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衷一是（十七）

　　我手里提了兩盒花膠，兩盒燕窩，在林羽家門前按門鈴。燕窩是三方機構(gòu)送來的禮物，花膠是我自己買的。

　　林羽來開門，表情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微妙，我不住的朝他擠眉弄眼，在玄關(guān)的地方指指自己，“怎么樣，都是按照你說的，沒有穿著不得體吧?！?p>　　他搖搖頭，湊在我耳邊說：“你到底因為什么這么緊張，我都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我媽媽特別慈祥，是慈祥中的戰(zhàn)斗機?！?p>　　可我總歸是有些不信的，他媽對他當(dāng)然慈祥了，我悄悄在他肩頭拍了一下，遠處也有了腳步聲，我忙正襟危站，隨著林羽走到客廳，迎頭看見從房間里走出來的一個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的老人——按照林羽之前說的，他還有一個大他幾歲的姐姐，所以他媽媽今年已經(jīng)將近70歲了。

　　我實際的生活經(jīng)驗中，不太有和年齡這么大的老人家打交道的經(jīng)歷。我盡量謙卑的彎著腰遞上了禮物，嘴里遲疑著喊了一聲“阿姨”，笑著說：“我叫冉星河，是林羽的朋友，不知道他有沒有和您介紹我。知道您從濱城路過，特意冒昧來看望您，希望沒有打擾到您休息?！?p>　　林羽的媽媽將我從頭看到了腳，臉上確實帶著一種人畜無害的慈祥笑容，都說相由心生，善意被這么大剌剌掛在臉上的，我還是頭一回見。

　　我微微放下心來，見她上前拉起我的手，笑道：“這孩子哪來這么多虛詞兒，都說了是一家人了，你拿我當(dāng)個家里的長輩就行了，要不然我也跟你一起緊張起來，我們今天可就什么都不用干了，光互相客氣了?！?p>　　我陪著干笑了兩聲，讓老人家坐在了沙發(fā)上，笑著又寒暄道：“您是坐飛機過來的嗎？這么大年紀(jì)坐飛機一定很辛苦吧，不過看阿姨您氣色特別好，林羽不說我還以為您和我爸媽是一樣的年紀(jì)。您回去的時候坐什么，飛機還是高鐵？我給您買一個u型枕吧，您墊在脖子上，頸椎肩膀都能舒服一些。”說著又去看林羽，“不然讓阿姨在這里多休息一段時間，我們陪她在濱城轉(zhuǎn)一轉(zhuǎn)。這段時間的濱城稍微有些冷，也沒什么景點，但是吃吃這邊的特色菜，或者陪您去香港轉(zhuǎn)一轉(zhuǎn)也都挺好的?！?p>　　我說話時，林羽的媽媽就一直這樣微微瞇著眼睛看我，一副似聽非聽的樣子。我不知道我說的話她聽進去多少，但她從始至終都表現(xiàn)出一副把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的樣子。

　　她又上來拉著我的手，將我的手團在手心里摸索。她的手掌干燥而溫暖，帶著些微老年人皮膚角質(zhì)層增厚之后的粗糲。

　　這樣的接觸，讓我感到非常的不適。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聯(lián)想到之前在國外留學(xué)時，第1次給自己煮雞湯時，手指碰到真實的雞的尸體的時候，心里陣陣起栗的觸感，那感受太過驚悚，以至于最后，只得將整只雞扔進了鍋里煮，以避免碰觸它。

　　這世上有沒有一種病，叫做接觸恐懼癥？大腦飛到九霄云外，也許林羽媽媽的思維也全部在我剛才的話之外。

　　林羽在一旁拉拉我的肩膀，“我剛才切了水果，你去端出來了?！?p>　　我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急忙從這難以言表的坐立不安中抽身出來，快速跑到廚房，端出了一盤水果，放在林羽媽媽面前，又體貼的從茶幾下面的抽屜里拿出水果叉，將小叉子擺向了她的那一邊，“阿姨，濱城的水果，您嘗嘗，看和海南的可有沒有味道不一樣的地方？”

　　我這是在開玩笑，她體貼的笑了笑，“你不用忙了?！彼凵窭锖苡猩钜獾目戳丝次液土钟穑颐腿幌氲?，我大概無意間表現(xiàn)出了對這房子的太過熟悉。

　　“我給您介紹介紹我的情況吧?！蔽乙粫r不知道該說什么。

　　林羽媽媽忙擺擺手，“什么情況不情況的，我多少也聽小羽說了幾句，他跟我說的時候我不耐煩聽，就打斷他了。又不是做買賣，又不是找工作，什么條件不條件的，我還是那句話，只要你們兩個談得來，愿意在一塊兒，就行了，我和他爸爸都沒有什么要求，而且你看，我們雖然年紀(jì)大一些了，但身體都很好，我還能幫他姐姐帶孩子呢，所以不會給你們增添什么負(fù)擔(dān)的。你們就想著自己就行了，不要有壓力，啊?！?p>　　我點點頭，本來準(zhǔn)備好了滿肚子的溢美之詞，想奉承她兩句，或者間接夸夸自己，統(tǒng)統(tǒng)都憋在喉嚨里，一句也吐不出來。

