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赴江西 連遇蹊蹺人
史一氓順著大路一路疾奔,回到客棧將自己的東西包在隨身的包裹里斜挎在后肩,結清了房錢便順著西湖邊一路向西走去。
此時正是旭日東升,天高云淡,鼓樓頂部的硫金碧瓦發(fā)出明閃閃的白光,史一氓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腳,眼神癡癡地望著遠處鳳凰山山頂,山頂沐浴著陽光,隱隱透著飄渺的薄霧。
史一氓猜想王夢煙或許已經跟著靜一師太踏上了西去之路,他不知道此次一別,還要等到多久才能再次見到王夢煙,不禁黯然神傷,足足在西湖邊停留了大半個時辰,這才一狠心沿著西湖邊向西飛奔而去。
過了**塔,翻過虎跑山,從六合塔底穿過,直上錢塘江大橋,此時錢塘江波光瀲滟,平和溫順,作為水路交通樞紐,江面上帆影幢幢,過往船只蕩蕩悠悠,或急或緩,穿梭不停,一片忙碌,史一氓不由放慢腳步,也不急于趕路。
臨近中午,史一氓剛好經過天目鎮(zhèn),一路疾行,心浮氣躁,頓覺饑渴難耐,放慢腳步,穿過天目鎮(zhèn)低矮的門樓走進鎮(zhèn)去。
天目鎮(zhèn)建于唐朝,離杭州近三百里,因背倚天目山得名,是徽杭古道的重要梳紐,鎮(zhèn)內南面是一片民居,高低錯落,依山而建,皆是白墻黑瓦,雕廊飛檐。
天目鎮(zhèn)北面是一片空地,此時人頭攢動,地上到處堆放著布品絲綢、服裝鞋帽、鹽巴瓷器,靠近城門處是一個牲畜交易市場,一個個子矮小,頭發(fā)凌亂,一臉皺紋,神色萎靡的五十左右歲的漢子懷中抱著一柄長劍,手中牽著一匹瘦骨嶙峋,腿高頸長的紅綜色的馬,馬的鬃毛參差下垂,脊骨突出,馬頭上插著一根稻草,顯是待價而沽。
史一氓是豪爽熱腸之人,見那人沒精打彩,那馬又顯然是幾天沒吃草料,頓生俠義之心,不顧自己饑渴難耐,快步走到那漢子面前,雙手一揖道:“請問這馬是要賣嗎?”
那漢子緩慢地抬起頭,看了一眼史一氓,又瞇起眼睛,似是沒有絲毫氣力,有氣無力地說到:“當然是賣啦,你沒見腦門上有草嗎?還問?!?p> 史一氓覺得這個漢子的脾氣有些奇怪,說話這么難纏不講理,但他有心扶貧濟困,也就不放在心上,繼續(xù)說到:“請問這匹馬賣多少銀子?”
那漢子索性眼睛也不睜依舊有氣無力地說到:“這是一匹好馬,只是跟著我吃不好,又長途跋涉,你給三十兩銀子吧?!?p> 史一氓幼年隨爹爹史云鶴去過馬市,相馬技術略知一二,當下仔細看了看馬的嚼口和四蹄,又用手抓了抓馬鬃,繞著馬走了一圈,見馬沒有傷殘,拍了拍雙手說到:“的確是一匹好馬,我要了?!闭f罷解下包裹,從里面取出一個五十兩的元寶遞給那個漢子,那漢子接過元寶,把馬韁往史一氓的懷里一甩,說了一句“我可沒零錢找你”轉身突然向街里急奔而去。
史一氓笑了笑當下也不去計較,牽著馬順著大街往鎮(zhèn)里走。天目鎮(zhèn)不大,只有一條長街穿鎮(zhèn)而過,沿街卻排布了二十余家客棧和飯莊,史一氓找了一家大門臉的飯莊牽馬而入,小二過來接過馬韁,史一氓說到:“給我的馬喂上好的草料,我連飯錢一起給你?!闭f完徑直走進飯莊大廳。
