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原來如此
老劉頭放下手中的水壺,嘆了口氣說道:“少爺您有所不知,自您去年離家,老爺就病了,終日郁郁寡歡臥床不起。綢緞莊那邊一直由管家王祈寬盯著,生意倒也還可以。后來沒過多久,江北涿州府有一家舞坊來了人,說是慕名而來,訂制了一批上好的云錦緞子,要趕制一批衣裳進宮為皇上獻舞用。這樁買賣數(shù)額較大,人家要的又急,王祈寬不敢擅自做主就稟告了老爺。老爺那時病得懨懨的,沒多想就答應了?!?p> “然后呢?”
“緞子是如期做好了,王祈寬帶著店里的幾個伙計去涿州交貨,可沒成想,租船過瀾源江的時候碰上了江匪劫船,那幫心狠手辣的賊人們不光劫了咱們的貨還殺了隨船壓貨的伙計,老爺?shù)弥⒑螽敃r就氣得吐了血,沒幾日就撒手西去了。夫人多年來從未打理過買賣上的事,舞坊那邊因為耽誤了交貨,來人索賠鬧事,幾個伙計的家里人也過來要喪葬賠錢,夫人沒辦法,只好抵押了綢緞莊拿銀子賠錢了事。老爺走了,綢緞莊也沒了,家里沒了進項,夫人就把家中幾個下人都遣散了。老奴自老老爺在的時候就在陸家,也是個老人了,無處可去也就留下了。小翠怕人都走了沒人伺候夫人,便和老奴一起留下了?!?p> “隨船送貨的人都死了嗎?那家中是如何得知遇到江匪的消息呢。有沒有去衙門里報官?難道官府也任由那幫窮兇極惡之徒胡作非為嗎?”陸清塵問。
“除了王祈寬,幾個伙計都死了。那幫江匪都是先將人砍殺再丟入江中喂魚,王祈寬水性好,撿回一條命,不過,也斷了一條胳膊。夫人給了他一筆錢回鄉(xiāng)養(yǎng)老去了。出事之后,夫人曾去衙門里擊鼓鳴冤,可是衙門的人說,出事是在卞州,咱們淮州府衙門管不了。夫人本想直接去卞州向上告的,可是還沒等她動身,老爺就過世了。料理完老爺?shù)膯适戮途o接著與那舞坊來的人周旋,舞坊那邊還沒送走,幾個伙計的家人又結伙來家中鬧事要銀子。就這么著一樁接著一樁,都處理好了,家里也囊空如洗了。后來,夫人幾次著人打聽,都說那卞州府衙和江匪本就官匪勾結,告了也是白告,這才作罷。家中捉襟見肘,夫人就開始變賣首飾就這么挨著過,前些日子還有人不知從哪里得知家中窘?jīng)r,居然還上門問夫人要不要賣宅子。夫人沒同意,這宅子可是這么多年來老爺夫人一同創(chuàng)下的家業(yè),她怎么舍得離開,老爺走了,這家中一桌一椅都是念想;她也是怕少爺你哪天回來找不到家,硬是這樣扛著過。夫人知道少爺您只是一時任性想不開,不然怎么會舍得丟下她和老爺……”
老劉頭的話未說完,陸清塵已是眼圈通紅,雙目帶淚。他從未想過養(yǎng)尊處優(yōu)這么多年的母親竟然在這一年中吃了這么多苦,他離家在外,母親遇到事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支撐到現(xiàn)在,如何容易?父親在世時,她也只是個柔弱女子,不經(jīng)風雨不經(jīng)塵世,被保護得纖細脆弱。如今所有重擔都壓在她肩上,真是讓她承受了太多。
“少爺你回來了就好了,以后夫人她也不用什么都自己扛著了,您要為她多多分擔?。∷@一年來操持里外,很多活兒都要自己動手,著實辛苦,老奴看著都心疼??!”
老劉頭伸出手按按陸清塵的肩膀,彎腰拿起地上的水壺,接著去廚房燒水,他怕看到少爺流淚,自己也不會勸說。
陸清塵站在堂前看著湛藍的天空,努力想將心中欲噴薄而出的苦痛壓制回去。院中的梧桐樹梢上,最后一片葉子從空中跌落,他的眼淚終是流了下來,這里面摻雜了什么他不知道,只是這兩日的憤懣終于是找到了發(fā)泄口,在這個空落落的院子里,隨淚流下。
這一天開始,葬了那些兒女情長,埋了那些詩酒年華,連同兒時那個鮮衣怒馬的夢,都一起湮滅吧,從此,只做個承歡母親膝下的孝順兒子,不再讓她失望了!
