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快些,公主已經(jīng)快上馬車了。”
穆云舒提著裙子,一路小跑,眼瞧著公主的便車粼粼而去,急忙踏上另一輛輕便馬車。坐下,連氣也來不及喘,打開簾子便問:“禮人,何事如此著急?”
禮人早騎馬等在一邊,先左右瞧瞧,驅(qū)馬靠近穆云舒窗邊,低聲道:“宮中出事了?!?p> 穆云舒心提起來。
建平帝興致大發(fā),上午千秋宴罷了,又留了家人團圓小聚。而后晚上,女眷出宮,還留下四個兒子吃酒。如果半夜急招怡和公主。絕對,不會是建平帝吃醉了這種小事。
穆云舒不敢再問,端端正正坐了回去,檢查自己身上有沒有不合適的裝束。走得急,沒太多飾物,衣裳也算淡雅。想想,將赤金點睛釵取下來,雖有人跟在后面,也不敢叫進來換素銀的。自己摸索著將發(fā)髻緊了緊,只用沒有寶石花樣的小簪子定住。既不太過寡淡不吉利,也不太過喜慶艷麗。
雖是深夜,遠處大街隱隱還有人聲。禮人眉頭皺的厲害,盡量靠近穆云舒馬車,極低聲音道:“姑娘打起精神來。陛下,怕是有些不好,皇太孫在乾清殿侍奉。太子殿下舊傷復(fù)發(fā)……姑娘得趕緊去宮門候著,萬一有傳召,好立即進去。若是一切無恙,也是去接公主,一片孝心?!?p> 穆云舒咬咬嘴唇,嗯了一聲。
天色越發(fā)暗沉。似乎有一種奇怪的壓抑的氣氛,讓人惶恐驚懼。一聲一聲馬蹄敲在青石板地上,如鼓點。越來越急,越來越急,只讓人心也慌起來。
夜色沉沉,突然“咴……”一聲馬嘶,嚇得穆云舒幾乎從座椅上跳起來。只聽外面來人喘著氣,粗聲道:“太子殿下急招穆姑娘進宮!”
急招?外面此起彼伏幾聲短暫驚愕,穆云舒抽了一口冷氣,掀開簾子:“我騎馬去。”
禮人搖搖頭:“姑娘坐好。”對車夫打個手勢。
馬匹登時快跑起來,對著大輝皇城,飛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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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毓有點茫然看著床上的老人,身后是一片哭聲。
比上輩子,還提前了五天……為什么……
陸毓揉揉額頭,上輩子他在京外,接到訊息趕回來時,建平帝已經(jīng)去世了。這輩子,卻是自己親眼看著咽氣的。陸毓有種不確定的感卻,他威風凜凜的爺爺,幾年前還在縱馬揚鞭,親上戰(zhàn)陣的爺爺,怎么會死得這么悄聲無息?
應(yīng)該是驚天動地才對啊。沒有雷鳴,沒有異兆,沒有鮮血……白發(fā)蒼蒼的老人剛才在他手上,吐出最后一口氣,安安靜靜的離開了人世。陸毓抬頭望過去,他覺得那個老人還會再跳起來,拿起鞭子,狠狠的抽他一頓,還會得意洋洋的提著敵酋腦袋丟在地上,還會大笑著喊“拿酒來”。
但建平帝還是靜靜的躺在床上,蠟黃的臉,松弛的皮膚,凹陷的眼窩——他真的,已經(jīng)很老了。即使他的戰(zhàn)績,他的脾氣,總讓人忘記他是個老人,可他真的已經(jīng)很老了。老到可以安安靜靜的死去,將拼打守護了一輩子的江山,交給下一輩,或者下一輩的下一輩……
陸毓眼前一片模糊——建平帝這次死亡,竟然比上一次沖擊還要大。上次接到信息,悲傷之余,還有什么呢?緊張,冷靜,伴隨更大責任而來的野心,精神抖擻的回京。而登上過那個至高之位的青年,已經(jīng)知道了擔子的重量,淚眼模糊的看著他偉大的祖父,一時連話也說不出來。
劉堂貓著腰,悄聲無息穿過痛哭流涕的幾位大臣,跪到陸毓身邊,幾乎是氣聲:“殿下,殿下,東暖閣那邊傳來消息……太子殿下,醒了,招您過去呢?!鳖D了頓又道:“太醫(yī)瞧著太子殿下,精神有些不濟——雖是不孝,陛下駕崩的消息,還是先瞞著的好……”
