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
崔灃皺眉:“前兩日我們來探,這里還是戒備森嚴,怎么忽地這么放松?”
裴琿自然也覺出了不正常,他滿是官司的腦子中似乎有什么一閃而過,但快得來不及捕捉。
二人雖說經(jīng)歷了許多詭譎的事情,到底是兩個錦衣玉食長大的孩子,很快沉浸在出城的喜悅和兩壇酒的香氣中。
裴琿道:“管他呢,天塌下來和我們什么相干!”
說這話的人要么不知道天塌下來意味著什么,要么以為天根本塌不下來。
崔灃連日來殫精竭慮,神經(jīng)緊繃,乍然一聞到清新的空氣,也是驀地心情一松,心思開始飛揚,只想在如此月下忘卻一晚的人間煩事。
二人一路快馬加鞭,一路撒著酒香,踏著月色往香丘奔去。
直到了三生歡喜,馬才慢下來。
又逢十五,只見壁下香爐香煙裊裊,想來是白日前來上香的人頗為壯觀。此時熱鬧了一天的香爐,在月下沉靜地消化著白日收到的祈福,或許在分門別類的傳輸給各路仙家吧。
官府初一十五都會備些香線在壁爐旁,以示愛民,驚蟄之變后的幽州府仍然沒有遺忘這個好傳統(tǒng)。但由于為表誠心,大家伙兒還是自帶香線的多,所以,往往一日下來還是會剩下一些。
那團香線背后是一塊巨石,崔灃總疑心下一秒就有一個人會蹦出來。
裴琿看崔灃盯著那些香線,問道:“季幽要不要去上一炷香?”
聞言,崔灃收回目光,嘲諷地冷聲道:“求什么?”
尋常人家不過求家宅安寧,親人康健,她求些什么呢?
裴琿見她又有悲憤意,猛地想起上次她說,我還有什么可失去的?剛剛經(jīng)歷過被拋棄的裴公子,目光間不覺帶入了濃得化不開的柔情。
他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以后那些風雨都讓我來承擔吧,她只管做一朵向陽開的花。
崔灃不經(jīng)意撞上他這樣的目光,心里一動,臉“騰”地火灼起來,她掩飾性地朗聲道:“進什么香,天塌下來與我何干!”
說完一揚鞭子,策馬往香丘深處而去。
裴琿低頭一笑,也趕緊跟了上去。
他們都沒注意到,在他們離開后,香爐后那塊大巖石后一個黑影也倏忽不見。
只見那人跟個影子似的,幾個起落,已經(jīng)到了峭壁另一邊的官道,對著一位騎著高頭大馬,戴著半邊銀面具的人拜倒復(fù)述剛才所見所聞。
那銀面具之人開口道:“貴族之家的小鴛鴦……不管他們,按原計劃行事?!?p> 那人領(lǐng)命而去。
銀面具人嘲諷道:“呵,禮儀之邦!”
“阿嚏——”
崔灃裴混二人選的不是香丘主峰,反而是最乏人問津的一座山丘。只因上面草木不旺,既無清泉,也無綠蔭,白日無美景可賞,平日少有人來。但貴在平坦,可騎馬上山,山頂又開朗,正適合賞月。兩匹馬跑的大約也是愉悅,不做聲就上了山頂。
初春與隆冬無異,結(jié)果剛下馬,一陣冷風吹來,崔灃便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打了個噴嚏。
裴琿趕緊將自己的披風解下來遞與她,被她拒絕:“萬一你也凍到了更是麻煩事,還是生個火吧?!?p> 裴琿沒有強求。崔灃發(fā)現(xiàn)裴琿有個好處,就是不會強求于人,總是特別尊重別人的意見。
裴琿拿出在門房大爺那里順的火折子,附近找了些干柴,在一片空地上生了火。
崔灃打開紅云給備的包裹,除了兩壇酒,竟然連手爐、坐墊、火折子等物一應(yīng)俱全。
崔灃笑道:“原來還嫌棄她聒噪,沒想到竟是個很細心的姑娘?!?p> 裴琿道:“可惜不懂風情。月夜入山,求得就是以天為被,地為席的灑脫,席石地而坐硬勝于雕花暖墊而臥軟,風聲鳥鳴勝于絲竹之聲,草泥之香勝于纏金香線,她卻備下這些俗物,不倫不類豈不礙眼?”
說著只拿了酒,其他仍舊扔在一邊。
崔灃心道,雖說天被地席的說法有些怪異,但她明顯感覺這一套有風流名士之意的說辭,陡然間拉近了彼此的距離。
真情實意向來最動人,她一直覺得自己和裴琿隔著什么,想來便是因為除了嘲諷,他一直未曾正面露出過喜好和心情。
為表贊賞,她笑道:“裴隱士,既如此,紅云帶的下酒俗物您也別享用了?!?p> 紅云備的下酒菜均用粗陶盛著,四個小小的罐子,不僅色香味俱全,而且模樣古樸,甚合情境。
裴琿晚飯本就吃的不多,這下勾動了食欲,略咳了一聲道:“人本就是俗物之一,還是不要脫離紅塵的好。”
崔灃失笑,這人真是好沒節(jié)操。
篝火著的很旺,月色潑于其上,明暗之間,為二人隔出了一片獨立于一切的天地。
崔灃:“真沒看出來你這么風雅?!?p> 裴琿仰頭灌了幾口酒,自嘲一笑:“其實是為了討我娘的歡心。小時候,為了她多看我一眼,對我笑一下,我拼命地學習一切她感興趣的東西。呵,可不知為何,無論我怎么努力,她對我都是淡淡的,不如對……哥哥那般親熱。那時候我就想,明明她也是我娘,怎么會對我毫無感情?從小就將我送到別人身邊,對我不聞不問。我跟著……祖父們,很多年午夜夢回都在思念她。那種對母親的渴望,和心知這份渴望永遠無法得到實現(xiàn)的心情,你永遠無法想象,比世上任何事情都令人絕望。所以你還以為我這次會尋短見嗎?不,不會的,我早已被拋棄過?!?p> 裴琿的聲音充滿蒼涼的悲意,盡管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地帶著富家公子的慵散和不可一世。
崔灃想開口安慰他,比如作為他娘親的獨子,她自然是愛護他的之類,可這些話總嫌過于敷衍。
她忽然覺得,天下九州仿佛只盛了二人的悲傷。
她沒有多說什么,只是端起酒碗,飽含感情地與他碰了一杯,而他也驟然潤了目光,接過她無聲的安慰和理解,仰頭大灌。
裴琿似乎有些醉了,他迷蒙著雙眼,話語已有些含混:“人的出生就是一場豪賭,你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雙親。我曾暗暗立誓,若我自己有了孩兒,一定,一定……”
崔灃也有些醉意,聽他“一定”了半天,感情全傳遞了出來,言辭卻還是未出,不自覺對他抬眼一笑,誰知裴琿正深深的盯著她。雙目相望,只覺得對方眼中只有自己。
裴琿目光因為幾分醉意,顯得深邃朦朧,似乎有什么感情要破土而出,崔灃的心狠狠一跳,下意識就要逃避,忙轉(zhuǎn)開目光。
下一刻,她握著酒碗的手,被一個溫暖的掌心包圍。
整個山頂都靜了下來,只有山風來回徘徊。
崔灃猛地一抽手,裴琿立刻松開,似乎醉的太深:“還有酒嗎?我要喝你杯子里的?!?p> 崔灃的臉更燙了,這位公子找的根本不是臺階,是山坡,走是沒法走下去的,只能順著滾。