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二十八年前（上）

　　二十八年前，漠北，軍營。

　　搖曳燭光下，青年慢慢讀著女兒的來信。

　　“『父皇大人敬啟，春和今日又多寫了兩張字。春花已經(jīng)開遍，父皇何時才能勝利回來？』”

　　紙上那童稚的筆跡仿佛將他帶回了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帝都皇宮，眼前浮現(xiàn)出女孩兒的笑顏，青年精致仿佛雕像的臉上漸漸染上了能融化三冬積雪的笑意。

　　可那笑容并沒有持續(xù)多久。

　　一聲低不可聞的窸窣傳進(jìn)青年耳中，將他瞬間從春暖意融的皇宮拖回了八月飛雪的漠北邊疆。

　　發(fā)出那聲音的是個少年。他已經(jīng)不知道在這里跪了多久，只著一件單衣的瘦小身板仿佛跟這昏暗的營帳融為一體。

　　也許他只是想動動早已麻木的雙腿。

　　青年臉上的笑容消失殆盡，帶著一絲鄙夷，他將手邊茶杯朝少年砸了過去。

　　帶著滿杯熱茶，那杯子就這么正中少年的頭，來自南方的細(xì)白瓷應(yīng)聲而碎，碎片、茶葉與滾水就那樣混合著從少年頭頂傾瀉下來。

　　大滴大滴的眼淚從少年眼中流出，冰冷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他只能咬著牙承受這一切。

　　畢竟，他只是一介奴隸而已。

　　“酉鬼，我讓你動了嗎？”青年一雙美目微垂看向那瑟瑟發(fā)抖的少年，冰冷的聲音里帶著不可忤逆的威嚴(yán)。

　　少年聽不懂青年的話，但他能聽懂那語氣。

　　他想努力保持著原來的姿勢，可手跟腳已經(jīng)不受自己控制。

　　一番努力的結(jié)果，只能是失去平衡，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倒在滿地碎瓷中。

　　“拖下去吧?！鼻嗄昴闷鹨槐颈鴷_始漫無目的地翻閱。

　　身邊大氣都不敢出一聲的侍從這才松下一口氣，把那孩子拖了下去。

　　那個美麗如菩薩，殘忍如修羅的男人正是大華的皇帝，雍延。

　　那孩子……侍從忍不住露出同情的眼神。少年是幾天前被俘獲的，他的部族被軍隊(duì)襲擊，男人、老人全部被活埋，只剩下婦孺作為奴隸隨軍行動。

　　這個孩子從死人堆里爬了出來，帶著一把匕首偷偷溜進(jìn)軍營，也虧他能摸到皇上的帳篷，不過，僅憑這一把匕首又能做什么？待親衛(wèi)聽到動靜闖入帳中時，這孩子已經(jīng)被帝延親手制服。

　　他被吊在旗桿上示眾了三天，凡是亂動或者發(fā)出聲音的奴隸均被當(dāng)做同黨并押走砍頭。

　　他的家人，他的朋友，全部都被人帶走了。

　　哀嚎聲只持續(xù)了一小段時間，余下的，只有被恐懼視線包圍的死寂。

　　第三天，當(dāng)?shù)垩訌哪瞧鞐U下經(jīng)過時，僅剩下一口氣的少年將嘴里最后的口水吐了下去。

　　混著血的渾濁液體被皇帝輕松躲過，他抬頭看那已經(jīng)沒有力氣去兇狠的小狼，一絲戲謔爬上嘴角。

　　“把他放下來，刷干凈?！?p>　　周圍沒有一人敢出聲。一切行動都在靜默中舉行，少年被放下來了，勉強(qiáng)保住了一條命。

　　他被好心的侍從送去軍醫(yī)那里救治，除了那個男人，其他人似乎都是不錯的人。那個說話溫柔的軍醫(yī)給他的傷口敷了藥，還給他喂稀粥。

　　很多年以后，他仍記得那一粥之恩，可惜再無報答的機(jī)會。

　　所有人都知道了，皇帝養(yǎng)了一只名為酉鬼的狗。

　　他被栓在帳前的木樁子上，像條狗一樣。

　　面前只有一個食盆，一個水碗。

　　他不被允許用手捧著吃飯，特別是在那男人面前，他只能像條狗一樣，將整張臉埋進(jìn)食物中大口吞咽。

　　似乎只有在這時候，男人才會短暫地露出輕松的表情，然后將手中的牛肉丟給他。

　　每晚，他都要跪在皇帝帳篷中，無論皇帝做什么，他都不允許發(fā)出聲音。

　　那男人對聲音敏感到了極點(diǎn)，就算是一點(diǎn)細(xì)微響動他都能聽到。

　　偶爾，僅僅是偶爾，帝延會允許他趴在腳邊，像條真正的狗一樣。

　　帝延似乎真的想養(yǎng)那么一條狗，但為什么是他？

　　帳篷外，酉鬼勉強(qiáng)醒了過來，身上的厚毯子讓他警覺起來，正要掀開時，看到了站在邊上的侍衛(wèi)。

　　“皇帝已經(jīng)睡了?！笔绦l(wèi)小聲開口，他并沒有看著身邊蜷縮著的少年，而是看向天穹那顆最明亮的星，“那顆星星，看到了嗎？你們管他叫什么？”

　　“……”酉鬼也朝他視線所及看去，那男人說的是那個吧？

　　“Bohena。”酉鬼輕聲說道。

　　“伯赫拿？我們叫他紫薇星?！笔绦l(wèi)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孩子說話，“這是皇帝的象征，也就是那位，只要紫薇星不隕落，大華就會一直強(qiáng)盛下去?！?p>　　“……h(huán)uangdi...”聽到熟悉的字眼，少年開始顫抖起來。

　　“嘛，不過怎么能用星星來決定國家的命運(yùn)呢……忘了這件事吧。”侍衛(wèi)咧嘴沖他笑了笑，“其實(shí)跟你說這么多，也只是因?yàn)槟愀覂鹤硬畈欢啻蟆彤?dāng)做是一個大叔的同情心吧。”

　　他說著，走過來彎下身解開了限制少年自由的枷鎖。

　　“趕緊跑吧，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p>　　風(fēng)在耳邊呼嘯。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寬廣的草原只有他一人的呼吸聲，遠(yuǎn)處此起彼伏的狼嘯竟然是如此親切，他的眼淚奪眶而出。

　　赫洛木魯部族的利穆爾伽羅從來都不是一個堅(jiān)強(qiáng)的人。

　　他并不知道這一切都在某人的掌控之中。

　　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皇帝其實(shí)從來沒有熟睡過。

　　人又怎么能跑得過馬匹。

　　利穆爾伽羅，或者說酉鬼。他被追趕上的騎兵按倒在地，高頭大馬圍成一圈將他困在中間，破圈而來的男人騎著紅色駿馬慢慢踢踏而來。

　　利穆爾伽羅一看到他，就徹底放棄了反抗的念頭。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周圍鏗鏘響起祝頌皇帝的贊詞，騎兵們舉起手中的武器，山呼萬歲。

　　“閉嘴?！钡垩哟藭r臉上的笑容越發(fā)美麗也越發(fā)恐怖，“帶回去吧?！?p>　　第一片日光自天穹撒到這片草原時，皇帝領(lǐng)著不聽話逃跑的狗兒回到了營地。

　　穿過營地時，利穆爾伽羅仰頭看向旗桿上掛著的那個鮮血淋漓的人形，草原人的鼻子認(rèn)得這個人。

　　他浪費(fèi)了這個好心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