　　林羽媽媽有些累了，不想出去，林羽就叫了外賣，于是一整個晚上，我們都只是這樣拉著家常，聽聽他媽媽講講林羽小時候的趣事。

　　“上中學(xué)的時候，只知道學(xué)習(xí)，一點兒不懂人情世故。上大學(xué)的時候呢，怎么給介紹女朋友都不愿意，眼高于頂?shù)?，我那個時候可真擔(dān)心啊，不知道這孩子以后到底能和什么樣的人做伴兒。其實一直拖到這么大，我心里也沒個譜兒，有時候就想，哪怕他不結(jié)婚也沒關(guān)系，但身邊總要有個知冷知熱的人，要不然他的生活呀，也太乏味了，只知道工作，什么樂趣都沒有。我有時候夜里想起來，就心疼我這孩子?！?p>　　“那您看我怎么樣，阿姨，您覺得我是不是個知冷知熱的人??？”我笑看著她，見她情緒有些激動，忙出言打岔，肩膀還聳動了一下去碰林羽。林羽與平時不同，在他媽媽面前笑得像個小孩子，被我撞了一下也不回應(yīng)。

　　他媽媽去洗手間的時候，他湊在我臉邊小聲說：“看得出來吧，我媽媽很喜歡你?！?p>　　“這就算喜歡啊，”我故意板起臉，“你不知道我特別招人喜歡嗎？”

　　“那怎么辦？你是不是在暗示我要看你看的牢一點兒，唉，可惜我不是這樣的人?！彼室庋b模作樣。

　　“你是怎么樣的人?。俊蔽矣檬种更c在他的肩膀上，一下一下的戳，“哦”，我故意說，做出一副恍然的樣子，“你就是那種放風(fēng)箏的人，風(fēng)箏呢，傻不拉嘰的，飛得特遠吧，假裝自己特別有自由，特別能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可是呢，腳上總有一根絲線，連在你的手里，是不是？你隨時想要收線了，隨時想要回家了，只要轉(zhuǎn)一下手里的線，哎，你看，風(fēng)箏就老老實實的跑回來了。”

　　“怎么到你嘴里，什么都變得這么陰暗啊，”林羽點點我的額頭，“我這是自信?！?p>　　“自信？你說來聽聽。”我問。

　　林羽半開玩笑的說：“之前讀過一本書，羅蘭米勒在《親密關(guān)系》中寫，伴侶間的忠誠呢，大概是由三個原因綜合影響導(dǎo)致的。第一，要能感到幸福，第二，是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第三，是離開的代價太高。我就想了一下，我是不是能給你幸福呢？”

　　我“哼”笑了一下，看著他不置可否，他卻有些滿意的點點頭，“嗯，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幸福。”我打開他的手，問：“那什么叫沒有其他更好的選擇，你的意思，是我找不到比你更好的了，是嗎？”

　　衛(wèi)生間的門響，我和林羽停止了說笑打鬧，不過臉上笑過的痕跡卻來不及以最快的時間遮擋，自然而然的留下尾聲，被林羽的媽媽看見。她十分滿意的笑了笑，臉上有一種難以描繪的滿足感，看看他的兒子，又看看我，那笑容仿佛更深遂了。

　　第2天，送她去機場的時候，我特意帶去了u型枕。

　　“阿姨，行李都給您托運了，您手上沒什么東西，抱著這個就行。您看閥門在這里，您不用的時候輕輕一按，它自動就把氣排出去了。充氣的時候也是一樣的，您捏動這里，對，您看這里，別嫌麻煩不帶，這對頸椎好。您上飛機之后記得向空姐要一個毯子，冷了可以蓋著腿，腰不舒服也可以把毯子墊在腰后面?？傊趺词娣趺磥恚f別嫌給人添麻煩。您到了那邊兒，第一時間啊，就給我們來個消息。還有，您手機不用關(guān)機，調(diào)成飛行模式就行，您看飛行模式在這兒調(diào)?！?p>　　我心里其實很清楚，林羽的媽媽，什么都知道，林羽或是他姐姐囑咐她的話，一定不會比我少，可我一定要把每一句都說出來，帶著不露痕跡的耐心和落落大方的笑容。無論我的話，能被聽進去多少，這都不重要，她只要看到我說出這番話背后的用心就夠了。

　　我表現(xiàn)了我的誠意，就像向她遞了一張投名狀。

　　我從她的表情中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締結(jié)了同盟。

　　我和林羽挽著手，朝他媽媽揮手，一路目送她走進候機大廳，完全看不見身影，才轉(zhuǎn)身離開，“再等一會兒吧，”我跟林羽說，“我們在外面找個咖啡廳坐坐，等你媽媽的飛機起飛了我們再走，這中間如果有什么事情，我們好來得及幫她處理?！?p>　　林羽果然很感動，這感動并不是來自于我只言片語的體貼，而是他也同樣像他媽媽一樣感覺到了我真正想表達出來的誠心。

　　“不用了，有事再來也來得及?！彼χ次?，“謝謝了?！?p>　　“謝什么，這不是應(yīng)該的嘛?！蔽易龀鲆环莩泽@的樣子。

　　他不再說話，拉我的手更緊了一些，“走吧，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