正當飯口,飯莊里已經坐了幾桌客人,史一氓掃了一眼,見都是商賈裝扮,不是細皮嫩肉,就是腦滿腸肥,顯然都不是練家子,當下也沒細瞧就坐在了臨街的窗邊,要了一斤熟牛肉,一斤女兒紅慢慢吃了起來。
一個時辰以后,史一氓酒足飯飽,估計那匹馬也已吃飽,喊過店小二將飯錢及草料錢一并結清,去馬廄里牽出那匹瘦馬出了飯莊,見馬肚渾圓,不忍就騎,于是牽著馬走出天目鎮(zhèn)。
又行了三里多地,史一氓用手捋著馬鬃說到:“走了這么久了,你消化得也差不多了,對不住了,你也該運動運動了?!蹦邱R嘶溜溜地叫了一聲,四蹄微蹲,史一氓一縱身躍上馬背,那馬挺胸拔背站直了身子,不等史一氓催促便揚起四蹄向前飛奔。
史一氓沒想到這匹瘦馬跑起來這么快,但覺耳邊呼呼風響,那馬猶似蹄不沾地,馬尾橫飛,頓時夾緊雙腿,那馬以為主人催促,更加翻蹄亮掌,風馳電掣一般順著徽杭古道一路飛奔。
不知不覺斜陽西沉,樹影瘦長,天色已經暗淡,史一氓剛好來到清風鎮(zhèn),清風鎮(zhèn)位于黃山腳下,被兩座山峰夾在中間,南北縱寬不過五里,一道小河穿鎮(zhèn)而過,小河南岸一條土道直穿過清風鎮(zhèn),通向東西兩側的山口,河的兩岸零散地分布著上百座房屋,由于尚處江南地界,所有房屋依舊是白墻黑瓦,雕廊飛檐,中間夾雜著幾座高大的樓房,張燈結彩,雕梁畫棟,一看就是富庶或官宦人家。
史一氓勒住馬頭,翻身下馬,牽著馬韁沿著土路慢慢走進清風鎮(zhèn),見路邊一個大門臉,高大的飛檐門樓上掛著四盞紅色羊皮燈籠,亮著燈火,上面分別寫著“清”“風”“客”“棧”四個大字,燈籠下方是兩扇黑漆木門虛掩著,史一氓推門走進客棧,只見客棧分前后兩院,中間被一個連脊五開式的房子隔開,前院只有一丈寬,兩邊分別是馬廄,里面拴著幾匹膘肥體壯的好馬。
一個伙計急忙迎了出來問到:“客官是要住店還是打尖?”
史一氓把馬韁遞給伙計隨口問到:“何謂打尖?”
店伙計嘿嘿一樂道:“客官有所不知啦,最近我們店里總有人到這里討一杯水喝的,或給坐騎補充點養(yǎng)料,然后就繼續(xù)上路的,我們管這類人叫打尖,不知這位爺是哪種?”
史一氓笑道:“我住店,去買些上好的飼料喂我的馬,草料錢和店錢一并結清?!?p> 店伙計答應一聲,把馬牽進馬廄,折身回來領著史一氓走進中廳。史一氓仔細打量了一眼,見中廳的左側有兩間房,前面一間是柜臺,后面一間卻是茶水間,右側的三間房被一個雕花隔斷隔開,里面是兩道通鋪,凌亂地擺放著衣物,顯然是伙計、更夫和勤雜人等住的地方,史一氓說到:“有上好的房間給我開一間?!?p> 店伙計立即笑著說到:“這位爺來得當真巧極了,剛好剩一間上房耶,如果您不嫌棄,將就著住一夜噢?!?p> 史一氓道:“不忙,我來問你,一般來你們店的客人都是什么人?”
店伙計也沒多想,一邊尋找客房鑰匙一邊說到:“也不知道最近啥子原因,哎喲,天天客人不斷喲,弄得我們連坐一會兒都沒時間的,三教九流,官爺、鏢師、商人、跑江湖的,還有軍爺,當真是讓人琢磨不透的?!?p> 史一氓低聲問到:“今晚住在這的都是些什么樣的客人?”
