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黃，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張，寒來暑往，秋收冬藏。”
朗朗書聲，連綿不絕。在這個萬物皆沉睡的冬日里，格外富有生機。
讀書的，是一群孩童，一個個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衣服或大或小，沒有一個趁體的，一看便是撿別人的衣服。
冬日里冷，小手被凍得紅彤彤的，為了御寒，單薄的小身子不停地在原地跳來跳去，搓手揉耳。
縱使如此，他們依舊讀得認真，一句一句，底氣十足。
“姐姐……”讀畢，一個小女孩舉著手，不停地沖那站在最前面的布衣女子揮手。
“課堂上要叫先生。”她后面的話還沒說出，旁邊一個年紀相仿的小男孩扯了扯她的手，那小女孩像是明白了什么，立馬改口，“先生，今日是小丫生辰，阿爹昨日上山打了野味回來，要為小丫慶祝生辰。小丫想請您今日到家中做客?！?p> 開始的時候，她的聲音還挺大，越到后來，越小。說到做客之時，連自己都不怎么聽得清了。
“原來今日是小丫生辰，”那女子嘴角微微一抿，“你放心，先生一定到。”
小女孩一聽這話，立馬笑容滿面，這話她在心底里練習了上千遍，生怕被先生拒絕。自從跟著先生學認字以來，她最大的原望就是先生能跟她一起慶祝生辰。但先生從來不去同學家里作客，她真怕被拒絕。
所以，從十天以前到剛才，她反反復復練習，在放學的時候，終于鼓起勇氣向她開口。
孩子們聽說今日是小丫生辰，全都圍了過來，小手在口袋里掏了半天，終于把藏了好久的吃食掏出來，遞到她手上，“小丫，給你吃。生辰快樂?！?p> 小丫點點頭，捧著手里的零食，熱淚盈眶。她今年八歲，從來沒有哪一個生辰，有這么多令人高興的事，而這一切都是因為先生。
是先生讓她能讀書識字，是先生讓她結識到了如此多的朋友。等我長大了，一定要報答先生。小小的她在心里默默許下這個樸實的愿望。
“先生，我牽您?！焙⒆觽兌甲吡?，小丫牽著那女子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往門外走去。
小丫的家在孩子之中是最遠的，足足有兩里來地。二人慢慢幽幽，走了差不多一柱香的功夫。
這是一間泥土砌成的院落，已經好些年了。墻上到處是坑坑洼洼，連院門也因年久，生出了許多裂紋。
院子里傳來乒乒乓乓的聲音，小丫爹正在忙著做活計。聽見小丫進門，頭也不抬，道：“小丫你自己玩一會，爹做完這件家俱咱們就開飯?！?p> “爹，先生來了，您看，我把先生請到家里了。”小丫興奮地跳起來，沖著她爹憨憨地笑。
男子扔下手中活計，轉身沖里屋喊：“小丫娘，陸姑娘來了?？烊?，沖茶，把昨兒買的糖拿出來?！闭Z無倫次地說了，轉身便往灶間里去。
小丫娘幾乎是被推出來的，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家婦女，不過二十幾歲，卻早已滿面風霜，手上起滿了老繭，發(fā)間已生出了白發(fā)。
“吳大嫂，小玖叨擾了。”小丫姓吳，家里沒有土地，全靠他爹做些木匠活，她娘給人幫傭過活。當初吳老二曾給陸家做過家俱，因而認識了。陸小玖聽說他家丫頭之后，便將她帶到了學堂讀書識字。陸家常常請他做活，吳家緊繃繃的日子終于松緩了些。
吳家對她感激涕零，幾次想請她過來，都被拒絕了。原也不再報什么希望，今日卻被小丫請了過來，這才有剛剛那慌亂的一幕。
