未見。”
桐拂揉著手腕,“不知我犯了什么事,竟驚動了殿下親自來拿人?!?p> 一旁金幼孜趕忙拽了拽她的衣袖。
朱高熾眼風(fēng)里瞧見金幼孜的舉動,似是這才看到他,“金大人也在此處,漏刻殿今日有些熱鬧?!?p> 金幼孜忙躬身道:“陛下許了下官可進(jìn)出漏刻殿,協(xié)管欽天監(jiān)事務(wù),故而在此?!?p> 朱高熾也不點(diǎn)破,“金大人辛苦?!鞭D(zhuǎn)身又望向桐拂,“姑娘誤會,我來并非拿人,是請姑娘往錦衣衛(wèi)一趟。”
金幼孜再要出聲,趙曦已提步上前將他攔著,“桐姑娘請!”
桐拂心知逃不掉,瞪了金幼孜一眼,提步就往外走。出了殿外,猶聽得朱高熾與金幼孜的片言只語,“金大人莫憂慮……桐姑娘……案子……數(shù)日……”
她皺了皺眉,這一出,不知唱得是什么?
……
金幼孜回官舍換了燕服,剛出門沒幾步,有人自身后喚他,“金兄!”
他扭頭看去,詫聲道:“景昭?”
邊景昭一頭汗,“找了你幾日,走走,邊吃酒邊說話?!?p> 他將金幼孜拉上船,一路到了問柳酒舍,這一路長吁短嘆,卻是一個字都不說。
待在后頭靜室里坐下,他才出聲道:“那個……秣十七……如何了?”
金幼孜一愣,“你怎知秣十七的事?”
“唉,這個你別管,我只問你,她如今可有下落?”
金幼孜搖頭,“尚無消息,錦衣衛(wèi)和五城兵馬司都在辦這個案子……”他將邊景昭神情看了一回,“你是不是對秣十七……”
“是?!边吘罢呀拥蔑w快,“之前未覺得,只是這些日子,寢食難安。待聽聞她失蹤,更是……唉,不說也罷。我也沒有旁人可以問,你如今在宮中走動多,若有什么消息,可否知會我一聲?!?p> 金幼孜猶豫了半晌,“我聽小拂說,秣十七其實(shí)對……”
“我知道?!边吘罢呀拥酶欤安痪褪悄莻€孫定遠(yuǎn)。我去見過他,一同喝了一頓酒,人家沒那個意思……”
金幼孜手里的酒盞一晃,潑出來大半,“你……”半天沒說出話來。
邊景昭又替他斟了一盅,“我是當(dāng)真傾心于她,這事等不得,也讓不得。一個錯身,就此生無緣了,你說是不是……”
也不知是酒勁上來了,還是邊景昭一番話委實(shí)撞入心里,金幼孜一時腦子里暈暈乎乎,卻又猛地清明起來,“等不得……是等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