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來了，棲留宮都是有數(shù)的，合宮不忙著來見禮，倒都在廚房忙活，這會兒已經(jīng)有一批新鮮糕點呈上。
衛(wèi)忱吃的心滿意足，手上的一本游記翻來翻去也不知看進去多少，閑聊似的問道：“這么愛游記，可是想出宮？”
洛妃拿出一雙粗布鞋子，一邊蹲下替皇上試鞋，一邊嗔道：“深宮寂寞，連看本游記也管……噫，正正好，這么多年皇上的腳倒是沒變。”
衛(wèi)忱低頭看到一雙黑色薄底布鞋已經(jīng)在自己腳上，一雙白皙的素手還在前后左右捏著丈量，心里一動，低聲嘆道：“心也未變，所以休提前話了?！?p> 洛妃一愣，除了新鞋包好放一邊，重新為皇上換回原鞋。
一邊起身凈手，一邊朗聲道：“我的手藝自比不過宮里的，你且偷摸著回寢殿穿兩回，不過是圖個好兆頭罷了?！?p> 還是幽州的舊俗，驚蟄時地主老爺都會穿新布鞋踩地，祈求五谷豐登，福澤庇佑。
洛妃做完這些也回到軟榻上，大“地主老爺”衛(wèi)忱順手遞了個糕點給她，順著轉了話題：“你進宮確實有日子了?！?p> 洛妃接了糕點小口吃著，笑道：“今日怎么個個來敘舊?！?p> 衛(wèi)忱靜默了一瞬，忽道：“幽州嘩變，何盛田殺了節(jié)度使，取而代之……”
他終于說了出來。
他有些不敢去看她的表情。
從他過來，就一直想著怎么開口，試圖嘗試種種鋪墊，沒想到還是直接的，毫無預警的，直接將噩耗砸給她。
“啪”，洛妃手中的糕點掉到了桌上。嘴里還剩下一口，半咽不咽的卡在嗓子眼，想嗆出來又怕失禮，憋得臉都紫了。
衛(wèi)忱趕緊起身遞了茶去，半伏著身子托著茶碗助她喝下，洛妃足足失音了好一會兒，臉色才恢復如常。
剛才的一派從容盡失，她張了幾次嘴，才道：“后宮不得干政……”
衛(wèi)忱了解她的性子，以為她會有什么大動作，沒成想得了這么一句。一時滿腔酸楚變成大笑，笑的眼淚都出來了，上氣不接下氣道：“快別裝了，這不太適合你?！?p> 洛妃也無奈一笑，又直直地盯著皇上：“皇上也別作踐我那本游記了，左右不過就幾本，稀罕著呢，被您翻得都散架了?！?p> 衛(wèi)忱自嘲地放下書，轉頭看著她，笑聲漸漸止住，眼眶漸漸發(fā)紅，又覺得失態(tài)，側了側臉低下頭。
洛妃走去將內(nèi)室之門鎖住，回身后拉住衛(wèi)忱的手，低聲道：“天下總還有這里，能盛皇上的眼淚?！?p> 衛(wèi)忱心酸一笑，本還想矜持著，聽她這么一說，眼淚從善如流地滾下。他執(zhí)了她的手貼在臉上，仿佛想堵住淚水。
衛(wèi)忱淚流的無聲無息，室內(nèi)靜地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到。
洛妃的眼眶疼地幾乎睜不開，只覺手上糊的全是過往的歲月，溫熱黏膩，又帶著經(jīng)年風干的冷酸。
洛妃住的是偏殿，此時過了日頭，屋里暗沉沉的。窗沒有關嚴，高歡灑掃的“颯颯”聲模模糊糊地傳來，外面驟然變得遙遠如另一個世界。
須臾，洛妃聽到皇帝帶著哭腔說：“我對不起五哥……”