店伙計也壓底聲音說到:“這我可不能說,客人知道了可是不得了的,走吧,還是我領你看房去吧?!闭f著話,拎著鑰匙串走出中廳,走進后院,史一氓急忙跟了出去,定目細瞧,后院有五個前院大,寬闊敞亮,東西兩側各是一排兩層小樓,靠近山根橫著一座三層樓房,樓上樓下共有二十間客房,此時除了三樓最左手的一間房外,其余的房間均已亮起了燭光。
店伙計領著史一氓從側樓梯上到三樓,“啪嗒”一聲打開那間黑著燈的房間的門鎖,率先走進去,從兜里取出火柴,“嚓”地一聲劃著火點亮桌上的蠟燭,扭頭問到:“這位爺,您看還滿意嗎?”
史一氓仔細打量這個房間,房間的布置略顯簡陋,靠北窗是一個大木床,床頭處疊著一床嶄新的被褥,床邊靠近隔斷擺放著一個方桌,桌旁擺放著衣架,一道木制鏤空隔斷橫在地中間,將房間分成內外兩小間,外間靠窗位置擺著兩把椅子一個茶幾,上面放著一套搪瓷茶具,山墻上掛著四幅仕女圖掛軸,墻壁白凈,地板清潔,史一氓道:“很好,就這間了,明天付房錢?!?p> 店伙計道:“不勞吩咐,這是規(guī)矩,爺請休息好,有什么需要請到柜上喊我?!?p> 史一氓點了點頭沒說話,見店伙計退出房間,走過去輕輕把房門關上鎖好,一頭躺在床上。由于時間尚早,史一氓睡意不濃,寂寞無聊之際,自然又想到王夢煙,近月余的朝夕相處,王夢煙已經在他心里打下了烙印,他不知道王夢煙為什么突然離他而去,這讓他頓生煩惱,更加無心睡眠,翻來覆去直到月上中天。
突然傳來“砰砰”的敲門聲,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顯得異常清晰和瘆人,史一氓急忙來到窗邊,從窗戶的縫隙往外看,透過中廳的大門,只見店伙計罵罵咧咧地一邊往身上披衣服一邊說到:“誰呀?大半夜的砸什么門?趕著挺尸呀。”說著話,店門打開。
五個兇神惡煞般的大漢闖了進來,燈光下腰間大斧锃明瓦亮,不是五夷客是誰?店伙計以為來了劫匪,頓時嚇得閉上了嘴巴,哆哆索索問到:“你們…你們找誰?”史一氓也是微感驚訝,只聽老大陶文章大聲說到:“趕了一天的路,快給我們開五間上等客房,要快,爺明天還得趕路?!?p> 店伙計顯然被五夷客的架式給嚇住了,聲音顫抖著說到:“五位爺,上等房沒有啦,普通客房倒是還有幾間的,要不要將就一晚?”五個人互相看了一眼,陶文章道:“好吧,你這就帶我們過去?!?p> 店伙計畢恭畢敬地領著五夷客去了東廂房,接著傳出幾下關門聲,客棧里又寂靜如初。
史一氓心里奇怪,五夷客怎么會到了這里?看情形顯然是急著趕路,他們這是要去哪?這樣一想,心里便不再糾纏王夢煙,悄悄起身出門,輕輕縱上屋,貓身順著屋脊來到五夷客的屋頂,身體伏在后檐側耳細聽。
此時,五個人正悄悄聚在陶文章的房間里,只聽陶文章低聲說到:“大帥捎來信,說他已派人秘密北上,正在召集人馬準備在江西攔住南下清兵,給我們也分派了差事,明天還要趕幾百里地,都回屋睡覺,明天路上我和你們細說。”另外四人立即站起回到自己的房間,史一氓又聽了一會兒,見鼾聲四起,遂輕輕返回房間,反復猜想?yún)侨饡才盼逡目妥鍪裁床钍?,竟然迷迷糊糊睡著了?p> 不覺東方破曉,雄雞高鳴,窗外已現(xiàn)晨光,史一氓翻身起床,洗漱完畢,用衣服把刀一包放進包裹里扎好,斜挎在后背到柜上結了房錢和草料錢,牽馬走出客棧大門。
突然身后一個姑娘的聲音傳了過來,清脆悅耳,似曾相識,“店伙計,昨晚什么人在這大吵大叫的,害得人家一夜沒睡好?!?p> 店伙計急忙擺手阻止,一臉恐懼地說到:“啊喲,姑娘,那五個爺還沒起呢,你小點聲,讓他們聽到了不得了的?!?p> 那位姑娘扭身看了一眼東廂房,臉露不屑之色,說了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轉身來到前院,從馬廄中牽出一匹棗紅長鬃大馬,來到門外翻身上馬,一提馬韁,雙腿一夾,那匹馬吃痛猛地向前一竄,一人一馬沿著土道一路向西急馳出山口,遠遠傳來“咯啦咯啦”的馬蹄聲。
就在那位姑娘翻身上馬的空當,史一氓眼光一瞥,認出這位姑娘竟然是和南疆孤狼陳嵩在一起的陳香蘭,那天在運河的船上,她就是這樣一身打扮,絲毫沒有改妝,史一氓不知道為什么陳香蘭何以敢以真面目示人,難道她就不怕官府當差的抓她?
