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一會兒,大約是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地上,那人開心道:“嘿,已下來了!不錯不錯,天曉得我多么恐高。”
接著,那人好像想起極端重要的事情,也不理會自己被網(wǎng)捆著,只在懷中摸索,片刻后只聽“啊——”一聲響徹天際的慘叫。
崔胤趕緊上前捂住那人的嘴,待他沒音了才松開。
“哼!”那人為抗議崔胤,竟然發(fā)出一聲嬌哼,崔胤被這理直氣壯的“哼”震的一哆嗦。
那人在網(wǎng)里不斷掙扎,一邊抓狂一邊道:“全碎了!這是要送給我娘子的糖梨糕?。 ?p> 三人有心趕緊跳墻而出,但見此人瘋瘋癲癲,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王嬤嬤將崔灃擋在身后,有些緊張地看著這個節(jié)外生的“枝”。
崔胤道:“這網(wǎng)怕是大有蹊蹺,兄臺還是莫要亂掙扎了?!?p> 話音剛落,網(wǎng)幾乎應(yīng)聲而斷,那人順勢鉆了出來。
崔胤:“……”
這破網(wǎng)敢欺負謫仙!
那人一站起來,方顯出相當(dāng)頎長的身形。
只見一塊黑布濫竽充數(shù)地蒙著鼻子以下的部分,只余半個面孔留在外面,一雙大眼睛含光帶霧,瞳仁幽深,似是比夜空還純澈。月光映著他瑩潤的膚質(zhì),比許多小娘子還要白嫩。一身夜行衣大概是借的,穿在他身上顯得略有些局促,無形中也減弱了身高帶來的殺傷力,但舉手投足間身姿優(yōu)雅,隱隱帶著一股懶散閑適。聯(lián)想到這不甚專業(yè)的爬墻技術(shù),這人不像個兵士衙役,也不像跑江湖的,倒像個偷摸私會的世家公子。
那人迷蒙地粗掃了下眼前幾人,一個疑似壞蛋的小白臉以及一個警惕的老婆婆,老婆婆身后似乎還擋著一個人,噫,莫不是丑不敢見人?
然后……開始哭鬧:“我差點死了,糕餅碎了,娘子還在等著我去救,嗚嗚嗚……”
三人:“……”
一個人高馬大的大老爺們,哭天抹淚,啰里啰嗦,三人的表情都有些一言難盡。
“別哭了!”崔胤頭疼道:“敢問兄臺為何出現(xiàn)在這兒?”
崔胤心里嘀咕,難道這貢院還是野鴛鴦幽會之地?
那人似乎根本沒將這幾人放在眼里,聊勝于無地理了理裝束,抽泣又堅定地說:“才懶得理你,我要去救我娘子!”
崔灃本來就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這幾聲“娘子”一出,再加上這癲瘋狀,她心頭一震,不會吧……
見那人自顧自往里走,崔灃一忍再忍,還是張口喚道:“裴琿?”
那人立刻轉(zhuǎn)身:“誰喊我?我明明蒙了面,你怎么還認(rèn)得出來?”
果真是他。
崔灃無語問蒼天。
王嬤嬤身形晃了一晃,臉上的表情就跟被強塞了一嘴咸菜一樣,震驚道:“他來添什么亂!”
只有崔胤一頭霧水:“哪個裴琿?”
然而,沒人顧得上回答。
何仲麟已經(jīng)從空陣的熱鬧中反應(yīng)過來,并整理了追兵。
羽追雖說是崔胤的,他卻一直只用來裝十三。本以為跟那瘤煙會拼個魚死網(wǎng)破,沒想到寶器就是寶器,雖說只剩下骨架,還是沒丟了它的本性——粘人。當(dāng)它感知到主人走得太遠,立刻收兵,甩開纏著自己的丑八怪瘤煙,直追主人而來。
得益于這粘人的羽追,以及不同凡響的裴公子,何仲麟精準(zhǔn)快速地找到了逃跑者。
“北驪先生留下破陣,其他人跟我走!”何仲麟氣急敗壞地發(fā)號施令“西邊!快追!”
崔灃上前一步:“裴公子,此處兇險,快隨我們離開?!?p> 裴琿本想抗拒,待看清是崔灃,目光簡直像瞬時吸光了月華般璀璨奪目,喜悅之情溢于言表,大貓一樣撲過來:“娘子子子子子!”