陸小玖，陸家九小姐，陸家最小的女兒。
說是老九，卻是陸老爺唯一的血脈。陸清風當年闖蕩天下掙下這一份家業(yè)，卻子嗣單薄，無所出，收留了不少孤兒。終于在收養(yǎng)到第八個的時候，陸夫人懷孕生下了陸小玖。
陸家一門，對這個妹妹呵護有佳，可謂捧到了天上。陸家的八位哥哥，個個武藝高強，人稱徇陽八虎。在這徇陽城，名聲震天響。誰敢惹他們妹子，不被打得半身不遂，對不起他們家這個陸字。
照理說，陸家這樣的養(yǎng)法，養(yǎng)出個嬌縱跋扈、無法無天的陸家小姐，不稀奇。然而陸小玖卻天生溫柔，贈醫(yī)施藥，救窮濟困。待人謙和，從不與人爭執(zhí)?？芍^善名在外，譽滿徇陽。
整個徇陽，但凡有誰不小心得罪陸家的八位哥哥，若是無法解決，都會求到陸小玖頭上。因為誰都知道，只要陸小玖一句話，陸家的幾位哥哥就是殺父之仇、奪妻之恨，都會依著他們這個妹子。搞得好不容易闖出名堂的徇陽八虎，被人暗地里叫成了徇陽八貓。不是病貓，而是溫柔的小貓。
陸小玖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卻唯有一事，讓人唏噓。
她是個瞎子。
十年前，不知什么原因，突然便失明了。陸家請了諸多名醫(yī)，都查不出病因。開始的幾年，陸清風帶著她走遍天下，詢醫(yī)問藥，卻終究沒治得了她的眼睛。
其實早有人說過，她這病無藥可治。陸清風帶著她到處求醫(yī)，一是自己不愿放棄，二是怕這個女兒受不了打擊，借著求醫(yī)，給她一絲希望?？墒怯幸惶?，二人再次準備出發(fā)的時候，陸小玖拉著陸清風的手，道：“天命如此，不必強求?！?p> 之后，便不再四處求醫(yī)，只不過，若附近有名醫(yī)路過，依舊會請到府中，為她一診。陸小玖也不阻攔。自始至終，她都未對失明這件事流露出過多的感情。陸家?guī)孜桓绺鐬樗恍?，陸夫人為她求神拜佛的時候，她總是淡然一笑。仿佛她從未經歷過失明這事一般。
“小玖?！闭斔谠鹤永锫犘⊙菊f爹給她新做的玩具的時候，陸常仁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大哥?！毙【琳酒饋?，循聲往門外走。
陸常仁趕緊過來牽著她，“爹找了位京城名醫(yī)，讓你趕快回去一趟。據說這位大夫曾供職太醫(yī)院，連皇上都夸他醫(yī)術好呢。”
聽他的聲音，明顯有些顫，就算看不見他的臉，陸小玖也知道，此刻的他臉上滿是希望。
“好?！标懶【烈琅f沒有表情，她讓他攙扶著上馬，之后便由他牽著馬，一路往回走。街上的行人紛紛駐足觀望。一位瀟灑帥氣，一個美麗端莊，外加一匹千里良駒，這情景真是令人賞心悅目。只是人群里總有人不時傳來一陣嘆息。
陸小玖知道，這是為她失明而嘆息，自從失明后，她從家人那里，聽到了無數次。
幾位哥哥，除了在外的三哥五哥，全都來了。母親也在。
“二哥，四哥，六哥，七哥，八哥?！标懶【烈灰缓斑^，走到堂上，她往那大夫一拜，“顧大夫?！鞭D向陸清風夫婦，“爹，娘?！彪m然看不見，但她從來不會認錯人。
若在往常，幾位哥哥見到妹子，忍不住捉弄她一番。換衣換鞋，故意讓她認錯?？墒墙袢眨瑤孜徽驹谀抢锎髿獠桓页?。一副莊嚴肅穆。
真的是名醫(yī)啊。陸小玖不用問也知道。
顧大夫替她診脈，不知過了多久，或許有差不多兩盞茶的功夫，他終于開問說話?！熬判〗?，你對顧某，可有信心？”