史一氓抬腿剛要上馬,這時從客棧里又突然飛奔出來一個青年,二十出頭,頭頂發(fā)髻上包著一塊藍綢,頭發(fā)有些凌亂,后脖頸處披著幾綹長發(fā),濃眉大眼,鼻直口闊,相貌英俊,只是嘴稍顯大了一些,只見他甩給店伙計一塊碎銀,飛躍到馬廄牽出一匹白色高頭大馬,出得客棧大門,躥上馬背,輕輕飄飄地坐上馬鞍,雙腿一夾,右手一帶馬韁,白馬風馳電掣般向西飛奔。
店伙計拿著找回的銀子追出客棧,見青年已經走遠,低頭嘟囔著,“啊喲,連找的銀子都不要了,這兩人真是好奇怪喲,前后腳住店,又前后腳離店,一晚上卻一句話不說,當真讓人琢磨不透?!?p> 史一氓拉住店伙計的胳膊問到:“剛才那個年輕人是誰呀?”
店伙計雙手一攤,說到:“我怎么知道是誰喲?昨天晚上來的,今天早上走的,不過,顯然和前面那位姑娘是認識的?!?p> 史一氓道:“他們認識?”
店伙計道:“是呀,來的時候前后腳,走的時候又是前后腳,而且是一個方向,不認識才怪呢?!?p> 史一氓道:“他們這么急著去干什么?”
店小二稍有些不耐煩,道:“啊約,我說這位爺,你就別問我啦,每天來住店的客人多了,我哪能個個認識的,你該干嘛干嘛去吧?!?p> 史一氓也不生氣,微微一笑,抬腿騎上馬背,慢慢向清風鎮(zhèn)外走去。
時已入秋,微風轉涼,晨露彌漫,薄薄霧靄慢慢升騰,不到卯時,俱已散去,史一氓也已催馬奔出三百多里地來到了江西地界,只見天空碧藍如洗,云朵潔如白絮,秋高氣爽,陽光明燦,道路兩旁紫紅色楓葉與白墻黑瓦的古村互映,輕煙裊裊,爽風徐徐,直如意境深遠的山水畫面。
史一氓放眼望去,遠處田野一片金黃,一簇簇碧黃相間的稻浪重重疊疊,堆金積玉,煞是壯觀,不由信馬由韁,緩慢前行。
突然,身后傳來急促的馬蹄聲,雜沓響亮,接著五匹馬風馳電掣一般從史一氓的身邊過去,史一氓一眼看到了五人腰間的大斧,知是五夷客,急忙一撥馬頭扭過臉去,站到了路邊。
五夷客顯然沒有看到史一氓,一路急馳而去,史一氓心中納悶,吳三桂到底安排他們去做什么這么急迫?當下一提馬韁,不疾不徐地跟在五夷客的身后。
一個時辰以后,前面是一個十字路口,兩條官道交叉,五夷客的馬向右一拐,徑直向臥龍谷方向馳去,臥龍谷在婺源北,距離不到一百里,是南下官道的必經之地,谷口狹窄,呈豆莢狀,兩面弧形高山,谷寬近百米,距離臥龍谷西的山梁上有一座老君廟,里面供奉太上老君塑像,由于交通不便,香火不旺,只有一個須發(fā)皆白的老道隱居。
五夷客側馬從谷西的一條小路直奔老君廟,離鞍下馬,老道揖手迎出,五夷客沖老道作了一個揖,老道作了個請進的動作,六個人誰都沒說話直接進了老君廟,老道顯然是主事之人。