只是他還沒碰到崔灃,就被崔胤強行隔開。
崔胤一把揪住他的衣袖,一邊拉扯著這個疑似瘋子走,一邊快速道:“嬤嬤和季幽一起,我?guī)е@個傻蛋,大家盡量斂息跳過去。來貢院前我已通知長姐,不出意外她此刻應(yīng)在墻外等候?!?p> 何仲麟的追兵已經(jīng)快到近前,有人邀功似的大喊:“他們在西墻那里!快!”
裴琿對不能親近崔灃非常不滿,抗議道:“我不是傻蛋!我是乖寶寶!”
三人:“……”
崔胤吼:“閉嘴!跳!”
大家剛要起跳,裴琿大聲喊:“等一下!我有斂息符!”
說著掏出來一把黃紙,獻寶似的舉給崔灃看。
崔胤作為修真之人,雖說本事不著四六,但是一眼掃過也知道這些符紙極為珍貴。
事態(tài)危急,他雖疑惑這些符的來歷,還是手把極快地搶過來,每人派發(fā)一張。
裴琿在一旁興奮地解說:“在符上呸一口就可以開符?!?p> 三人都是見過風(fēng)浪的人了,這會功夫已經(jīng)差不多習(xí)慣裴公子的路數(shù),聞言已經(jīng)省略了無處安放的表情。
“呸!”只見四人同時開口,一躍而起,動作劃一,一氣呵成。
就在他們起跳的同時,羽追箭步追來,目標(biāo)明確地貼上主人身影,很快也隱匿了。
追兵已至近前,但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四個大活人和一把活扇憑空消失,只有四張紙飄過了墻頭。
其中一張紙似乎還發(fā)出了慘叫:“啊——我怕高!”
另一張跟它靠在一起的紙斥責(zé)道:“閉嘴!吵死了!”
第三張紙是個女聲:“你哪來這么多符紙?”
第一張紙仿佛很開心女紙搭話,立刻認(rèn)真解釋道:“我出了十倍的價格,道長就多給了幾張?!?p> 群紙靜默。
隨即,只聽一聲開扇的聲音,那聲音有股金屬相撞的刺耳,不知是扇子鬧別扭還是只剩下扇骨,沒了扇面的緣故。
兵士們覺得這一晚所見太顛覆一貫的認(rèn)知,都惶惶然如在夢中。
沒了羽追,瘤煙一下就撅了這個空陣。
直面自己被吃鼎食的崔家子擺了一道的現(xiàn)實,北驪咬牙切實地說:“該、死!”
聲如抽干水分的雷聲,令人老想給他的嗓子潑點油潤滑潤滑。
北驪心中惱怒實在無處發(fā)泄,驟然露出了面孔,狠狠瞪了一眼秦不棄。
兵士們應(yīng)該感激何仲麟將他們帶離,不然看了這張臉怕是要夜夜噩夢。
正如崔胤所說,這實在是沒有人樣的一張臉。它仿佛不是血肉做的,而是將泥沙篩過千百遍后,淘出最粗糲最臟污的渣滓,用惡水溝最深處的淤泥攪拌而成。整張臉仿佛是硬拉了張皮企圖蓋住下面的顆顆粒粒,假造一個光滑,這張皮卻清晰再現(xiàn)了這些顆粒的斑駁感,活像吉祥坊孫家包子鋪的雜糧饅頭,當(dāng)然,沒有饅頭香甜。五官無一處有神采,即便是盛怒之下,也只有目中迸出一股邪光。
秦不棄面不改色,面對北驪的怒氣,不答話,似乎也不甚在意。
北驪恨恨地一甩袖子,倒是沒發(fā)作秦不棄,轉(zhuǎn)身離開了這羞恥之地。
秦不棄呆呆望向西墻的方向,聽到何仲麟重新整隊,知道幾人應(yīng)是逃離了。又愣了片刻,才跟上北驪。
西墻,何仲麟暴躁地轉(zhuǎn)圈。
待隊伍列齊,喝道:“貢院只留一小隊人,其他人全部加入今晚的全城巡邏,全力捉拿亂黨!”
兵將們領(lǐng)命而去,隊伍經(jīng)過第四進東角門時,末進院子里一個人影悄悄跟上隊尾,直到上了街面才偷偷溜了。
原本沸反盈天的貢院變得悄無聲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