有資格跪在建平帝床前的都是人精,雖哭著也還用心聽劉堂言語。此時心中一驚,見陸毓驚恐地站起來,便知道要跟去東暖閣了。
陸毓胸口宛如被重重錘擊,彎腰猛的喘了幾口氣。交待太監(jiān)照顧好建平帝,幾乎是飛一樣的奔向東暖閣。嚇得劉堂提起燈籠一路追過去,“殿下慢些,仔細……”陸毓已經(jīng)重重地摔倒在地。不等人去攙扶,陸毓已經(jīng)自己爬起來,又飛奔而去。
……
穆云舒隨著宮人一路急行,東暖閣已聚集許多人,柯妃靠著次子,哭得淚干腸斷。
穆云舒心跳得厲害,往屋里看去,可又哪里看得到。點了太多蠟燭,不讓人覺得燈火輝煌,卻有悶熱浮躁之感。也不過一刻鐘上下,劉堂便出來引太子一家并穆云舒進門。
葉朝和等重臣慢慢退到外間,幾個藩王抹著淚退到墻角,陸毓跪在陸安泰腳邊,柯妃驚呼一聲,撲過去拉住陸安泰的手,淚如雨下。
陸安泰半個身子麻木,半個身子脹痛,頭暈?zāi)垦5闹沃?,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嘆口氣道:“都來了么。”
陸安泰緩和了一下,輕聲道:“毓哥兒,你年少氣盛。人言四十不惑,又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有幾句話,你需得記住?!?p> “人年紀越大,便越發(fā)眷戀親人……連陛下也常記起齊王。當年陛下在京為質(zhì),齊王在家受寵,兩人亦有芥蒂……可是老了,還是想起當年,拉著自己衣角叫哥哥的孩子?!蔽夷嵌髟狗置鞯浇蹴{必報的孩子啊,陸安泰幾乎是懇求的望著陸毓。
陸毓緩緩抬起頭來,雙唇抖著:“是。放心……我,會的?!蔽沂チ俗娓福壬陷呑痈幼敌钠液蠡跒楹尾皇俏移疵柚棺娓赋跃啤視绤柕谋O(jiān)管弟弟,不讓他有興風作浪的機會。我會讓他做個富貴閑人。不會故意縱容,誘導(dǎo)他。我發(fā)誓。
陸安泰微微松了口氣:“你們也不必瞞著我了,東暖閣離乾清宮這么近。要是陛下好好的,誰敢哭呢……”抖抖索索伸出手來,握住兒子,“毓哥兒?!比A夏素來沒有爹給兒子道歉的道理,可陸安泰實在心中難受,“我……”
陸毓終于忍耐不住,淚水滾滾而下:“是兒子的錯,我該苦勸陛下,我身子康健,該我去勸陛下的。是我不孝……”
陸安泰微微搖頭,喘息著打斷道:“我明知陛下的脾氣……是我只顧自己心底好受……而今……”一切擔子都壓到了長子身上,陸安泰愧疚的看著兒子,招手,“穆姑娘,你過來?!?p> 穆云舒正站在門口發(fā)愣,聽得此言忙小步上前,跪到床前。
陸安泰身子已經(jīng)越來越麻,吃力的笑道:“好孩子,端茶來。”
穆云舒茫然的轉(zhuǎn)過頭,早有宮女將茶碗端過來,穆云舒接過跪下,心中已經(jīng)猜測到些什么,手也有些軟,膝行到陸安泰身邊,舉茶過頭頂,恭謹?shù)溃骸罢執(zhí)拥钕掠貌?。?p> 陸安泰已經(jīng)端不起茶碗,示意陸毓端起來,就著手吃了一口,抬一下下巴,指向柯妃:“再給你娘敬茶?!?p> 這可沒什么好猜測。穆云舒穩(wěn)穩(wěn)當當宮女手中再接過一碗,跪到柯妃面前,舉過頭頂:“請?zhí)渝钕掠貌??!?p> 柯妃正認認真真哭得傷心,直到此刻才反應(yīng)過來,捏著半濕的手帕愕然道:“殿下,這是何意?”
“這孩子,便是我定下的兒媳了。你先吃茶?!?p> 柯妃驚愕的環(huán)顧四周:“這,那,文,毓哥兒的婚事,是吃媳婦茶么……”
陸安泰心中猛然生出一股怒氣,婚后二十年,幾乎是柯丹順著他,他寵著柯丹,便是有些小事也笑著揭過。但今日卻煩躁異常,沉下面孔怒道:“吃茶!”