史一氓把馬牽到谷口東側一片樹叢中拴好,展開輕功,順著山梁直奔老君廟后面,貼窗站好,手醮唾沫將窗紙浸透,舉目往廟內看去,只見陳嵩、靈智禪師、侯天沖、胡清風、陳香蘭和那個清風客棧遇到的年輕人俱在廟內,數(shù)個人正圍在一張香案周圍,桌面上鋪著一張地圖。
那個老道士看了一眼眾人說到:“大帥此次派我們北上,同時派來了一萬人馬,現(xiàn)就屯扎在谷西一百里的中云鎮(zhèn),供我們調遣驅馳,此次清兵共分三路,南下一路要先攻打福建耿精忠和廣東的尚可喜,然后與另兩路合擊大帥,據(jù)探子報清兵已經到了黃山,黃山距此只有五百里地,兩天后即可到臥龍谷,陳嵩老弟和令愛及吳公子,你們三人潛伏地谷左側山梁,五夷山五位英雄潛伏在谷右側山梁,靈智禪師和侯掌門負責人正面沖殺,我和清風老弟從后截殺,咱們各帶兩千兵士,另留兩千谷外接應,只要那個什么王爺帶兵進入臥龍谷,我放號炮為令同時殺出,分割沖殺,我和陳嵩老弟混戰(zhàn)中對付那個什么王爺,你們對付那些護衛(wèi),不可掉以輕心,你們現(xiàn)在回去抓緊準備,這有兩張度碟,靈智禪師和我各拿一張,各去谷西的中云鎮(zhèn)調集人馬,各位務于明日晚間在此會合,共禳大計。”老道士說完話將手中度碟遞給靈智禪師,眾人倏忽即散,只見數(shù)道身影迅捷離谷而去。
史一氓待人都走遠,這才輕提腳步離開老君廟,伏身奔上山梁,幾個起伏來到谷外藏馬之處,悄悄牽出馬,側身躍上馬背,調轉馬頭順著官道向谷北馳去,他想攔住官兵,先去剿了中云鎮(zhèn),再繞過臥龍谷。
此時午時已過,驕陽似火,晴空如洗,無云無風,官道上又無遮攔,沒跑出二里地,史一氓感覺心浮氣躁,那匹馬也似疲憊不堪,已是汗流浹背,速度明顯慢了下來,不時打著響鼻。
史一氓見山坡下有一個茅屋,煙囪尚自冒著白煙,他一提韁繩,撥馬下了官道,從一條羊腸小道來到茅屋門前,翻身下馬,輕叩門板,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從屋內傳來,“誰呀?門沒鎖,請進吧?!甭曇羯硢?,伴著短促的喘息。
史一氓牽著馬推門而入,老婦人已經手拄木杖站在屋門口向大門口望著,一頭銀發(fā)梳得異常齊整,面無表情,一臉皺褶,拉得干癟的嘴角下垂,目光冰冷,史一氓急忙一抱拳,深深作了一揖,道:“老人家,晚輩路過此地,人困馬乏,想在你家討口飯吃,順便讓我的馬歇歇腳力,不知方便否?”