陸夫人醒來時,已經(jīng)是轉(zhuǎn)天上午,卻并沒見陸清塵在床邊侍奉。她心中有些難過,便喚小翠進來。
小翠端著湯藥歡快地邁進廂房,告訴陸夫人說,少爺一早聽老劉頭說城東宗家老爺在給小外孫招個教書先生,去應招啦!
陸夫人聽小翠這樣說,心里終于有了些許寬慰:這孩子終歸是孝順懂事的,偶爾有個行差走錯,知道錯了,還是會回來的。
如今苦澀難咽的湯藥喝進嘴里,都覺得回味有些絲絲甘甜了。
“我這里沒事了,你告訴老劉過去縣衙看看,清塵他從未和縣衙的人打過交道,也不會曲意奉承,讓老劉在旁盯著點我放心。”陸夫人將藥碗遞給小翠說道。
小翠應了,接過碗出去了。
老劉頭在縣衙門口擠過圍觀人群找到陸清塵時,只看到他通紅著臉站在那里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依照大周律法,辭官之人是不能再次入朝為官的。陸清塵當初辭了翰林院編修之職已然是從屬其中,但是縣衙里招的衙役和文書都是不在朝廷編制范圍內(nèi)的,本就是地方自主招納,可他不光遭到了拒絕還受到了縣衙中人的嘲笑。
“我說大狀元,您不是辭官不做了嗎,這正四品的翰林院編修都瞧不上,怎么還看上我們這縣衙里的小小文書呀,這么屈尊降貴,咱們可受不起,咱這小廟可養(yǎng)不起您這尊大神!”趾高氣揚的師爺挑著八字眉,手執(zhí)狼毫筆對著站在堂下的陸清塵輕蔑地說。
師爺面前的桌子上就是前來應征人員的花名冊,眼看著就要在陸清塵的名字上打上叉了,他剛忙上前解釋道:“師爺且慢,晚生確實有不得已的苦衷不能留在京城為官,只好辭官回鄉(xiāng)。晚生只是求個糊口之職而已,求、求師爺通融通融?!?p> “哎呦,這話說得,求個糊口之職,哈哈,陸大少爺,這狀元之才滿腹經(jīng)綸,到哪不能掙上大把的銀子,還能缺這點蠅頭?還不如把機會留給那些未中功名之人,您說是不是啊!”師爺伸手摸摸自己的小胡子說。
“就是,就是,中了狀元還跟我們搶飯吃……”
“師爺都不要你了,還賴在這不走,真給我們文人丟臉……”
“趕緊走吧走吧,別耽誤我們應招……”
身后圍觀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嚷嚷著,陸清塵漲紅著臉站在那里看著堂上的師爺輕蔑地瞟他一眼,拿著毛筆在他的名字上重重地畫下兩筆,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還想上前一步理論,身后老劉一把抓住他,將他拉出了人群。
轉(zhuǎn)身之際他看到一口濃痰重重地啐在他剛剛站立的地方!
“少爺,老奴不是告訴過您,來了編個名字嗎,怎么能讓人知道您是金科狀元呢!”老劉頭心疼地說。
“一個文書之職,我以為憑我的才能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應招上的,誰想到……”陸清塵失落地說:“沒想到,還得遭了一通奚落!”
“以少爺?shù)牟拍茏匀皇遣毁M吹灰之力,可是您想啊,您當初可是皇上欽點的正四品官職,這縣衙老爺才是八品,師爺之職更是舉人就可以任職的,放眼整個縣衙論才學功名沒有能和您比肩的,怎么可能容得下您呢。前來應招的都是些窮酸秀才,連個舉人都考不上,看到您豈不是都嫉妒得紅了眼,自然會趁機狠狠挖苦一番,給自己出出氣?!崩蟿㈩^說。
聽到這,陸清塵嘆了口氣,垂喪著頭說:“我讀了這么多年書倒真是讀傻了,連這點人情世故都不懂,唉!”
“少爺莫急,您滿肚子墨水還怕沒有用武之地嗎,慢慢來,總會找到合適的。”老劉頭安慰道。
主仆二人正邊說邊走,身側有人騎著高頭大馬從街道中心奔馳而過,在錯身之際,駿馬疾風差點帶倒陸清塵,被身邊的老劉頭一把抓住才沒有倒向馬蹄下。
“哎,你怎么騎馬的!”老劉頭沖著飛奔出去的人影大喊道。
陸清塵站穩(wěn)后,深深喘口氣平復下因為緊張而狂跳不已的心,拍了拍老劉頭,示意他自己沒事,無需這樣。
老劉頭給陸清塵拍拍身上的土,悶悶地說:“這么窄的街道,馬騎得這么快,傷了人可怎么辦?!?p> 兩人這邊正說著,騎在馬上那人卻在不遠處停了下來,回過頭細細地打量著陸清塵。
陸清塵感覺到一束目光在注視著自己,抬頭看向那人時,那人卻已再次揚鞭策馬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