柯妃不敢違抗丈夫,委委屈屈的拿起來吃了一口,又哭了起來。
陸安泰松了口氣,溫言道:“孩子,事出緊急?!鳖D了頓,又道:“毓哥兒身上的擔子,是極重的……你,多看顧他些?!?p> 穆云舒手有些軟,心中倒還安定,聽聞此言,扱地稱是。再起來,便躲到陸毓身后,這才安心了。
陸安泰嘆口氣,忍著暈眩對妻兒道:“我死后,你們,要聽毓哥兒的話?!贝丝跉?,又道:“柯家,不任官職,除承恩候外,不再封賞?!庇殖隽丝跉?,身上的麻木脹痛越發(fā)厲害,微微轉(zhuǎn)頭看著驚呆的柯妃,繼續(xù)道:“丹娘,你一生,才干平平,我去后……夫死從子……只管做你的,富貴閑人,不許,朝政,參言。”
在場的那個不是人精,心中無不驚訝陸安泰對柯家的嚴厲,倒似乎認定了……然而面上不顯,依然恭恭敬敬垂手站著。
柯妃驚魂不定,心中憤懣,也不好與陸安泰爭辯,委委屈屈的點點頭,往兒子看去。
陸毓低頭不語,淚眼模糊的聽著種種指令——是為長子披荊斬棘,掃平道路,也是為愛妻幼子,填平溝壑……
陸安泰麻木脹痛,喘氣都困難了,混混僵僵,還有些話,卻說不出來。
有些冷,胸口又悶又痛,昏昏沉沉的——他站在蕪香院的門口。
月光似水。
嫡母病重,所有的人驚惶的奔走著,五歲的孩子不安的咬著牙齒。母親對他很好,雖然記得不很清楚,但那個雍容美麗的人,對他是很好很好的??墒悄赣H,會死嗎?他有點怕母親,可也是非常非常愛她的。五歲的孩子不安的咬著牙齒。
對了,還有生母,他偷偷往陰良娣的蕪香院跑去。陰良娣,總是膽怯的,笨笨的,不像母親那么優(yōu)雅,也不像母親什么都會,連自己都會的“子曰”,她也不會??申幜兼房偸切?,小心的望著自己,很溫柔很溫暖。他想撲到陰良娣懷里,那就不怕了。
可陰良娣沒有笑,她跪在蕪香院院子中間,只穿著一件白單衣,全身濕漉漉的。又一瓢冷水澆下,面色如同死人,哆嗦著:“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信女愿減壽二十年,求太子妃安康。”
“信女愿以身相替,換太子妃安康?!?p> “信女愿叩首上山,終身茹素齋戒,信女愿做牛做馬……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求你,讓太子妃好起來?!?p> 一瓢又一瓢的冷水,陸安泰看著都覺得冷了,快立冬了,陰良娣澆這么多水,不冷么?都全身哆嗦了,怎么還不停。
……
嫡母去世了。
陰良娣從此百病纏身。
……
七歲的陸安泰穿著太子袞冕,沖進柔儀殿。
才當了一天淑妃的女人躺在床上,瘦的可怕,皮包骨頭。枯黃的面頰,淚水順著眼角留下,喜悅非常:“我兒,受封了?!?p> 上下打量著:“得見我兒如此,我死而無憾?!?p> 心滿意足的微笑定在臉上,她真的是笑著死的。
她原本那么擔心,擔心繼后會看原配嗣子不順眼。沒有正大光明的血統(tǒng),人家怎么會甘心居于下位呢。偏生又有嫡妻養(yǎng)子的身份在,多么尷尬??墒潜菹铝⒋髬D為元后,立安泰為太子。名分定下。
才做了一天淑妃的女人,心滿意足,滿心幸福的微笑著……
陸安泰心中一個硬梆梆的小結(jié)堵著,他很想說話,可是說不出來。他很想告訴那個人,很想告訴她:“不要死,不要死啊。如果你死了,如果你死了。就算嫡母活過來,就算我過得很好很好,就算我登基……你也,統(tǒng)統(tǒng),看不到了啊?!?p> 硬硬的小結(jié)升到喉嚨,陸安泰最后吐出一口氣,終于輕松了,可以哭出來了。嘴唇動了動,無聲無息。
“不要死啊……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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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之內(nèi),大輝失去了堅強的守護者,和監(jiān)國多年的繼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