老婦人喘息著說到:“出門在外總不能把家?guī)?,進來吧,粗茶淡飯聊以充饑,總比餓肚子強?!闭f完,老婦人沖屋里說到:“老頭子,來客人了,快幫客人喂喂馬?!?p> 屋里一個老者應到:“好嘞?!甭曇粢琅f沙啞,不一會兒,從屋里走出一個老頭,須發(fā)皆白,卻修剪得清清爽爽,弓腰駝背,手和臉上堆滿了皺褶,但雙目炯炯放光,他伸手接過馬韁,也沒看史一氓徑直去了馬棚。
史一氓看了一眼老頭的后背,見他走路后背一聳一聳,顯是一個練家子,雖然頗感奇怪,但人家以禮相待,自己沒來由疑神疑鬼,當下跟著老婦人進了屋。
屋內的陳設極其簡單,一鋪火炕上面擺著兩卷被褥,炕尾擺放著一個衣柜,地下一張方桌,桌上擺著飯菜,飯菜猶自冒著熱氣,顯是剛吃。
老婦人又取了一副碗筷,碗里盛滿米飯放到桌上,說到:“快吃吧,吃完好趕路。”說完自己也坐下吃起了飯。
史一氓急忙一揖,道:“冒昧叨擾,不勝感激,這是我的飯錢和馬料錢,還望笑納。”說著話,從懷里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老婦人瞟了一眼依舊面無表情,邊吃飯邊說到:“一頓粗茶淡飯不值錢,荒郊野外,也沒處花錢,還是收起來吧?!闭Z氣依舊淡淡,似乎已經有所緩和,卻又不容拒絕。
史一氓沒收銀子,而是坐下來吃起了飯,這時,老頭也從外面進來,依舊沒看史一氓,直接坐在桌邊吃飯,一時之間,三人誰都沒再說話。
老頭吃飯的聲音很響,發(fā)出“唏溜唏溜”的喝粥聲,讓人感覺很是香甜,老婦人眉頭卻微微皺了一下,抬頭看著老頭,不耐煩地說到:“你吃飯的聲音能不能輕點?說你一輩子了,就是不改。”
老頭也沒接話,嘴唇呡起,默默嚼著嘴里的飯菜,史一氓見氣氛有些尷尬,忙轉移話題,一邊吃飯一邊問到:“老人家,這里是什么地方呀?”
老婦人說到:“野豬嶺,屬于江西地界?!?p> 史一氓沒話找話,說到:“聽你們的聲音沙啞,想必是身體不舒服吧?”
老頭和老婦突然一起抬頭看了史一氓一眼,目光冷峻,寒光一閃,但瞬間又低下頭吃起了飯。
史一氓見兩人的目光銳利明亮,知是內功了得,愈發(fā)感到驚奇,故意沒話找話,道:“想必是此處偏僻,缺少醫(yī)生,告訴我你們哪里不舒服,一會兒我去給你們請醫(yī)生來診治?!?p> 老婦人抬起眼睛看了一眼史一氓,目光已經恢復如初,依舊顯得無精打采,說到:“不必了,幾十年的老毛病了,作下病根了,你吃過飯就快走吧?!闭Z氣已經有了逐客的意思。
史一氓何嘗聽不出已經對自己產生了懷疑,但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無緣無故遭人猜疑,實非君子愿為,頓起倔意說到:“我從東北過來,準備到云南探視爹爹,今日路過此地,與二位老人家素昧平生,實無歹意,晚輩自愿效勞。”
老頭和老婦人猛地抬起頭,眼睛緊緊盯著史一氓,眼神充滿恐慌,神色憂戚,但見史一氓并無惡意,急忙掩飾,老頭依舊低頭吃飯,老婦人卻把碗筷一放,伸手抹了抹干癟的嘴,說到:“你的好意我們心領了,恕無功不受祿,如果你幫我們請了醫(yī)生,我們就欠你一份人情,自古人情大如天,我們老兩口子一輩子不欠人情?!?p> 史一氓也已經吃完,放下碗筷,看著老婦人問到:“老前輩,您好象氣喘得厲害,有多久了?”眼神中透著關切,語氣溫暖。
老婦人端起桌上的茶壺在自己的空碗里倒了一碗涼茶,說到:“三十年嘍,年輕那會兒干活累著了,肺癆,治不好了,你不用費心了?!闭f完話喝了一口涼茶,卻突然猛烈咯嗽起來。
老頭急忙起身拍著老婦的后背,埋怨道:“你這病不能喝涼茶,又不是不知道?!闭f完轉身從抽屜里找出一丸藥,細心地搓成小球狀遞給老婦,又重新倒了一碗白水遞過去。
老婦人就著白水把藥吃了,又忍氣緩了一會兒,見史一氓一臉關切,這才笑了一下,但終究心里沒底,試探著問到:“讓你見笑了,你是一個心善的年輕人,不知道家住東北什么地方?去云南做什么?”
