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闊的平原上,兩軍對壘,旌旗飄揚。車鳴馬嘯間,隱隱有金石之聲。
嬴曦坐鎮(zhèn)中軍戰(zhàn)車之上,衛(wèi)鞅、沈邕分列左右。
在他對面,是嬴壯麾下近乎他們兩倍的軍隊。
嬴壯身著重甲,騎馬向前,怒指嬴曦,大吼道:“嬴曦鼠子,可敢與我決一死戰(zhàn)!”
嬴曦看著怒發(fā)沖冠的嬴壯,微微冷笑,義正言辭地大聲道:“嬴壯,到得如今,你還想隱瞞全軍將士嗎?你弒父自立,大逆不道,這天下安有容你之處?”
嬴壯大怒,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昔日無論怎么折辱都不敢加以反抗的旁支賤種,如今竟然敢給自己扣上一個弒父的帽子。盛怒之下,嬴壯拔劍大喊道:“全體進攻!取嬴曦首級者,封將軍,賞金百萬錢!”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在嬴壯的激勵之下,大量士兵如瘋魔一般向前沖擊,以秦侯中軍為主力,諸郡將士為左右,四萬余大軍就這般浩浩蕩蕩地殺向了嬴曦一方。
嬴曦沒有絲毫遲疑,直接擂響了中軍鼓,在如雷鼓聲之下,早已布置妥當?shù)拇罅繎?zhàn)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擊著嬴壯一方的步兵方陣,在此戰(zhàn)中,嬴曦恢復了每車七十五協(xié)從士兵的規(guī)制,以戰(zhàn)車與步兵組成的方陣直接與嬴壯展開了一場硬碰硬的戰(zhàn)斗。
與魏光的戰(zhàn)斗,因為地勢復雜,必須要以奇計制勝。但在這廣袤無垠的原野上,只有硬碰硬,方為取勝之道。
在這樣的戰(zhàn)斗中,考驗的不僅是主帥的智謀,更是在考驗將領的臨陣應變能力,考驗全體將士的勇氣。所謂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正是此等道理。只有在這種正面相碰的情形下,平日里對士卒的訓練方能見其效果。只有在這血與火的考驗中獲得勝利的,方為真將軍。
嬴曦之所以敢以兩萬不到的兵馬,對陣人數(shù)多達己方兩倍的嬴壯軍隊,其一是來源于對麾下將士的自信,其二則是因為己方有遠勝于對方的戰(zhàn)車與騎兵。在這平原戰(zhàn)斗上,擁有著極強機動性與強大沖擊力的車騎,方是真正能夠決定戰(zhàn)爭勝負的法寶。
百余輛戰(zhàn)車有序排列,駟馬奔騰,以所向無敵之勢直接沖進了嬴壯的步兵方陣之中。一瞬間如熱油融雪,竟是勢如破竹,直接便沖進了敵軍的腹心。
嬴壯大怒,吼道:“長槍兵何在?”
一聲應令之下,自嬴壯中軍之中,忽然殺出一群約有數(shù)千人的方陣。陣中將士皆手持一桿七尺余長的槍矛,排列成一種奇特的陣型,向著敵軍戰(zhàn)車沖殺過去。
嬴曦時刻注意著場中局勢,見對方出動槍兵來對付自己的戰(zhàn)車,冷笑一聲,擂鼓道:“傳令,蒙肅、衛(wèi)青,進擊!”
一聲號角吹徹,嬴曦軍隊兩翼始終潛伏不動的兩支騎兵部隊,在蒙肅、衛(wèi)青的率領下以近乎奔雷之勢,轉瞬間便包抄到敵軍的后方。鐵蹄滾滾之下,被沖擊波及而至的兩個步兵方陣開始出現(xiàn)松動,許多將士面對敵軍近乎無敵的屠戮,紛紛丟盔棄甲,奪命奔逃。
嬴壯大怒,揮劍斬殺了幾個退后的士兵,震懾住奔逃的將士。隨后,只見對方戰(zhàn)車陣中,有大批士兵忽然丟掉手里的戈矛,抽出腰間短劍,以有死無生的架勢沖向了嬴壯一方的長槍兵陣中。
在面對戰(zhàn)車時,長槍兵可以借著武器長度的優(yōu)勢,對敵軍戰(zhàn)車造成極大的限制,但他們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那便是一旦被人近身,過長的武器便會成為他們的阻礙。
手持短劍的步兵悍不畏死,迅速貼近敵軍身前,短刃交加之下,長槍兵頓時便出現(xiàn)了大量傷亡。
嬴壯見到場中形勢,向來急躁的他已經震怒萬分,若非周圍將士攔著,恐怕他早已身先士卒,沖進陣中與敵軍搏斗了。
憤怒的嬴壯按捺不住,立刻下令,讓自己僅有的一千騎兵沖入敵陣,誓要一舉擊潰嬴曦的步兵軍團。
見到敵方騎兵沖來,統(tǒng)領前軍的嬴雍不僅沒有絲毫驚慌,反倒大笑道:“終于來了,賀拔兄,看你的了!”