陸小玖沒有說話，陸清風卻搶著說道：“顧大夫醫(yī)術冠絕天下，我陸家自然是對您有信心的?！?p> 顧大夫笑道：“冠絕天下不敢當，倒也沒什么人比我高明。”
這不是一個意思？幾位哥哥忍住不敢笑。連陸清風，也是一愣。
“九小姐，你可對我有信心？”顧大夫再問了一遍，這下陸家其余人沒敢再搶著答。通常大夫治病，都是信者醫(yī)。若你不信大夫，尤其是這種名醫(yī)，何必要找他治??？
眾人心下著急，快說呀，快說呀，拼命地向她擠眉弄眼，全然忽略了她看不見的事實。陸小玖卻如泥塑木雕般，就是不肯答話。
顧大夫嗯了一聲，忽地站起來，沖陸清風一抱拳便走。
陸清風一急，蹭地起來，去拉他的手，顧大夫卻早退開了。他走了幾步，又轉向朝陸小玖道：“九小姐，我這幾日都會在徇陽城中，你若想好了，派人通知我一聲。”
陸清風看著他遠去的身影，氣得直跺腳。
“小九，你怎么回事？顧大夫是天下有名的名醫(yī)，不管你信或者不信他，你就應一句，治了再說嘛?！彪m然很急，陸清風對女兒說話的語氣依舊很溫柔，與他那想殺人的表情相去甚遠。
“就是，不管你信不信他，先應付了再說嘛?！标懗Ｈ实馈?p> “小玖啊，這個顧大夫，我可聽說過好多他的事，他當真是醫(yī)術了得。你一定要相信他。”陸常義道，他總喜歡聽些奇聞八卦，也常常說給小九聽，他說既然她看不見，他便當她的眼睛，替她去看，再說給她聽。
“哎，小玖，你剛剛怎么就不應一聲呢？”陸常智聲音最大，也是眾多兄弟中最著急的一個，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若不是他打聽到顧大夫路過徇陽的消息，準備重金上門求了他好些天，他哪里會到家中來？現在因為一句話，讓小玖的眼睛得不到治療，他如何能不著急？
“是啊，小玖，你怎么就不應一句呢？”
……
幾位兄長你一言我一語，陸小玖一言不發(fā)，眼中淚水，卻是不停地打轉，眼看便要流下淚來。
“好了，你們幾個閉嘴?！标懬屣L喝道。
“小玖，你可是有何難言之隱？”陸夫人瞪了幾個兒子一眼，輕輕撫著她的手，陸小玖真切地感受到來自這位母親的關愛與溫暖。她再也控制不住，眼淚刷刷往下流。
陸小玖回房了。幾位陸家兒子卻被老爹罰站馬步三個時辰，因為他們惹哭了妹妹。
這是陸家的傳統(tǒng)。誰惹小玖不高興，便要罰蹲馬步三個時辰。哪怕陸常忠是朝庭六品將軍，陸常勇是江湖上有名的俠士，依然不能幸免。
所以今夜，陸家的晚飯吃得很晚。掌燈好久了，一家人才圍在一起用飯。
陸小玖已經恢復了平靜，大家一起說說笑笑，誰也沒提顧大夫的事。
“小玖，來，多吃一點菜。吃個雞腿，聰明又健康?！标懗Ｖ覜_老七使個眼色，老七趕緊夾只雞腿往小玖碗里一放。
“謝謝七哥?！标懶【翛_陸常孝點一點頭，“六哥，你都玩了多少年了，還玩這種小把戲？”
“是啊，瞧你倆這樣，就愛拿小玖來開玩笑。來小玖吃點菜?！崩隙纤臄D了擠眼，老四趕緊夾了點蘿卜遞過去。
“二哥，你還說六哥，你不也不死心嗎？”陸小玖將蘿卜放到嘴里咬了一口，“謝謝四哥?！?p> “你們幾個小混蛋，老大不小的人了，沒個正形。小玖啊，喝口水。”陸清風道，手卻半點不動，陸常仁心領神會地遞過去一杯水。
“爹，怎么您也這樣為老不尊了？”陸小玖接過，“謝謝大哥?！睅孜粯沸┎黄?，陸小玖壞笑一聲，委屈地望向陸夫人，“娘，您看，爹和哥哥們欺負我。”
“你們幾個老的小的，院里蹲著去?！标懛蛉艘宦暫?，幾位被罰的陸家好漢，又成了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