洛妃不言不語，只輕怕衛(wèi)忱的后背，手上不緊不慢，傳遞一種理解和溫柔的力量。
中年人的眼淚流不久，只是衛(wèi)忱淚已干而心緒難平，喃喃道：“朕當年不得父皇喜愛，又無母家依恃，被放幽州，多虧五位異性兄弟扶持才得了這天下。如今，大哥下落不明，二哥業(yè)已仙逝，三哥隱世不出，四哥漸行漸遠，如今五哥又……他們都離朕遠去，只剩朕一個忝居高位，只剩我一個……”
洛妃聽他絮語，早已悲徹心骨。尤其那個“業(yè)已仙逝”的二哥還是她的夫君。合族被滅，親人離別。當年幾乎淹沒她的求生意志的痛，這許多年已經(jīng)被自己塵封，此刻卷土重來。
想起他們在幽州的歲月，那時候多么年輕，恣意，以為自己伸手即可觸天。誰能想到，人到中年，最深的悲傷也不過只能在如此斗室，相顧默然流淚。
過了好一會兒，二人才漸漸平復。
洛妃估摸著快要傳膳，忙為衛(wèi)忱取水來洗漱，又讓他躺下，為他雙眼覆冰。
衛(wèi)忱舒坦躺著，聲音有些哭過的沙啞：“最近民間出了個新巫會，你可有耳聞？”
洛妃手下一頓，說道：“新巫會？”
衛(wèi)忱自顧自說：“新巫會是這兩年忽然冒出頭的一個民間團會，朝廷本不在意，不料這次幽州嘩變有新巫會的勢力在?！?p> 洛妃想了想，還是挑明道：“難道新巫會與巫族有什么干系？”
不然不會特地來問她。
衛(wèi)忱懶懶道：“唔……可能吧，也可能只是打著巫族的幌子裝神弄鬼?！?p> 衛(wèi)忱的眼睛被蒙著，洛妃也揣摩不透他的意思。但心知衛(wèi)忱嚴謹，既這么說，自然是有一些眉目。
洛妃斟酌道：“巫族當年滅族，全族幾無生還，我們?nèi)舴莾e幸得遇陛下相救，只怕也不在了。這個勞什子新巫會，若陛下查實，確是族中之人借巫族的名裝神弄鬼，只管讓我去清理門戶，我巫族的大旗可不是隨便拉的?！?p> 衛(wèi)忱笑道：“我不過白提一句，洛兒還是那么容易操心?！?p> 洛妃也笑道：“自古百姓安居，則邪教不生?；噬弦幌蚯诿?，天下安定，也不必過于憂慮?！?p> 洛妃這句話倒是出自真心實意，衛(wèi)忱繼位以來殫精竭慮，節(jié)儉寡欲，是位有為君王。
衛(wèi)忱不過一笑，雖說覺得婦人看法過于粗淺，好聽的話卻誰都愛聽。
洛妃想起另一件要緊的事：“幽州現(xiàn)下情況如何？可有五哥家眷消息？”
衛(wèi)忱道：“目前朝廷掌握的信息也不多，不過恐怕兇多吉少?！?p> 他沒忍心將何盛田屠崔府之事說出，但他不說不代表洛妃想不到。
洛妃忽然下了軟塌，跪下急道：“請皇上一定盡力救崔府家眷。”
衛(wèi)忱只好起身，一手扶著冰巾，一手扶起了洛妃，嘆口氣道：“此事何須你求。只不過現(xiàn)下情形復雜，何盛田舉證崔義文謀反，有鼻子有眼，朕不得不給天下一個交代?！?p> 洛妃怒道：“屁個鼻子眼，五哥忠心豈是常人可比！倒是何盛田自己，什么貨色誰不清楚！”
因又想到何昭儀，正是何盛田胞妹。怪道前來，怕是家兄志得意滿做下這等禍事，她擔心自身前程，想走她的門道。呸！
洛妃雖入宮已久，幽州大妞兒的個性一點兒沒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