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北風(fēng)卷地,以枯葉為利器,殺萬物于無形。
從承天到應(yīng)天的六千里官道上,有一支由數(shù)千鐵甲組成的龐大隊伍,正在浩浩蕩蕩地開赴應(yīng)天。
隊伍最中間,是一輛極其奢華的馬車。
馬車由八匹白馬牽引,車身為精鋼打造,車蓋用了名貴的沉香木,車廂內(nèi)所用的一切靠墊、地毯、車簾,都是用的東海最頂級的絲綢。
遠(yuǎn)在六千里外的京城士大夫們?nèi)绻吹竭@樣的馬車,肯定會上書李熙堯,說有人蓄意謀反。因為皇帝出行所坐的馬車是九駕,而天下已有人膽敢乘坐八駕的馬車,其謀逆之心,豈不是已經(jīng)昭然若揭了么?
當(dāng)然,要是這些士大夫們知道馬車?yán)镒娜耸钦l,絕對會更加氣憤,說不定還會因此氣得昏厥過去。
季長醉坐在馬車?yán)?,舉起酒杯,想要和以前一樣,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但他剛把杯子送到唇邊,又放了回去。他想起自己答應(yīng)過段鈺鈺,終此一生都不再飲酒了。
季長醉想到這里,無奈地嘆了口氣,反復(fù)摩挲著手中的一根紫紅色的短笛。
短笛雖然短小,但十分精致。紫竹做的笛身,經(jīng)過長時間的把玩,質(zhì)感已是如美玉一般。笛身上有七個笛孔,助音孔上系著一根鮮紅的飄穗。
季長醉撫摸著短笛,也不知為何,竟然想起了諸多往事來。
他記起那天下著大雪,他奉師父之命,前往承天城殺一個人,那個人是當(dāng)時惡名遠(yuǎn)揚的“黑面人屠”沙無視。
季長醉騎馬一路從名劍閣趕到承天城,中間三千六百里路,他也只不過花了三天。
他到承天時,做的第一件事,不是稍作休息,而是立即打探沙無視的消息,想一舉殺了他,好盡快回去與師父復(fù)命。
他得到消息,沙無視正在承天有名的“極樂之地”醉宴樓里尋歡作樂。于是他立時策馬狂奔,乘著呼嘯的北風(fēng),轉(zhuǎn)眼就到了醉宴樓下。
那時天上飛舞著漫天的雪花,但季長醉并不覺得冷。他提起三尺長劍,閃入醉宴樓,一眼就看到沙無視在逼段鈺鈺唱紅顏歌。
那是他第一次見到段鈺鈺。
那時醉宴樓里開著絕美的梅花,但在段鈺鈺的容顏面前,所有的梅花都已黯然失色。
季長醉醉心于段鈺鈺的容顏,把沙無視的事忘了個一干二凈。但他看到沙無視因為段鈺鈺始終不肯唱紅顏歌,竟然對段鈺鈺痛下殺手,手中的長劍直接飛了出去,一瞬間便穿過了沙無視的脖子,插在了他身后的朱紅色柱子上。
那時段鈺鈺被沙無視的血濺了一身,但她臉上沒有絲毫的懼色,她對季長醉淡然道:“你弄得我一身臭血,要怎么賠我?”
季長醉說:“你要我怎么賠,我就怎么賠?!?p> 段鈺鈺讓季長醉為她買跟身上穿著的一模一樣的紅衣,為她買承天城里最好吃的烤乳鴿,還有當(dāng)她的貼身保鏢。
季長醉想都沒想,立時一一答應(yīng)了。
之后季長醉在承天城里待了三天,把答應(yīng)段鈺鈺的事都做到了,然后他就遇到了趙指柔……
季長醉想到這里,又嘆了口氣,把短笛橫在嘴邊,不禁吹起了一支小曲。
這首曲子曲調(diào)沉悶,就像是一個怨婦在哭訴一般。
馬車?yán)锏恼伦忧鹇犃艘粫旱崖?,道:“為什么要吹這樣哀怨的曲子,我聽別人吹笛子,那調(diào)子都是悠揚空靈的?!?p> 季長醉沒有說話,繼續(xù)吹著,直到一曲終了,才一面用一方白巾反復(fù)地擦著笛子,一面道:“曲由心生,我心中煩悶,所以才吹這樣的曲子?!?p> 章子丘道:“那個紅衣姐姐如此的美麗動人,她死在你懷里,你自然是傷心的很?!?p> 季長醉收起短笛,冷冷地道:“你如若再提起她,我讓你現(xiàn)在就從這馬車上滾下去。”
季長醉覺得眼前的章子丘實在是討人厭惡,三天里不知打攪了自己多少次,現(xiàn)在又提及段鈺鈺的事,使得自己傷心,要不是章子丘拿了這根短笛與他看,早要了章子丘的性命了。
章子丘對季長醉做了個鬼臉,道:“我不說就是了,你的脾氣也未免太大了。”
季長醉道:“真想不明白,她怎么會將笛子交給你,還要我保你的性命?!?p> 章子丘笑道:“柔姐那樣好的人,對我肯定好了?!?p> 季長醉又道:“我還沒問你,為什么要跟我去應(yīng)天?”
章子丘收起了笑容,道:“本來我是不想去應(yīng)天的??墒俏?guī)煵诓娇掷铮娇呀?jīng)死了,我想師伯應(yīng)該還被他關(guān)在應(yīng)天。所以便跟你來應(yīng)天了?!?p> 季長醉道:“步奎心腸毒辣的很,萬一已經(jīng)把你師伯殺了呢?”
章子丘想了想,道:“我想他不會殺師伯的,師伯人那么好,決不會死這么早?!?p> 他說完,又道:“呸!呸!呸!我怎么提到‘死’字了?真是晦氣的很?!?p> 季長醉見到章子丘如此天真,不忍再出言傷他,心中想著:“以江湖中的險惡,世事都顛倒無常。為善的常常命短,作惡的卻往往壽長?!?p> 章子丘看向季長醉,又道:“聽說你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徒弟,想必武功也是獨步天下?”
季長醉沒有說話,他的武功早已盡廢,想來總是可惜。
章子丘見季長醉沒有回答他的意思,便自言語道:“如果他肯幫我,那救出師伯也不是難事??伤遣辉笌臀?,那又怎么辦?不會不會,他既然讓我上了馬車,想來就是俠義之人,幫我這點小忙,一定不會推辭的?!?p> 季長醉見章子丘這樣說話,不由覺得好笑,他笑道:“你自說自話的本事,倒是世所罕見?!?p> 章子丘道:“我也不想這樣說話,可沒有辦法。以前在嵐崗山上,除了師伯,沒人愿意理我,都嫌我沒什么本事,只仗著是掌門的兒子,就可以天天學(xué)‘赤心墨血劍法’。我是無聊透頂,不得不跟自己說話解悶的,要不然有話沒地方說,遲早會被活活憋死?!?p> 季長醉沒想到眼前的少年有著這樣的經(jīng)歷,心想:“嵐崗派那么多人,他卻只能自己跟自己說話,一定是特別孤獨,特別寂寞的。”
季長醉正想著,馬車卻突然停了下來,車廂晃動了一陣,打斷了他的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