只聞軍中一聲悶雷似的怒吼,賀拔勝率領麾下陌刀兵自人群中沖出,個個皆身披重甲,如神兵天降,在極短的時間內便布好了陣勢。
嬴壯的騎兵在轉瞬之間便殺入中軍,賀拔勝臉上浮起一抹殘忍的笑,他身先士卒,竟是沒有絲毫躲閃,直接向敵軍騎兵正面沖去。
他麾下士卒皆跟在身后,直面敵方騎兵。眼看雙方下一刻便要碰撞,只見一片片刀光亮起,那在普通步卒面前堪稱絞殺利器的騎兵,在這陌刀之下,竟然如白紙一般,瞬間崩潰。陌刀劈砍揮舞,竟是組成了一道近乎密不透風的刀墻,刀鋒閃過之處,人馬俱碎,瞬間將此處地面染成了一片血紅,猶如人間地獄。
數(shù)番攻勢皆落入下風的嬴壯恢復了清醒,他見自己敗局已定,雖是心中惱怒,但終于還是聽從了自己的理智,下令鳴金收兵,全軍后撤至龍首原上。借助地勢安營扎寨,以圖再戰(zhàn),并命人趕赴櫟陽,調集援軍包抄嬴曦。
嬴曦也沒有深追,下令全軍休整,清理戰(zhàn)場,做好警戒準備。
這一戰(zhàn)從午后一直打到月亮初升,嬴曦一方取得了輝煌的戰(zhàn)果,各營將士皆歡呼鼓舞,士氣大振。
但身為統(tǒng)帥的嬴曦卻沒有露出絲毫喜色,戰(zhàn)斗結束后,他獨自站在高坡上,望著戰(zhàn)場上丟下的累累尸骨,痛心不已。
這些,都是關中的好男兒,沒有死在與戎狄的戰(zhàn)場上,如今卻要為自己和嬴壯的內斗付出生命的代價。這一刻,嬴曦忽然對自己產生了懷疑。
幸好,察覺出他微妙情緒的衛(wèi)鞅來到高坡上,開解道:“如今時勢如此,早已容不得你選擇,你不必太過內疚?!?p> 嬴曦笑了笑,沒有答話。衛(wèi)鞅又說道:“如果讓嬴壯成為關中之主,以他的性格必然會窮兵黷武,致使雍州永無寧日,如果你覺得愧疚,那便等掌控關中后,多多造福百姓便是?!?p> 一席話點醒了沉溺在郁悶情緒中的嬴曦,他回過神來,向衛(wèi)鞅正色拱手道:“多謝先生,曦知道該怎么做了?!?p> 衛(wèi)鞅忽然笑了,他緩步向前,與嬴曦并肩,抬頭仰望星空。
一人看天,一人看地,默然無語。
過了許久,衛(wèi)鞅忽然說道:“算算時日,應該快到了吧……”
面對他這沒頭沒腦的話,嬴曦卻是鄭重地點了點頭,說道:“想必就在這兩日內了!”
……
櫟陽城外十里處,不知何時忽然出現(xiàn)了一支多達數(shù)千人的軍隊!
為首者騎在馬上,嘴唇微抿,面目堅毅,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在他身后,軍中的帥旗上,一個斗大的“韓”字赫然醒目。
自嬴曦回軍之后便消失不見的韓信所部,如今卻如同神跡,忽然便出現(xiàn)在櫟陽城下。
當初嬴曦與魏光和談,同意放他們回漢中,但是他提出了一個條件,那便是由韓信率領一支軍隊,借道漢中,從子午谷北上,直取櫟陽。
魏光雖在當初有趁火打劫之嫌,但嬴曦在有把握將其全殲的情況下選擇放他生路,這使得他答應了這個要求,并且派遣其弟魏章率三千軍隊援助韓信。
不知為何,魏光隱隱感覺到,嬴曦此人一定可以擊敗嬴壯,成為關中之主。他雖掌握漢中,但所轄之地缺乏根基,正好夾在關中和巴蜀之間,若是想要在夾縫中生存,要么尋找機會占領其他的豐美沃土以做根基,要么便尋找一個可靠的盟友。
嬴曦的用兵和深遠的謀略,讓魏光決定與他結好,至少不能與其交惡。
韓信率領大軍一路趕到櫟陽城下,對著城上守軍高聲喊道:“我乃秦侯下軍佐韓信,速開城門!”