史一氓不敢直言,只好撒著謊說到:“我家住在長白山腳下,我爹爹在云南做生意,我這是去探望他老人家,出來時倉促,吃的沒帶足,這才來叨擾老人家?!?p> 聽了史一氓的話,老頭和老婦人這才暗暗長出一口氣,似乎一顆懸著的心終于落了地,老婦人站起來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卻似自言自語,說到:“長白山很美的,天池更美,尤其冬天,雪是不化的,白白的,好久沒見嘍?!?p> 老婦人的話讓史一氓越發(fā)驚奇,他已隱隱聽出老婦人對長白山很是熟悉,有著依依不舍之情,再細看老婦人的相貌,高顴骨,寬腦門,手腳骨胳粗大,性格剛硬,頗似東北女人模樣,忍不住問到:“恕晚輩冒昧,請問老人家對長白山很熟悉嗎?”
老婦人面色微變,自知失言,猶豫片刻,扭頭看了一眼老頭,忽然問到:“老頭子,馬喂好了嗎?”老婦人明顯在回避著什么,老頭卻嘟囔了一句,“早喂好了,到現(xiàn)在你還沒忘了那個破地方?!闭Z氣充滿了嫉妒和無奈。
老婦人忽然咧開干癟的嘴笑了笑,道:“幾十年了,我一提這個你就吃醋,你吃醋要吃到什么時候?”語氣似嬌似嗔,臉上瞬間柔情無限,似乎想起了什么異常美好的事情。
史一氓越發(fā)驚奇,明明聽出有逐客的意思,卻裝作沒聽出來,繼續(xù)問到:“老人家有多久沒去東北了?”他對這一對老人充滿了好奇,他隱隱地猜到,這兩個老人一定有著復雜的過去,既然對長白山甚是熟悉,想必是長期居住所致,或者與自己的師父有關也未可知,他想弄得明白。
老頭狠狠地白了一眼老婦人,氣哼哼地出了屋,老婦人突然笑得越發(fā)溫柔,隱隱透著無限的嬌媚和甜蜜,她眼睛一直看著老頭的背影,似乎在看一段難忘的回憶,良久方緩緩說到:“三十年嘍。”語氣幽幽,似有無限感慨。
史一氓問到:“三十多年一次都沒回去過嗎?”
老婦人突然真情流露,語氣充滿了幽怨,道:“還不是因為他,吃了一輩子干醋,他不喜歡我回去?!闭f完話,老婦人自知又已失言,急忙停住不再說下去。
哪曾想,那老頭卻突然從外面沖進屋,怒氣沖沖地沖史一氓吼道:“飯也吃完了,馬也喂飽了,你怎么還不走?你該走了。”語氣冷漠無情,隱隱生威。
史一氓知道不能再呆下去了,急忙起身作了一個揖,說到:“謝謝老人家的招待,晚輩告辭啦?!闭f完轉身出屋牽過馬走出院子。
史一氓剛要側身上馬,眨眼之間,那個老婦人卻突然站在了大門前,沒見老婦人身體移動,人卻瞬間到了史一氓的面前,這一驚可是非同小可,眼見老婦形容枯槁,有氣無力,卻有著出世輕功,顯然是世外高人,真人不露相。
老婦人似乎對史一氓有一種親近之意,一副關心的樣子說到:“往南去的路不好走,客官要當心啦,世道亂哪,如果不是急事,我倒是勸你快回東北?!?p> 史一氓聽出老婦人話里有話,但也不好再問,沖老婦人又一揖,道:“多謝老人家提醒,我注意就是,打擾了?!闭f完話,側身上馬,撥轉馬頭,雙腿一用力,摧馬飛奔上大道,史一氓扭頭看了一眼茅屋,只見茅屋大門已然關閉,一切又都是靜悄悄的了。
史一氓有心先去找個醫(yī)生來治好兩位老人的病,但一想到軍情緊急,決定先辦了正事要緊,當下沖著馬屁股狠抽一鞭子,那馬吃疼,揚蹄飛奔,一路向北急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