城頭守將乃是嬴壯的心腹,見到嬴曦的部將出現(xiàn)在城下,他的心中不禁有些打鼓,在權衡了一番后,終究還是沒有理會,直接下令緊閉城門。
見此情形,韓信也不多費口舌,直接下令攻城。
……
龍首原上,嬴壯的軍隊在經歷一番休整后,大致已經恢復了士氣,嬴壯召集諸將,開始謀劃向嬴曦發(fā)起反攻。
正在嬴壯滿懷自信,欲要將嬴曦一戰(zhàn)擊潰的時候,一則緊急情報,卻瞬間讓帳中所有人如遭雷擊,不知所措。
“嬴曦部將韓信率軍自子午谷突襲櫟陽,關內侯獨孤兆、兵曹尚書趙朔、雍州司馬韋勣等忽然發(fā)難,挾持守城將領,向櫟陽士民宣告嬴壯弒父自立的罪行。打開城門,迎接韓信入城,并在調配兵馬,準備配合嬴曦剿除逆賊嬴壯?!?p> 得知這個消息,嬴壯瞬間癱倒在大帳中。
當初他在調配軍隊堵截嬴曦的時候,還特地想到過,漢中之軍已敗,不可能會從子午谷前來偷襲,便將此處守軍全部調集過來。
讓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嬴曦竟然會與魏光達成和議,讓韓信借到漢中,突襲櫟陽。更令嬴壯感到難以置信的是,在此前一向表示對嬴曦極其厭惡的獨孤兆,竟然在這個時候倒戈投向嬴曦。
嬴壯只覺得頭腦發(fā)昏,渾身無力,他揮手讓諸將退下,只留他一個人帳中。
此刻他終于明白了,什么叫做眾叛親離?;蛟S,他也應該明白,什么叫做失道寡助。
就在嬴壯的大營中流言四起,人心惶惶的時候,嬴曦卻率軍來到了龍首原下,堵住了嬴壯的所有退路。
嬴壯選擇的營地所在,背靠渭水,南居高崗,乃是易守難攻之地。他本來的考慮是,就算與嬴曦作戰(zhàn)不利,也可以退居此處,等候櫟陽援軍前來對嬴曦形成合圍之勢。
但形勢急轉,櫟陽已經成了嬴曦的囊中之物,如此一來,嬴壯的軍隊便成了無根之水,嬴曦甚至不需要急著強攻,他只需將嬴壯的軍隊堵在龍首原與渭水之間,等待他們自行崩潰即可。
雙方僵持了約有三日,嬴壯的軍心已經開始潰散,不斷有士兵逃亡,盡管嬴壯斬殺了十數(shù)名被抓回來的逃亡士兵,但仍然無法阻止這一大勢。
如果僅僅是士兵逃亡那也就罷了,最糟糕的是,嬴壯麾下的將領們也都泛起了嘀咕。
只要有腦子的人都能看得出來,此時的嬴壯大勢已去,根本不可能有翻盤的機會。
……
熙寧二年六月二十九,嬴壯軍中發(fā)生嘩變,諸將領將其擒住,獻與嬴曦。
七月初一,嬴曦率軍進入櫟陽,城中百姓夾道歡迎。七月初五,新平、馮翊、商於、華陰、扶風諸郡守皆來致賀,表示愿上書朝廷,尊奉嬴曦為秦侯。
嬴曦一一接見與安撫了諸多郡守,命他們一切如常,不作變動。
隨后,嬴曦又與自漢中而來的魏章相談,魏章全權代表魏光,愿與嬴曦結為同盟。
七月十二,以嬴曦為執(zhí)牛耳,率櫟陽官員、關中諸郡守與魏章召開了盟會,在會上具少勞祭祀白帝。這象征著眾人正式承認嬴曦在關中的主導地位。
締結盟約之后,各地郡守及魏章相繼離去。
看起來一切塵埃落定,但嬴曦卻沒有絲毫放松,他需要做的事情還很多。
他率領櫟陽百官前往嬴平墓前祭拜,隨后當眾表示,自己會赦免嬴壯,以承嬴平之祀。
這一舉動又為他贏得了許多人的擁戴。一些曾經跟隨嬴壯和他作對的家族也放下心來,他此舉無疑是在釋放一個信號,那便是昔日的一切,他都既往不咎。
祭拜嬴平之后,嬴曦聯(lián)合櫟陽百官上書,向朝廷匯報嬴平死訊,以及請求朝廷為嬴平立謚。
在做完這一切后,嬴曦不但沒有就此停下來歇息,反倒將櫟陽政務悉數(shù)交給了獨孤兆。而他本人,卻是回到軍中,整編嬴壯舊部,清點人數(shù)與傷亡。對那些在與戎狄、漢中以及內戰(zhàn)之中死傷的士兵家屬一一發(fā)放撫恤。嬴曦甚至親自來到一些人的家中,吊死問孤,安排后事。
這一系列的舉措,為嬴曦贏得了大量的民心。如果說先前祭拜嬴平、寬赦嬴壯等手段是為了爭取大族的支持。那么如今他和撫百姓、安定軍民的手段,便是在極短時間里,讓他獲得了民眾的支持。
直到將這一切全部完成后,嬴曦方才在櫟陽諸大夫與士民的懇請下,入主秦侯府,正式接過了關中的權柄。
這一年,他不過二十三歲。
平山歸來客
注:第二十九、三十、三十一章的章節(jié)名皆出自《詩經·大雅·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